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曼谷,阳光灿灿,水市场喧闹着,花卉缤纷,各种食物的香气,都不能教苏笙心花怒放。
她住在客房,她把窗户关了,窗帘拉起,然后把自己拋到床上,凶猛地睡。她曾经在睡梦中见过家伟,心想也许一直睡,还能再见到弟弟。所以苏笙除了吃,就是睡。她思念弟弟,对外界的动静没兴趣。
这天,荆永旭来敲门,他在门外问:「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想睡觉。」
「妳已经睡了两天。」
苏笙不理他。
「这两个月,妳打算这样睡下去?」
她翻身,脸埋在枕头里。
砰!门被粗鲁地推开。
荆永旭走进来,站在床边,看着苏笙。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他进来,她动也不动。
「起来。」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命令她。
苏笙一震,侧过脸,盯着他。「我想睡觉。」
他凛容,怒斥:「起来。」
「你生气?」她笑了。「是你自己要我来的,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妳这样跟废人有什么不同?」
苏笙目光一凛,抓了枕头掷他。「我本来就是要死,是你硬把我拉上来,你发什么脾气?你莫名其妙……干什么?放手!」
荆永旭扣住她的手,硬将她拽下床,拖出房间。
苏笙踹他踢他咬他。他像不怕疼的,一路将她拖到露天阳台上。阳光教苏笙睁不开眼,她吃得少,这么一挣扎,她有些受不了了,头昏目眩,大口喘气。
荆永旭将苏笙推到餐桌前,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
苏笙低头看,倒抽口一下是把刀!一把银光闪闪,锋利的刀。她猛地抬头,看着荆永旭,他却只是面色沉静地望着她。
「为什么给我刀?」苏笙不懂,这什么意思?他是受不了了?他放弃了?他要她自杀吗?那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苏笙困惑地瞇起眼睛,在他身后,一大片金色阳光,教她眼睛好痛。
「切水果。」荆永旭定定地望着她。
「切水果?」
他对她微微笑。「我们一起切。」
她看荆永旭走到墙边,那里地上堆着四个大纸箱。他搬一箱过来,放桌上,打开纸箱,她闻到一股甜味。
他倒出纸箱里的东西,一颗颗金色菠萝滚出来散在桌上。他又去拿了把刀来,并将桌子抹净,动手斩菠萝,他削完皮,将果肉放到她面前砧板上。
「剁得越细越好。」他说。
「为什么要切?拿来干什么?」
「切就是了。」他又去拿来一只钢锅,放桌上。「切好的扔进这里。」荆永旭又开始俐落地削皮,瞬间就削好三颗。
苏笙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握着刀,瞪着他,没打算按他的话做。
他双手没停,头也没抬,说:「妳答应给我两个月,这两个月听我的。」
苏笙瞪眼,她扔了刀,转身就走。
「妳再去睡试试看。」他低声说,动手削第六颗菠萝。
苏笙怔住,转身瞪他,他的嗓音平静,但透着一股力量,一种不容撼动的决。
他看苏笙一眼,嘴唇带着笑意。「妳进去十次,我就揪妳出来十次。直到妳削完这箱菠萝,我都会这么做。」
「你威胁我?」苏笙脸一沉,转身就走,才走两步,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臂伸来,猝地将她揽回。她大叫:「凭什么命令我,荆永旭!」
他力气大,轻易地将她拽回桌前。
她挣扎着,吼:「你以为你是谁?我不切,放手,放手!」苏笙随手抓了个菠萝扔他,果皮粗硬,立刻擦破他的右脸,留下三道血痕。
一瞬间静下来了,她被自己的野蛮吓到,他不理脸庞的伤,又将刀子重新塞回她的手里,笑着说:「我来削皮,妳负责切。」
她低头,想了想,动手了。剁着果肉,她轻声道:「你流血了。」
「没关系。」他若无其事。
一下子,泪水涌上来,苏笙又气恼又难过,她觉得胸口快爆炸了,她不懂她是气自己多些,还是气他多些?她用力剁果肉,汁液溅湿双手,溅到衣服上,菠萝香气浓郁,熏得她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她刀刀斩着菠萝,想着弟弟,又想起跟眼前这男人曾有的快乐时光,想到这阵子对他的粗暴野蛮。想到他坚持着,他甘愿留她在身旁……
他真蠢!
