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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从「海傍大道」的游艇俱乐部码头上岸已是黄昏,大伙儿包括君梅都玩得兴高采烈,在志文父亲那艘装潢一流的游艇上,他们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游艇上服务的水手们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欢。

照原定计划,他们到有马尼拉唐人街之称的「王彬街」国泰酒楼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订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国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两部志文家的汽车把他们这一伙从游艇俱乐部送到国泰酒楼,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君梅小声说。望着晒得发红的雅之,她只有摇头。「你对自己太不公平!」雅之不出声,只是对着君梅摇摇头。

「你没看见吗?因为庄志文的关系,大伙儿都以你为中心,」君梅低声提醒她。「你该高兴一点!」

「我笑得很辛苦!」之终于说。

「好吧,随你,」君梅耸肩。「我们是好朋友,无论如何——希望你快乐!」遥远得几乎不复记忆

国泰酒楼是王彬最好的中国酒楼,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它的广东菜已十分地道,只是价钱贵,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华侨甚少来此地,雅之也不过在十六岁那年,父亲依照此地习俗曾为她请了一次客,算是女儿成长,正式可以进入社会了。

四年来,此地的改变不大,连那闪亮的霓虹灯也没有换过形状,远远的就望见了「国泰」酒楼的大招牌。

汽车停在酒楼门外,大伙还没有下车,坐在街边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拥而上。

「是——什么人?」雅之缩住了脚,吃惊的问。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说。

雅之仔细的张望一下,全是六七十岁的年老中国人,叫花子?什么意思?乞讨,要饭的?

那群衣衫褴褛的老人围着他们不走,伸出双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么。志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披索」,在每一双摊开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张五元的,拿到钱的老人退到路边,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个可以伸手的阔客了。

雅之心中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她为什么从来不知道马尼拉的华侨中还有这么一群呢?是怎样的情形造成他们可怜的景况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脱出人群立刻看见雅之的异样,他马上迎过来。

「怎么样了?雅之!」他不解的问。

「志文,你知道这些老人是怎么回事?」她激动的问:「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儿女?他们没人管吗?」

「我也不怎么清楚,」志文摇摇头。「近几年来总见他们在此地乞讨,大概是孤苦无依吧!」

「孤苦无依?」雅之不满的。「志文,你没想过管—管他们?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国人,看他们流落异乡,年老无助,为什么不替他们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终于说:「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来问问他们看,」停一停说:「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们是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总不能任他们自生自灭吧?」雅之说:「唐人街口的中国乞丐,是我们中国人的羞耻!」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说:「然而——这是个独善其身的社会,你懂吗?」

「不懂,」雅之倔强的扬一扬头。「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办得到,我愿把我所有的与他们分享!」

说完,也不理志文,打开她装着不多钱的小皮包,真诚的,亲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边的老人面前,尽其所有的把钱分给他们每一个。当她听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谢谢」,当她看见被现实磨去人性尊严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泪成串的落下来。总是这样的,她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难道没有旁人和她有着相同的热血?

「雅之,」君梅过来一把搂住她。「别这么孩子气了,大家都在等你进去呢,你帮不了他们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气,把泪水也吸干。她真难过,她也明知帮不了什么,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却往往想不到这些,或根本不理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谁无父母?这些老年人该有人照顾的,怎能任他们在这儿自生自灭呢?或者我回台北时,我向侨委会提出———」

「你帮不了忙,雅之,」君梅叹一口气。「事情不是这么单纯,别只看表面,好吗?我也同情他们,可怜他们,然而——有什么用?我不想庸人自扰!」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着唇。「君梅,整个暑假这么长,我们想想看,或者可以有办法——」

「雅之,」志文走过来,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动了,神态十分严肃。「我答应你,我要求父亲尽量想办法来安置他们,我保证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头,仰望志文,这一刻,她觉得志文真是个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开了整天来最动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们谢谢你,」她认真的说:「我会永远记住你高贵的内心。」

