自缢身亡。</p>
这是世界上最不能反悔的死法之一。上吊的绳索会压迫迷走神经，一旦悬吊于空中，你会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p>
在自缢的人中，很少有人是真的死于窒息，其中一部分人死于颈椎断裂，大部分人死于脑缺氧。脑缺氧一分钟以后就会导致不可逆转的脑损伤，一分半钟后你就会成为脑残，而两分钟后……</p>
两分钟后你已经死了。</p>
你的血液还在流动，你的肺里还有空气，但你的脑子却告诉你的心脏你已经死了，于是你就真的死了。</p>
……</p>
但这些都不是爱丽丝的死因。</p>
爱丽丝死于幻觉。</p>
她的皮肤已经消失了，没有了，不在了，但她的骨头保留了下来，乔伊鉴定她的骨骼质地非常疏松，骨髓炎一已经侵袭到了外骨骼，颞下颌关节和牙床都有不同程度的感染——这时常是长期服用或注射兴奋类毒.品才会导致的症状。</p>
……</p>
李文森手里的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盘底，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乔伊。</p>
而后者正坐在餐桌边，姿态仍旧如同他们七年前初见时那样冷冷清清、高傲散漫，只有无名指上那枚细细的指环彰示着他们的关系已经与当年截然不同。</p>
——至少对李文森来说截然不同。</p>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十一分钟零一十二秒。”</p>
乔伊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叉子，头也不抬地说：</p>
“恕我直言，你再盯下去，面前的菜就要凉了。”</p>
李文森划着叉子：</p>
“我在思考。”</p>
“思考什么。”</p>
“你。”</p>
“哦？”</p>
乔伊不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报纸：</p>
“那你的结论是？”</p>
“这不科学。”</p>
她用一种看猛犸象的眼神看着他：</p>
“明明你都不用护肤工具，却总是能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讲真，乔伊，你是不是瞒着我去打了玻尿酸？”</p>
“……”</p>
乔伊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叹气叹得尤其多：</p>
“这是你新发明的安慰方式？”</p>
“安慰？”</p>
李文森惊讶地说：</p>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安慰你？”</p>
“因为你始终觉得他我前女友，我此刻心中必然承受着极大的煎熬，以至于你不得不才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安慰我。”</p>
他视线越过报纸的遮挡，落在她身上：</p>
“是不是我和你说的话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和你告白时也是，我和你求婚时也是，我告诉你爱丽丝不是我前女友时也是。”</p>
“不，我相信。”</p>
李文森擦了擦嘴，站了起来：</p>
“我只是觉得她爱过你。”</p>
“哦，她爱过我。”</p>
乔伊嘲讽地说：</p>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p>
……</p>
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的光景，风是深秋的风，叶是深秋的叶，语言也是深秋的语言。不久寒流就将从北极越过一丈一丈的平原，再一寸一寸的南侵。他们已经可以开始准备冬装了。</p>
墙壁灰色的花影下，一只蚊子伶仃地落在花影中间。</p>
在日本，到秋天还活着的蚊子叫哀蚊，那是不用蚊香熏它的，因为它甚可怜。</p>
……</p>
李文森望着那只花影下的蚊子，沉默了一会儿。</p>
“对啊，有什么关系呢。”</p>
然后她回过头，平静地说：</p>
“就像你说你爱我，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p>
……</p>
轻轻一声门锁合上的声音，李文森拎着包出去了，她今天约好去看英格拉姆，已经迟到了七个小时。</p>
而就在她离开后一分钟，乔伊就从餐桌前站了起来，之前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p>
——这是他的手机。</p>
乔伊捡起手机。</p>
一条短信在页面上弹跳出来，伴随着他先前发过去的所有关于陈世安的细节资料——车、香水牌子、手机序列号和其它一些更细节的东西，通常只要拥有其中一条，他藏在世界各地的小小鸟就能轻易找到他。</p>
……</p>
乔伊翻开短信，眼眸微凝。</p>
他或许应该给他的自信打一个折扣，因为这条短信真是太简洁了。</p>
从头到尾，它只有四个</p>
——查无此人。</p>
……</p>
ccrn的内部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随意、无秩序，李文森刚走进走廊，就看到主刀老医生李舜的金毛犬李白，正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晒夕阳，尖尖的耳朵上停着一只蝴蝶。</p>
程依然坐在那里，一边看着日本漫画书，一边啃着奥利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庞大的身躯上，他的胸看上去更大了。</p>
“嗨，程。”</p>
李文森朝他笑了一下：</p>
“你还好吗？”</p>
“不怎么好。”</p>
程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漫画书：</p>
“医生说我活不过四十岁，但我现在已经三十九岁零两百天了。”</p>
这个男人一会儿给自己打雌性激素，一会儿给自己打雄性激素，而雌性激素是最主要的靶器官是卵巢和子宫，大量注射，机体为了维持内分泌平衡就不得不调用肝脏来灭活，寿命自然不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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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灯还亮着，没有那个老医生她进不了病房，只能在走廊里等着。而走廊里夕阳一格一格铺在地上，远处黛蓝山川，不像是个研究所，倒像是乡下老房子里细长的门廊。</p>
“说起来，我的研究领域和你的研究领域很像，你研究我们的大脑是一种什么样的机器，而我则研究是什么样的机器把我们的大脑变成现在的模样。”</p>
李文森靠在门背上。</p>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语气不过是老友间的闲谈：</p>
“但你花的代价比我大的多，值得吗？”</p>
“我不去想这个问题，我想哥白尼和布鲁诺也不会想这个问题。”</p>
哥白尼和布鲁诺都是因为坚持自己的学说而被烧死。</p>
程抬起头：</p>
“因为一旦开始怀疑一件事值不值得，就意味着它已经不值得。”</p>
“你开心吗？”</p>
“谈不上。”</p>
“我也是。”</p>
李文森望着窗外的云朵，笑了：</p>
“我是因为压根不喜欢我研究的东西，你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