她泪眼迷蒙,又想到那个夜晚。在电话里,他演奏「卡农」,逗她开心。
当时他问:「苏笙,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做很多蠢事?」
是啊,他真蠢。苏笙流泪。抹了又抹,眼泪却挡也挡不住。
荆永旭假装没看到她哭,沉默地削着果皮。
苏笙哽咽道:「这些菠萝要干么的?」
「以后妳就会知道。」
菠萝削完,天色也暗了。
「我会带晚餐回来。」荆永旭丢下这句,拿了装满果肉的钢盆走了。
苏笙站在露台,倚着栏杆,看荆永旭将钢锅放到车上,上车离开。
他去哪?她老是猜不透他的行为。旋即她苦笑地自问着!妳不是不想活了?妳不是了无生趣了?那妳还管他干么哩!
是夜,苏笙筋疲力竭,倒头就睡。之前她睡得浑浑噩噩,这次睡得沉,一夜无梦。
没想到第二天,他逼她切苹果,剥柚子。两人从中午忙到晚上,然后他又将水果载走了。
苏笙的疑惑越来越深,那么多水果究竟拿去哪?干什么了?
连着几日,她重复这些事,处理各种水果。露台残留着果香,晚上苏笙睡时,鼻尖还闻到水果的香气,那凶猛的香,钻入体内,仿佛在体内扎根。
这天,她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去拿水喝,在走廊上。看见荆永旭从浴室出来,他裸着上身,穿件白色麻质的休闲裤,正擦着头发。
苏笙吸口气,僵住了,灯光下,她看见荆永旭的左胸上,有一道约十公分的疤痕。
荆永旭发现她,她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瞪着他的伤疤。他笑了笑,将毛巾挂在左肩,遮住疤痕。
「睡不着吗?」
苏笙问:「胸口的疤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学脚踏车摔的。」由于他答得自然,苏笙不觉有异,她喝了水,回房垂。
翌日,苏笙再也忍不住了。
当荆永旭载水果离开时,她追几步,拦了观光客坐的Motorcy-rubjang摩托车,跟住他的车子。
追了二十多分,车子在一栋园子前停下。苏笙付钱,下车,躲在路旁,看荆永旭将水果搬进园里,她跟着溜进去。
园里种植热带植物,空气弥漫着果香。穿过了园子,有处空地,空地后是两层楼高的木屋。空地上搭着屋檐,两边堆着六层高的木架,架上一排排木桶。有几名泰国妇女来来去去,她们正听着荆永旭的指示处理水果搬运木桶,她们将水果倒进橡木桶,并洒上某种粉末。
苏笙躲在树影里,好奇地观望。
然后,她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泡泡声。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凝听,那声音有时大,有时一串的小小声,有时高,有时低沉。
荆永旭朝那些妇女说了几句话,待她们陆续走进屋里。他转身,朝她走来,他早发现苏笙了。
「妳跟踪我?」他停在她面前。
「你们在做什么?」
他带苏笙过去,指着架上一个木桶。「听听这个。」
苏笙贴耳凝听,桶里发出啵啵声响……就是这个声音!她后退一步,瞪着木桶。
荆永旭又指另一个木桶。「再听听看这个。」
苏笙凝听,这个声音比较沉。
荆永旭说:「这层放着的,是用妳剁碎的水果酿的酒,它们发酵,会发出声音。」
谜底揭晓!原来他酿酒。
苏笙望着成排木桶,它们各自发声,仿佛里面孕有生命。
他解释:「借着酿酒的过程,人会平静下来。所以妳可以把对弟弟的怀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酝酿在酒酿里,让它们帮妳沉淀哀伤,再让时间制造它们,变成香醇的酒,它们会安慰妳。」
苏笙呆着,听着喧闹的声响,它们争先恐后说个不停,个个牢骚满腹。
荆永旭走进屋,拿一瓶酒给她。她接过来看,颜色晶莹,瓶身标注制造日期、出产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标示,制造厂商!「云」,有联络电话、制造成分。
她打开软木塞,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会用柚子酿酒,泰国的柚子特别甜,很适合酿酒,喝了对身体很好,柚子酒有镇静、破滞、发汗、去邪气的功效。」
他又说:「云是制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机酒的生意,供应饭店顶级客群。所以先在劭康采购,藉采购的工作,认识当地农民,建立人脉。」
「为什么想酿酒?」
「酿酒的过程,可以使人平静。」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视着苏笙。「除了我,妳是第一位品尝『云』的客人。」
当初的心意说不出口,便送她亲手酿的酒,借着酒液,暖她的胃,慢慢发酵。好象这样,他们就有了一点缠绵的关系,他的爱太间接。
人事如飞尘,之前这会令苏笙好感动,此刻,它令苏笙心痛。她实在怕了,她不要与谁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牵挂、都是包袱,最后都不敌命运的变化。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无能去爱。
荆永旭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妳不是说喜欢喝吗?我可以一辈子酿给妳喝。」他希望苏笙好好地活下去,他愿意呵护她,守护她。
她低头,眼眶红,声音哽咽。「你怎么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辈子?」她松开手,酒瓶砸个粉碎。碎裂声刺耳,酒香袭人,她的话却绞痛了他的心。
她残酷道:「不用刻意感动我,我没一辈子,我不想活那么久!」说完,转身跑了。
荆永旭看着她离开。
风拂着树,枝叶沙沙响,木桶里的酒,一声声发酵。每只酒桶藏着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荆永旭怅惘,他们已错过相爱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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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笙回去,看见住处外,有名妇人徘徊。妇人衣着名贵,化着浓妆,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红色的口红,在那张削瘦的脸庞上看来异常凄艳,像是想强留住什么,极不自然。