志文的脸微红,好半天,终于说:「若要谢,他们该多谢你,」停一停,又说:「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着君梅走进酒楼。

在二楼他们坐了最好的一个座位,是最好的一间被分隔开的房间,志文在菲华中的确到处受人尊敬与巴结,四个侍者在一边侍候着,领班还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来巡视,所有一切全给雅之一种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觉,她越发肯定,她不会把自己投身在这种环境中。

晚餐后,大伙儿也就在酒楼门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华「劳斯莱斯」后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见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为那些乞讨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击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雅之摇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笑并不表示不高兴!」

「那么,你高兴吗?」他问。

「该说——高兴,」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他盯着她不放。

「我一直说过,我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诚意的说:「也许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适合我!」

志文皱着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没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记住一句话,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对我这么好,」雅之轻轻抽回被握的手。「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发生的事,对吗?」

「明天我们去火山!」他会错了意。「只有我们俩人,我开我那辆没有冷气的福士甲虫车来!」

「火山太远,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绝。

「没有冷气,你会觉得生活得更真实些,」他自顾自的说:「让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和志文一起体验生活?雅之连叹息也打住了,她是没办法摆脱他了吗?

从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发觉,志文是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来适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绝对看不出丝毫勉强,他是诚心诚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乘搭马尼拉最起码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车」来见她。她想,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绝他的任何理由了,她为这件事担心着,害怕着,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有人曾试过抹杀了爱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贵、真诚的感情呢?

这其间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会不会痛苦或快乐呢?下午,天气热得更是受不了,听收音机播报是有个热带风暴逼近,难怪气压这么低,低得真叫人难以透气。雅之在小楼上练字,平日不怎么爱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来打开那只传送热风的风扇,还是驱不走那份闷热。她又用橡皮筋束住头发,感觉上是好一点了——谁说过,夏天披着长发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她又坐回书桌。练字必须心静,心不静怎么也写不好。台北也像此地这么热吗?热得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净想台北呢?她现在身在马尼拉呀!两个月之后她才回台北继续学业——能继续的只有学业,真是令人心痛又无可奈何的事。

她开始磨墨。其实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浓了,她只想借磨墨来静心。

磨了一阵墨,心中似乎已无杂念,她想继续写完那篇「朱子家训」,但是——笔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写完朱子家训她怕人已老去?换了张纸,她咬着唇半晌,终于写下「情在深时」四个字。情在深时会如何呢?像她这样痴痴迷迷、牵牵挂挂、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种人,情在深时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凭感觉去测深浅?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寻的爱情。

女佣娜蒂上楼来告诉她志文已等在楼下时,她只得放下笔墨去见他。他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的,这可也是情在深时的表现?然而,只是单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总穿T恤或衬衫,很随便的,今天竟穿着菲律宾的礼服,和蕉丝的长袖绣花衬衫。

「这么整齐,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远的。「这儿没有冷气,会闷坏你!」

「我这件不闷,是改良的,」志文凝望着她。「麻纱的比香蕉丝通风多了,不热!」

「到我们家来不必穿这么正式,」雅之说:「你令我们感到拘束。」

「我——想带你出去一趟!」他说。说得很奇怪。「我们去一个地方!」

雅之敏感的皱皱眉,他可是带她回家见父母?那是她所绝对不愿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门,」她立刻说:「我正在练字,墨已磨好!」

「不会浪费很多时间,我们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来!」他恳切的。「一小时可以来回!」

「可是——我没有准备,」她还是摇头。她怎能跟他回家见父母?这岂不铁定了?「我说过,不能这么急!」

「要什么准备?」他也皱眉,这骄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兴!」

「不,志文,」她为难的。「目前不是时候,真的,我是很高兴能见他们,但——我会窘迫!」

「他们!你说谁?」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吗?」她说。

「天,你误会了,完全误会了,」志文嚷起来:「我说一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担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会高兴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问一句。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他问。

「好吧!等我五分钟!」雅之点点头。转身上楼。

她也换了件比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礼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丢脸;可是会是什么地方呢?必须穿得这么整齐。

