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与县尉的关系貌似不太友好,这其实对谢乔反而更有利。最怕的就是铁板一块,同气连枝,她应对起来会更麻烦。
“你细说说。”谢乔道。
直接从尹季的嘴巴里套出来,比她再去一点点查省事多了,虽然他的话一定会有加工的成分。
“谢令君,这话可千万莫说是下官说的,下官实惧陆县尉,”尹季声音虽然压到更低,但却义正辞严,“陆县尉于龙勒县早已目无王法,为所欲为:鱼肉百姓,草菅人命,欺男霸女!”
“莫说别的,单说上个月,城南有一户成亲的人家,陆县尉闻听新妇貌美,趁夜闯入洞房,将新妇掠走□□。其家新郎激愤,欲赴郡府上告,却被陆县尉派人截杀于途!陆县尉玩弄新妇数日,因其贞烈不从,将新妇生投于枯井中掩埋。而后城中敢有议论此事者,皆被陆县尉罚以杖责鞭笞。”
“还有……”尹季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都忘记了压低,恨不得将他的“光辉事迹”一口气把全说一遍。
谢乔默默地听着,即使她已经试着过滤尹季部分添油加醋的话,依然感受到自己气血翻涌,但凡有一条坐实,她都恨不得冲上去将那人渣千刀万剐。
努力恢复理智,她冷静地做总结。
陆县尉的罪状,包括但不限于:□□妇女;滥杀无辜;霸占私宅;包庇罪犯;强抢财货;欺压百姓;玩忽职守;行贿受贿……
“谢令君,下官暂时能想起得口干舌燥,舌头都打结了。
“不急,”谢乔抬手,脑海里有了盘算,“尹县丞,这样如何,你回去将陆县尉这些年在龙勒的所作所为写个状子,事无巨细,最好全写上,我自会将之禀送郡府及凉州刺史部,定他的罪。”
“遵命!”尹季拱手应下来,显然极其乐意去做这样的事,扭头就去办。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那就让他们狗咬狗。
尹县丞或许勉强还能忍耐,但这个陆县尉她忍不了一点,越早拿下他越好。
当然,既然要写状子,还需要时间收集证据。但此事要偷偷地去做,想来这个陆县尉在龙勒城颇有些实力,才能如此肆无忌惮,要谨防证据被破坏掉。陆县尉在龙勒县称霸已久,全城百姓大都畏惧他,要从百姓中间拿到强有力的供词也绝非易事。作为新上任的县长,她需要获得一定的公信力和威望,用以证明自己与陆县尉没有关系,不会官官相护,且实力要大过他,百姓才会放心地诉说冤屈。
夜里,谢乔带人宿在了县府的后院。房间落灰严重,打扫起来颇费了些时间。
晚饭简单对付,谢乔在案前点上烛火,挑灯夜战,继续研究龙勒县的县志与近期概况。榆安城是谢乔一点一点从破落的小聚落建造起来的,她对城内情况门儿清。龙勒则不同,完全接手一个陌生的地盘需要时间,况且这个地盘还很大,历史沿革还足够悠久。
简书上好些文言语段读来生涩难懂,但她足够钻研,再加上她脑子不笨,善于融会贯通,难的地方也能大差不差理解其意思。她的兴趣也愈发强烈。
曾几何时,谢乔也有过吃公家饭、为远大事业添砖加瓦的念头,奈何公考上岸太难,她又没有独自一人去远地的勇敢和觉悟,遂放弃,进了一家小公司为生计当社畜。而现在显然又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虽然谢乔的志向是立大业,终极任务也是一统天下,治理一方一县一郡之地自有麾下的治才,但她仍然把这当做是锻炼自己能力的机会。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知不觉间,大约熬到了子时,谢乔疲态尽显地伸了个懒腰。
随着对简书上记载文献的了解和熟悉,龙勒县的整体已经生成在了她的脑海中。比如她能精确地知道冥水在龙勒县境内拐了几个弯,河湾上又有多少村庄聚落。
这条冥水就是龙勒县境内最大的河流,位于县境北部的北塞山下及马鬃山下一带。《龙勒县志》上记载,冥水在前朝被称为端水,发源于祁连山,注入蒲昌海。
根据这些,谢乔慢慢地回忆起了高中地理和历史知识,这条冥水应该就是疏勒河,我国唯一一条自西向东的流淌的内陆河,源头自祁连山脉的高山雪原而下,灌溉敦煌城,而后自东向西,沿着低地,穿越沙丘,直至注入罗布泊。蒲昌海就是古时的罗布泊。但随着历史的衍化,荒漠化加剧,疏勒河改道断流,罗布泊也终于成为了沙漠上的盐壳地。
调出面板,谢乔发现自己对龙勒县的同质化进度条已经过了三分之一。
想想其实也能理解,龙勒城如此残破,龙勒县府已经成了一个烂摊子,停摆许久。而县丞尹季又是酒囊饭袋之徒,一心谄媚巴结,有他无他没什么差别,是以,县府的行政权力已经在谢乔手中了。
