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是在一个阴雨天回家的。沂沂沥沥的小雨无声无息、无休无止,远近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就像她此刻的心境,阴郁、烦躁。没有人来送别,亦没有要告别的人,天地间无比的落寞和空荡。她感觉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从一个美好的情愫开始,是少女怀春的呓想,探索新生活的热望;懵懂中流溢出几许苦辣酸甜。
后来,梦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晦涩。梦境中总是大鱼吃小鱼的画面,那弱肉强食的血腥,总是令她惊悸,就像她对城市生活的初次体验。这也好比人们吃螃蟹,没有吃过螃蟹的人总是跃跃欲试,觉得螃蟹鲜美无比,待真的尝试过了,又感觉味同嚼蜡。如今的城市于春草来说已经面目全非,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城市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骗子,无时不刻地设置着陷阱,等着你往下跳,好轻易地虏获你。城市又是一个狰狞的魔鬼,他杀人于无形,待到戕害了你,阉割了你,将你的身体撕扯得七零八落之后,还要在你舔血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城市似乎从来没有安慰人的心思,也不给人以疗伤的机会,在他繁华的表象背后,是无端的残忍和肆虐。他将人变成鬼,又把鬼变成人,叫你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春草躺在卧铺车上有些百无聊赖,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像一场淡定的游戏,没有留下些微的痕迹,宛如天高云淡、云卷云舒。窗外,是一掠而过的湖光山色,时光如此的淡薄。她忽然忆起儿时经常玩起的一些游戏,譬如过家家、抢新娘……虽然有些单调,却是她最值得回味的时光……
稻穗花开的夏夜,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繁星点点,连墙头的栀子也跑过来凑热闹,格外幽香。宽阔的晒谷场上,七、八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正玩着激烈的抢新娘游戏。邻家的“二狗子”,那个彪悍的野小子,用汗衫蒙了头,总能在一堆的女孩子中间抓住她这只略显单薄的丑小鸭,给她戴上栀子花扎制的凤冠。
“噢!入洞房喽……!”在小伙伴们肆意的哄笑和推搡中,“二狗子”轻轻地背起了她,两人便钻进了预先扒好的草垛中。草垛真小呵,小的仅能容下两个人紧贴着的身躯。好事的小伙伴还扯来一捆干草,将洞口封堵的严严实实。无边的黑暗中,稻秸秆在身上软软地划过,就像一阵香熏的风,她听见他粗重的喘息,激越而又炙烈……
后来,“二狗子”还带着她上学,两人一起到村前的小河里摸鱼捉虾,像一对不离不弃的影子。只可惜“二狗子”的娘死的早,哥嫂待他又冷漠,“二狗子”便早早入赘到邻村当了上门女婿。
卧铺车到了县城地界时,天气竟莫名地好了。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温情地沐浴着丰腴的原野。马路两旁的白杨树青青蕤蕤,遮蔽了大半个天空,让人感到生命的活力健硕而激昂。田畈间稻穗已经泛金,有的地方早稻已经收割了,露出光秃秃褐色的稻茬,就把森森淼淼的原野撕裂了一些口子。
乡间的道路崎岖泥泞,春草辗转了半天才到家。梦境中,家是温柔的港湾,是承载了太多包容与呵护的地方,总让人耳目一新。眼中的家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它在春草眼前漂浮起来:剥落的墙皮,遗下无数的粉屑,蚂蚁们在上面来来去去。经历风吹雨打,瓦楞年久失修,堂屋的地面蓄下许多积水,苍蝇嗡嗡飞舞,愈发显得潮湿。一进门,春草便闻到一股霉嗖味,她不禁皱住了眉。这时,莫叔和“男人婆”正趴在矮桌上吃早饭,他们吃饭的声音很响,嘴角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打雷,又像在比赛。许是刚到地里收割过稻子,两人的裤腿湿湿的,赤脚片儿沾着些泥巴。
“男人婆”说:“死妮子,怎么说回就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有这个必要吗?春草有些噪气的说。
“男人婆”说:“咦!钱没挣到还练脾气了!这才一时半会的!”
春草毫不示弱,她说:“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掉钱眼里了!”
“男人婆”霍地撂下碗,站了起来,骂道:“你个砍脑壳的!不知道艰难辛苦,你出去的路费还不是老娘贱卖了口粮筹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看着母女俩剑拔弩张的,莫叔就说:“别穷嘞嘞了!伢子刚回来,你就让她歇歇吧!”
春草气咻咻的,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她跑到自己的房间,“呯”地一声关了门,扔下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老两口。春草真的很委屈,脸上潮乎乎的,她对这个家实在腻烦了。本以为出去打工能长出一口气,过上鲜活舒心些的日子,哪知时运不济,碰得鼻青脸肿地回来。
“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呵?”她有些手足无措。心里郁结的话,满腹的心酸,又该向谁诉说?刁蛮的母亲吗?不能!依她的脾气,若是让她知晓了此事,她非得指桑骂槐,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到时我的颜面何存,又如何能在村子里立足安身?禀告懦弱的父亲吗?也不能,他只会空自嗟叹,徒生伤悲。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哩!
“草呀!我和你妈到田里收稻子去了,你刚刚回来,就好好歇着吧!”是父亲的声音。接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屋子里死一般沉寂。
外面的阳光多强烈呀!明晃晃的日光从房顶的天窗穿凿而出,仿佛高功率的探照灯,在晦暗的屋子里凝成一道耀眼的光柱。那光柱像一柄利剑,从屋顶上直刺下来。光柱内,一些微粒在上下翻飞,永不停歇。它发出摄人魂魄的力量,房间里那些衍积多日的尘埃都被它吸附、涤荡着,在无边的光影里手舞足蹈……春草发现那些光圈越来越多,越积越厚,层层叠叠,几乎要冲破屋顶膨胀开来。
春草说:“光呵,你们什么时候走哩?怎么老是盘桓在这里,晃的我眼都花了!”
光说:“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只是这屋子阴气太重,沉闷得很,我要给它多注入些朝气,提炼些精神!”
春草说:“什么是精神哩?我就好像一点精神都没有,成天昏昏沉沉的。”
光说:“精神呀!有大小之分:大的哩,叫情怀,就是龙马精神;小的哩,就是念想,普通人都会有的!光说着,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那些尘埃也跟着欢快地飞翔,身子被洗的白亮白亮。
春草说:“光呵!你走的时候记得要带上我呀!即便是海市蜃楼的远方,只要那里恬静、安详,人人都真诚、善良;吃苦受累也罢,男耕女织也好……!”
“知了!知了!”屋外的柳梢上,传出蝉儿激动的呻吟。
春草说:“光呵!你真的知晓了我的心事,我们也算是心有灵犀了吧!”光就对着她微笑。
春草抬头看屋顶,找寻那些正被阳光穿越的破洞。老鼠在椽子上嬉戏,它们像成群的企鹅一样首尾相随。阳光投射到老鼠们的身上,光怪陆离,像乡间早年流行的皮影戏一样花里胡哨。
忽然,屋顶上“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山崩地裂一般,接着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光瞬间就消失了,化作一阵龙卷风,带走了屋子里的一切,春草好不容易揪住了它的尾巴。她只听见耳边飞沙走石的声音,而头顶是澎湃的蘑菇云,她的身体就紧贴着龙卷风巨大旋涡的边缘。她跟着飞呀飞,飞呀飞,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力量前行。擦过山脊、跃过城镇,地面上的人呀!一个个四散奔逃、鬼哭狼嚎,她感觉自己真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