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斌是次日下午走的。走的时候,天阴的像一面大斗篷,下起了濛濛细雨,玲子和文轩一直将他送到了山外的公路上。一路上,三个人都缄默着,只有雨水打在路边芭蕉叶子上的唰刷声。山上光秃秃的净是石头,断崖峭壁间偶尔可见几株小橡树孤独地耸立,仿佛撑起了一片天。站在空旷的山腰上望过去,村子好像一个个褐色的鸟笼,东倒西歪地矗立在山旮旯里。雨还在下,村子渐渐地被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住了,静谧而又神秘。而不远处的海边,山势逶迤、云蒸雾蔚,就像到了终南山,那里大约是玲子公公采草药的地方。
望斌鼻息抽搐了几下,有点想落泪,玲子就这样湮没在粤东这层层叠叠的大山里了吗?他对玲子说:“妹子,我走了,以后有时间记得回家看一下三叔哇!”
玲子眼圈红了,哽咽地说:“哥,我知道了,你有时间也过来多转转,我一个人闷的慌哩!本来想留下你多住些日子,可你偏偏要着急地走!”
望斌说:“妹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有个堂弟在邻县做衣服,让我过去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合适的事做,这样闲着也不行啊,我会寝食不安的!”
山里真安静啊!静的仿佛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驻足于此,你感觉世界似乎很小,时间突然也停滞不前了,尘世间一些无可名状的欲望一瞬间烟消云散。三个人在公路上翘首等待,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竟然没有一辆客车经过,路上连一个行人也看不见,只有零星的几辆货车奔突着拐过山腰,慢慢地远去。
文轩说:“哥!你不用去镇上找春草了,听说她昨天回老家了,说是回家看病咧!”
“看病!看啥病?”望斌问。
“我也不知道啥病,厂子里的人说她昨天走的!”文轩说。
“噢!走了好!走了好!”望斌好像喃喃自语一般。
后来,望斌终于坐上了一辆拉山货的农用车,那车突突地响个不停,在寂静的山道上抛下一路青烟,司机对这个突兀而来的外乡人有些好奇。
他问:“哥仔!送你的女崽是你的什么亲戚呀?好像不是我们本地人咧!”
望斌说:“那是我妹子,刚嫁到这里来的!”
司机叹了口气说:“唉!山里很穷咧!像你妹子这么靓,嫁到这里真可惜了,山里的女人像机器,一辈子只有生孩子的命!”
邻县虽小,知名度却颇高,它是名闻遐迩的纺织服装集散地,也是个浪漫温馨的小城。华灯欲上时,踩着动感醉人的节奏,望斌来到了这个暗香弥漫的城市。
市街很小,大约只有横直几条街衢。小街小巷却多,新街与旧集交相辉映,五色的霓虹、穿梭不息的人流、如云的商贾,使人犹如置身异域。走在穿堂风过的街头巷尾,红纸张贴的招工小广告漫天飞舞,就像闪闪的红星。
穿过一排排密如蛛网的幽深小巷,望斌感觉跋涉了九巷十八湾,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纠结起来。楼是旧楼,被无数的铁丝线遮蔽着,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旅人,这就是堂弟所在的服装厂——一栋五楼二单元的三居室。门前几沓金黄的錶纸,仿佛穿透经年的岁月,昭示着屋主人浓厚的取财欲。进得门来,几台电车、二架织机、一部裁床,几乎构成了私家小厂的全部,一二十号人便紧闭门扉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劳作。这使人很容易想到了动物园的樊笼,只不过笼子里关押的对象不同。前者是无意识的猴们、狮们,后者是鲜活的、极富创造力的人类。他们似乎熟习了寂寞和坚韧,也习惯了为他人做嫁衣,一张张菱角分明的脸,经过土地无数次的锤炼,似乎越发地坚硬。让汗水默默地流淌吧!淌过金子般的青葱岁月。
这样的小作坊在坊间随处可见,你信马由缰地走动,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到处都能听到踩电车的嗡嗡声,连绵不断,好像一大片馥郁的蜂园,这也成了当地一大景观。
堂弟说:“光我们水井镇就有五六千人在这里做衣服哩,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盘根错节,鑽着劲地往外奔;做衣服呢大多计件,只要你肯吃苦,遇到老板的订单又多,就没日没夜地赶工,一个熟练的车工一天下来要做二百多件哩!”
望斌说:“这么辛苦,你们不要命了!”
堂弟说:“那有什么法子,都是扛过锄头种过地的人,吃点苦不算啥;做衣服自由,没货做了就可以回老家歇着,来去自如,家里的生计也就解决了。哥!你注意到了吧,我家隔壁的邻居牛哥两口子,今年也跟着出来了,家里的七八亩水田还撂荒了!”
望斌顺着堂弟手指的方向,只见牛哥正汗流浃背地搬东西,他的身上满是花布条片儿和白白的棉絮花子,脊背似乎更伛偻了。牛哥做的是杂工,大捆的布料被他从楼下费力地扛上来,经过裁剪,便由车位加工成成衣,然后装箱、打包。那布料望斌试过,重的像块石头,力气小的人根本奈何不得。
在堂弟媳妇旁边,望斌又看见了牛嫂。平素,牛嫂总是乐呵呵的,邻里之间极为融洽。此刻,她的身体很夸张地躬屈着,像一只费力的虾米。那台老式电车,在她臃肿的身体下呻吟,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变得特别地笨拙,手上推出去的布条老是断线,电车的蜂鸣声那么地别扭,似乎手脚都错位了。
堂弟说:“嫂子,别着急,刚开始时都这样,时间长了就慢慢地适应了!”
这时,客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的男人走了进来,像一条喧嚣的鱼。他焦急地四处走动,一双蛤蟆眼,紧盯着脚下那些零散的布料。
“阿明!这批衬衣的进度得抓紧了,我正等着交货呢!”“蛤蟆眼”对堂弟说。
“误不了,我们正连夜赶工咧!对了!豪哥!我哥来了,想在这里借住一宿!”
“蛤蟆眼”嘴唇抽搐了一下,说:“没关系呀!跟大伙挤一下吧!”
堂弟是指导工,这屋子里十几号人都是他带过来的,老板再神气也要买他的帐。灯光很亮堂,望斌却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到处是衣服料子,屋子里烟尘弥漫,混杂着一股难闻的汗溲味儿。不久,晚饭也上来了,是大锅的豆腐煮白菜,还有一钵子萝卜炖肉。说是炖肉,却只有几片零星的碎肉,上面看不到半点油星儿。都说人多了抢食,还真是,不一会儿,那些素食般的家常菜便被一扫而光,只有那个浑浊的钵盂突兀地立在那里。
时光变得无比安详,墙上的挂钟叮叮当当向前游动。暮色中,时间跳跃着前行,落霞染红了那些落寞流浪的云朵。吃完了饭,一些人蹴在窗前,看着渐渐模糊的远山。此时此刻,他们内心的思想也渐渐地模糊,心绪倒沉在一个硕大而深不见底的瓮里。望斌觉得一阵困意无可名状地袭来,身子软沓沓的,像一截凋零的棉蕾。他扫了一眼客厅一偶宽大的裁床,上面是用木板搭建起来的一排大通铺,黑魆魆的,有些密不透风。他又望了望客厅旁边的一间屋子,两张铁架床相对而立,床架上花花绿绿的,蛛网一般,撂满了女人的乳罩和裤衩。这时候,望斌感觉自己又成了那只绿头的蝾螈,陷落在一片斑斓的沼泽中,迷失了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