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冬天总是姗姗来迟。当北方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土著的岭南人依旧赤脚、拖鞋,凉席裹被裘;他们怡然自得地秉持着老一辈沿袭下来的习俗,头脑中没有冬天的概念。这大概与岭南的地气有关:洪荒年代,岭南人就是衣不蔽体、食可果腹,他们茹毛饮血的时间比国内大多数民族要长,这大抵就是生猛海鲜、飞禽走兽在岭南热销的缘由。
时令已经到了冬季,深圳的天空依然湛蓝无比,各种五颜六色的花儿依旧盛开。就连大街上惯常的芒果树、樟树、荔枝树也依旧新绿,这满眼的葱茏和无边无际的绿呀!诳的四季的变幻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人们依旧过着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生活。这就像冬天里的春天,水天相接,时光恍如停滞不前。这对于从温带、寒带、亚热带过来的人,心绪便有些不同。望斌就是这样,湿润燥热的天气,常常令他感到困惑:那些热情洋溢的树们总是惺惺作态、千娇百媚,她们在季节的年轮里一朝怀胎、分娩了,却没有丝毫老去的痕迹,依然青春靓丽,这让望斌心情不爽。他想起江南的老家,那些棵苍翠的松柏,她们凌霜傲雪、铁骨铮铮,别有一番风采。这两重境界,真是天壤之别呐!
生活在深圳的土著,就像深圳旺盛的树种。他们肺活量大,自然思维前瞻、反应敏捷,却也良莠不齐;突兀的喉结、黎黑的面庞、狡黠的目光,使他们很容易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亦给他们驾驭世界创造了先机。这一天,望斌便与土著们不期而遇。
年关岁末已近,花圃里大大小小的风信子开花了,紫色的花蕊,别样的香醇。满地的落英中,元旦的氛围愈加浓烈。
今天是周五,也是公司规定的加餐时间。一大早,方仔和“小妹崽”就骑着摩托车出发了,望斌也紧随其后。天际上几颗孤星闪烁,路灯却也昏暗,闪着鬼魅一般的微光。北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有些清冷。远近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像一层褐色的纱蔓,天地间一片迷蒙。
望斌加快了骑车的节奏,车子在马路沿上发出“咣当咣当”的脆响,就像一串驼铃,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被他抛在身后。车子到达肉菜市场时,天光已经大亮,道路入口却被拥堵的水泄不通。那些手上掂个篮子的小贩和种菜的散户,或蹲或坐,占据大半个行车通道,他们相互间砍价,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各有千秋:或暗淡、或阴郁、或亢奋,唾沫星子在空中漫天飞舞,跟他们口中呼出的热气掺和在一起,形成一股新的雾霁,低低的盘桓在马路中央。
买菜的人也多,有步行提个柳编篮子的、有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后面缚个塑料笸箩的、还有开着小车过来的;道路入口俨然成了一处庞大的伪市场。间或,还有提着长胶棍的市场治安员过来驱赶,“去去去……!都到市场里面去,你们这帮杂碎……!”
对于市管员的詈骂,那些小贩们似乎并不着急,也不慌乱,依旧和一群买主张狂地讨价还价,依旧唾沫星子横飞。原来,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攥着市场管理部门签章的红色小票,这些小票往往3元至5元不等。
望斌推着三轮车艰难地向前走,他感觉自己正跋涉在一片荆棘丛生的丛林里,道路旁边的红罂粟和荆棘红火一般地盛开,就像一群火凤凰,他清楚地看见她们闪着烈焰的嘴唇……望斌行走着,一路上不断有人吵架,谩骂声像流水一般漫溯……
“他妈的!怎么骑的车,泥巴全溅到老子的裤腿上,瞎眼了!”一个男的声音。
“哎!嘴巴放干净点好不好,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多人!这么多车……”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地辩解。
“这我不管!你得赔我损失,我的裤子可是刚买的名牌货呢!”
“怎么赔……?大不了脱下来帮你洗洗咯!
“咦!你说的,我可真脱了,可是我没穿内裤呐……!”
男的讪笑,女的也噪红了脸,围观人群的哄笑像水波一样地荡漾。
“嘟嘟嘟……!”间或有小车开过来,路上的行人有的慌忙避让,有的依旧没有闪开,依旧旁若无人地行走。
“冇长眼呵!是不是找死呀!早死早脱身呐……!”
司机的詈骂尖刻无比,疹人的喇叭声就更激烈了,震得人耳膜发胀,似乎要把天捅个窟窿。这时候,挡路的人即便是一尊真神也要选择离开。望斌最喜欢跟在小车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小车在前面披荆斩棘、开疆拓土,他在后面就省事多了,也省得跟人挠舌。
“嘟……嘟……”前面的小车忽然“嘎吱”一下,紧急刹车,接着汽车喇叭声高亢而激越,惊的人脔心都要错位。司机倏地从车窗内探出头来,“找死呵!老不死的!趁早到阎罗殿去……!”
望斌伸长了脖子,只见市场拐角处的路沿上,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大冷的天,他穿着一身黑黑的单薄夹衣;脚上,套着一双大号的塑料拖鞋;双手如鸡爪一般耷拉着,浑身瑟瑟发抖。他的双眸空洞而无神,像一个巨大的风洞;颧骨突兀,又像一个游魂……
“哎——站在这里好多天了,也不晓得回家,可怜呐!”一个抄着篮子的老太婆说。
望斌好不容易将三轮车推到了停车场内,方仔和“小妹崽”早已等候在那里,可能他们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方仔的眼神焦灼,脸也绷成了一张弓。旁边的地面上,堆积着小山包一样的菜蔬。
“小妹崽”说:“阿斌!今天市场上人可多,雾又大,路上注意安全咯!”
“嗯!我会注意的!”望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