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风消雪停,桐油灯下,宗静执笔,记日间所闻:元武二十五年,乙亥,腊月初五。顾姬回京,遭顾氏一门弃置,于顾府前长跪不起,冻于风雪中,幸得靖安侯魏钧施救……今日酉时,归家,于门前遇一疯犬。犬娇,似无力,天寒,更添凄。不想,其非娇犬,而为恶狗,患己所忽,被咬不放……
烟儿进屋,添了些灯油,“小姐,天凉,早些歇息吧。”
宗静笔下不停,“马上就好,对了,让福伯卖的庄子田产,可都卖完了?”
宗家作为写史世家,世世代代,无论男女,自小便要熟读宗氏自修的史书,学习史事记载,参与宗氏自修史的编撰。这一家规,自前朝延续至今,已数百年。
宗氏编纂的史书,以文直事核著称,不虚美,不隐善,不掩恶 。可谓是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
“还没。”烟儿摇头,宗氏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百年来,在京都也积攒了不少家业。一时间,还真不好处理。
“小姐,宗家的产业,真就这么卖了?”要是大少爷知道,怕是不会同意。这后半句,烟儿没敢说出来。
“不然呢?不卖,留在京都落灰吗?你给福伯说,让他紧着些。”宗恒已然是这样了,但宗静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弟弟宗阙也走上这条路。趁着宗阙还小,万事还都来得及,卖了田地,让他离京都远远的,宗家往后也不要再来京都了。
宗静所学的专业,让她深知,有宗氏这样据实记史的家族,是后世之幸。但她只想宗家人活着,皇家的那些狗屁历史,谁爱记谁记去吧。
三日后,禹王府上。
陈诚给宗静添上第三道茶水,宗静等得烦了,开口:“这茶都泡得没味了,你家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宗小姐,烦您等了这么久,可今日腊八,殿下进宫祭祀,实在抽不了身。望您海涵。”杨城嘴上说得歉疚,心里畅快得很。
宗静晌午就拿着李玹的玉佩来了禹王府,可茶过三巡,这李玹人影愣是没见半个。要不是她开罪不起李玹,早挥袖子走人了。
禹王府,炭火烧得旺,屋里暖如沐阳,宗静等得乏了,有些犯困。便到庭院里吹吹风,醒醒神。院里雪积得厚,宗静一步一陷,走得不甚顺当。行至庭院中央,雪已盖过脚踝。
“寒光生积雪,霜色没锦靴。这禹王府的路,和他家主人一样难缠。”宗静随口说着。
李玹不知在连廊看了多久,才忽得开口,“宗小姐,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
宗静一惊,转身一看,果然是李玹那个狗东西。该死,这人走路没声的吗。
宗静连忙俯身行礼,“殿下安康。”
李玹踱步走向宗静,“三日不见,宗小姐倒是守礼了许多。”
“殿下还是不要戏弄我了,抓紧时间,办事吧。”
“宗小姐说的是,那这边请吧。”李玹刚从宫里回来,马车还停在府门前。
李玹坐在主位,手拿卷书,遮了半张脸,宗静瞧着,也不知他有没有在看。
“宗小姐,可是有什么想问的?”李玹冷不丁地发话,惊了她一跳。
“殿下,人为利往,您所图为何?为何要救宗恒?”
“我不图别的,要的只是你哥哥的命,你哥哥是个有大才的人,就这么死了,可惜。”宗静听他这话的意思,怎么的,敢情费劲救宗恒,是要宗恒给他卖命。果然是奸诈小人,无利不起早啊。
“倒是宗小姐,此番,你可有几分把握,劝住你哥哥?”李玹望向宗静。
“半分也没有。”宗静回得干脆利落。
“你……那你来干嘛?”李玹气极。
宗静理所当然地回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李玹沉默良久,没再搭话。
……
京都诏狱。
宗恒俯身致歉,“殿下,小妹是有些荒唐,但心不坏,还望殿下不要与她计较。我代小妹,向殿下赔不是。”宗恒听了李玹的话,也觉着宗静的性子越发跳脱了。
好家伙,这场面让宗静看了,简直不服不行啊。李玹居然当着她面向宗恒告状,这可算是让宗静开了眼了。吵不过她,就去告状,有品的三岁小孩都不这么干了。李玹不仅没品,还幼稚的可以。
宗静猫在两人身后,忍不住向李玹挥了两下空拳。
“静儿,不可对殿下无礼。”宗恒见了宗静这样,阻止道。
“大哥~。”宗静嗔怪道。
宗静打从进牢门,就开始观察。墙根摆了个炭盆,衾被厚实,人关了半月,也还精神。特别是寒冬腊月里,这间牢房还能烧着炭火。看来,这些都是李玹的手笔。
“殿下,可否让我与小妹单独待一会。”李玹也是这个意思,立即答应。“自然可以。”
李玹走前,还不忘暗自向宗静使眼色。宗静自然是看见了,不过,却视若无睹。气得李玹冷哼一声,才走出牢房。
“殿下在哼什么?”宗恒望着李玹离开的背影,问宗静。
“可能……是太冷了,殿下打喷嚏呢。阿兄,别管殿下了,你在这里还好吗?”
“承蒙殿下照拂,我在狱中并未受苛待。倒是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家中有事,你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就和福伯商量,还有你和沈家的婚约,若是沈家……”
“大哥,你打住。”宗静听得难受,忙截住宗恒的话。
“大哥,你不要说话,先听我说。我想到办法救你了,但是,此法有一定的风险,不一定成功,若有一日,皇帝提你去问话,他说什么,你只管答应,好吗?”
“静儿,你想干嘛?临夏史书,我是不会改的。”
当今皇帝,年老多病,恐时日不多了。临了,害怕自己当年弑父杀兄,谋权篡位的罪行,流传到千古以后,为人唾骂。便命太史局,对这段历史,加以修改。这皇帝老儿,改官史不说,宗家私修了百余年的临夏史,竟然还舔着脸来让宗家改。妄图以宗家百年修史所积下的声誉为他的假史作保。说句不恭敬的话,此等无脸之人,不死何为。
这皇帝老儿估计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天道好轮回,他可是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斩杀于大殿之外。他们皇家,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弑父杀兄。只不过,他可没他儿子有担当,人家禹王弑父杀兄,既做了便不掩饰,任由史官记录,不改分毫。哪像这皇帝老儿似的,后世之人,找不到半点他弑父杀兄,谋权篡位的史料,做得够绝,够干净。
出了昭狱,天已然大黑。
李玹在抬起右手,似要扶宗静,“宗小姐,天黑路滑,我送你回府吧。”
宗静心里记仇,直接忽视李玹的手,开口道:“那就谢过殿下了。”说完,把李玹撂在原地,抬脚下了台阶,向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