苏笙正要进屋,被妇人拦住了。
「妳是……苏小姐?」
「是。」
周云打量她,心想——她应该就是儿子喜欢的女孩,苏笙。
这女孩教周云意外,她朴素得像女大学生。穿雪色无肩T恤,露出两只细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裤。清瘦的她,两只眼黑亮锐利,嘴抿成一线,像跟谁在呕气。
「妳找谁?」苏笙问。
「我是永旭的母亲,周云。」妇人自我介绍,随苏笙进屋。
来到客厅,周云坐在沙发,双眼仍直盯着苏笙,像在研究着什么。
苏笙道:「伯母,妳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来了。」
「没关系,他不在更好。」周云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吗?」
「我想回房了。」苏笙没心情应付长辈。
周云忽然说:「妳弟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妳的脸色很差,请节哀。」
周云口气诚恳,苏笙却觉得那刻意悲伤的口气有点虚伪。苏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间。
周云又说:「我有事拜托妳。」
苏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云挑明来意:「请妳劝永旭回劭康,听说他离职时,夫人要他签署放弃继承的文件!妳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永旭是荆劭的儿子,法律保障他的权益,他没必要放弃。」
原来如此,这是他们家族间的恩怨。苏笙说:「伯母,这不关我的事。」
「妳帮帮我,永旭他不听我的……」周云看着苏笙,黯然道:「我是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妳带来这里,可见有多重视妳,帮我劝他好吗?」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愿放弃继承权,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苏笙忍不住替荆永旭说话。
「他在跟我呕气,他不知道自己损失什么,离开劭康他能做什么?」
苏笙纳闷,回道:「他有自己的事业,怕什么?」
「什么事业?」
苏笙扬眉,奇怪地瞪着她。「妳不知道?他做酿酒的生意,酒厂在附近,名字叫『云』。」
云?周云愣住,抚额叹息。「他……他没跟我说。」她看苏笙一眼,又心虚地低头笑了笑。「妳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当敌人,不过……这是我的报应。」
苏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可以气我,但没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应该要捍卫自己的权益。」周云起身到酒柜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伤手指,划出一道血口。
「妳去坐,我来弄。」苏笙拿扫把,扫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干净。
周云按着受伤的指尖,颓然坐下。「妳……也看见那道疤了?」周云盯着苏笙瞧,自暴自弃道:「怎样?也觉得我可恶?」
「妳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吗?」
「妳看见了?」
「是。」
周云冷笑。「他都跟妳说了?说他有个多糟的母亲,多狠心的妈……」
「他说是骑脚踏车摔伤的。」才说完,看见周云讶然的表情,令苏笙心里的疑惑更深。「不是吗?」她胡涂了。荆永旭撒谎,为什么?
周云的眼睛红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划伤的。」
她的话令苏笙惊愕得说不出话,她愣愣地瞪着周云。不敢相信有母亲会伤害自己的骨肉。
周云别开脸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伤的。当时他十二岁,我和他爸争吵,一怒之下,拿刀划伤他,我是想吓他爸……因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么……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苏笙转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惊极了,心跳得很响。
有这种事?
苏笙思及之前在酒厂对荆永旭说的话,她惭愧得想咬掉舌头。他有这么阴暗的过去,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怎么有办法保持那么平静的面容?被至亲的人伤害,他怎么还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说谎?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不像背负着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样镇定,以至于她误会他的人生是风平浪静的。
苏笙既惭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厂,他建议苏笙酿酒,他说,酿酒可以使人平静。苏笙慌乱地想着,当时……当时她怎么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