门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虫车,他用这辆车,这地方必与他父母无关的了!雅之心中放松些,发现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驶去。

「王彬街?」她问:「吃中国莱?」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会知道!」他说。雅之是晶莹剔透的,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带我去看那一些酒楼门外的老年乞丐?」她问。

汽车「吱」的一声停在一幢古旧却相当宽大的木楼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来脏兮兮的小商店中间,门前有一堆马粪,一定是马车经过时留下的,唐人街就是这么令人叹息。

「你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他让她下车。

小小的木门打开,里面的光线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关系,旁边没有窗,光线只靠前后两面的门窗。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儿下象棋,还有的默默吸着烟。空气不好——王彬街怎会空气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楼之外。

「是他们?」雅之心中激动,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们?」

「我——很抱歉。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摊开双手。「一共二十七个人。楼下让他们活动。楼上是他们的卧室。虽然离理想还有一段距离,但我只是想告诉你,雅之,我做了!」

「谢谢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泪盈于睫。「这已经够好。我知道你也有难处!」,

「是的。」他坦白的承认。「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团和慈善团体的不快,更担心别人说他在沽名钓誉,只好由我出面。这是妈妈名下一处老房子。本来租给别人,如今收回来正好派用场。你——认为还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连串的说:「我相信他们并不计较环境,只要有一栖身处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们的生活,」志文有些脸红,他不惯做这些事。「有个厨师会给他们每天烧饭,我家管家也会每个月来给他们零用钱,我只安排了这些,你认为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你应该接受他们和我的感谢!」雅之由衷的说:「当初我请求你安置他们、帮助他们是稚气,是欠考虑的,当时我太冲动,这是我的大缺点,要帮忙该我自己,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你却真的做了,而且这么周到,志文,我会永远、永远保存着这份对你的感激!」

「我说过,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此时此刻,眼中的深情却分外动人。「即使再困难的我也愿一试!

「志文——」雅之喉头哽塞,不能成言。

「我们走,」他拥着她的肩,带她离开那光线不很好,空气不很好,却有温暖、尊重与同情心的地方。他们上车,驶离王彬街。「雅之,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远的感谢,是你的点头!」

雅之心中一颤,她点头?不,不是他,不是这个人,她点头的不是这个男孩,虽然他好得——无与伦比。

「志文——」她呼吸困难,叫她怎么回答?

「雅之,难道我还不够好?难道我还不够忠心?难道我还不够爱你?」志文也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不肯点头?为那个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会再回头,相信我,雅之,我会比他更爱你!」

「不,不,」雅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伤却至死不悔的男孩子,爱没有后悔,永不,即使是错,是万劫不复。「你不懂,事情不是这样的,斯亦凡他——根本不爱我,你别误会!」

「那为什么你不点头?」他步步进逼,一点也不肯放松,谁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只要我满意,我会立刻掉头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绝不再来麻烦你!」

「不——没有原因,」她困难的说:「相信我,没有原因,只是——时间,我要一点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时间,从放假回来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表示得清清楚楚。一个多月的考虑还不够?」他不满意的。「不要再拖延,不要再敷衍,雅之,给我回答,肯定的回答,我会对你忠心至死,我希望的回答只是点头!」

「志文——」雅之束手无策。怎么办呢?答应他?实在不甘心,亦凡——永远不回头,是的,她也相信是这样,为什么还不甘心呢?为什么?「再给我几天,让我想想,实在——你是最好的男孩,最好的对象,原已无可挑剔,我想——我总得去问问爸爸!」

「好!我跟你回去问校长!」志文今天是不肯妥协了,「只要校长同意,你再不能摇头!」

「志文——」她叫。事情怎么能就这样决定呢?

汽车飞驰在马路上。志文咬牙切齿的像在对机器发脾气。他原没有错,错的只是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孩,他不该受这些折磨、痛苦的。

转进雷米迪奥街,刹车声惊人的刺耳,他们终于回到家里。雅之父亲正在看书,被冲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看他们的神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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