要想完全同质化龙勒城,谢乔还需要掌握两个东西:民心和兵权。
县尉主管治安和军事,龙勒县长空缺已久,兵权自然牢牢掌握在了陆县尉手中,县城的差役、兵卒有一两百人,在陆县尉的影响下,这支武装力量腐化成了什么样子不得而知。收回兵权并不容易,毕竟她不能直接杀了头目以儆效尤。只有向郡府和凉州刺史部上状子,等待上头的定夺。等到陆县尉被定罪下狱,朝廷派来或者不派来新县尉,兵权都自然回到了她手里。当然,这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
至于民心,要容易得多。
百姓不是洪水猛兽,眼睛更是雪亮清明,只要满足其诉求,不苛待,不欺压,给他们创建足够生存条件,让他们能在治下安居乐业,民心自然所向。
谢乔计划明日一早就在城中四下走访,清楚百姓的诉求,针对诉求解决问题,以便她尽快建立公信力,收拢民心,将城中百姓转化为她的“子民”。
躺下疑惑,既然尹县丞如此不遗余力地揭陆县尉的短,如此憎恶对方,那他为何不早早地向上面递状子?可能性太多,她一时想不透彻,暂时放下,但心里多留了个心眼。
第二日一早,谢乔起床后便出县府,深入城中的坊间深巷。
一个很明显的现象,百姓看到她,以及她身后跟随的差役,唯恐避之不及,家家户户,关窗关门。这是县府官吏对百姓长期的欺压造成的结果,百姓畏官。
谢乔只得将她带来的人马和差役都遣回县府,她只带梁汾一人跟随。
这样果然容易了很多,他们皆穿着朴素的衣裳,与百姓别无二致。
从大街小巷走过,谢乔能最真实地看到城中的现状。目光掠过低矮的土墙,一户户人家,百姓脸上愁容满面,没有笑容。老人孩子居多,几乎看不到太多的年轻人,即使有,也在一刻不停地埋头干活。好些屋舍内就剩下孤零零的老人,年轻人可能已经迁离这里了,只剩下走不动的腿脚不便的老弱妇孺等死。而更多的屋舍已经全空,院中落满沙尘,有年份没人住过。铁匠铺、织坊、食肆、医馆等大部分的商铺的幌子被风吹成碎碎烂烂,早已关门歇业。就连街边不懂事的孩子,最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年纪,都自闭地埋着头不知所措。城西,大片的屋舍坍塌,谢乔一踏入这里就闻到了浓烈的恶臭,眼见着废墟间一具具尸体腐化成森森白骨,无人收埋。到了晌午,肉眼可见,城内升起的炊烟寥寥可数。
全城一派死气沉沉,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要知道,据《龙勒县志》载,龙勒城当年可是丝路上的一颗明珠,商贾云集,商贸繁华,无论是走北线过玉门关的,还是走南线经阳关的商旅大都会选择入城歇息。
时过境迁至此。
县城面积并不大,谢乔只用了半日就全走了一遍,城中百姓给她的观感是:生计无望,等死,过一日算一日。
连生的欲望都所剩无几,可见这些年县府的所作所为对百姓的伤害可见有多大。
而她若想要将百姓同质化,需要替往日的县府擦屁股,一一还债,慢慢弥合百姓心中的伤口,重燃他们对生和未来的希望。
午后,谢乔命人于龙勒城南门下搭了座台子。
龙勒城仅有两座城门,一南一北,北门已经废弃,南门是唯一的出入通道,也是人流最多的地方。
谢乔想到了商鞅南门立木的典故,收民心、立威信,她需要这么做。
龙勒城南的一户屋舍内。
郑柘将一碗面疙瘩汤端到床前,刚盛起来的,往外冒着热气。他呼呼吹了吹,然后没忍住自己尝了小口。疙瘩汤不烫了。
“快起来吃点。”郑柘拿手肘碰了碰床上躺的女人。
“我难受。”杨荷更往里面缩了一些,但肚子却在咕噜咕噜地叫。
“难受也得吃啊,赶紧的,不吃的话更难受,我等会儿还要去上工。”郑柘催促道。
杨荷将被子蒙过头顶,在床上痛苦地翻滚了几圈,憋出句话来,“你把我埋了逃难去吧。”
放下碗,郑柘额间青筋暴突,牙关紧咬,终于忍不住,“你以为我不想啊!这几年你那头风病什么时候好利索过,花了多少钱,给你抓了多少药,有成效吗?十日有八日躺床上,外面我得累死累活上工,回来还得伺候你,我上辈子造多大孽这辈子娶你,你还在这给我找气受。”
“所以我让你把我埋了你耳朵聋是不是!”杨荷拉下被子喊,但脑袋生出的钝痛几乎要使她晕厥过去。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把铰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撑起来,夺下了铰刀看看就往自己脖子上扎。千钧一发之际,郑柘捏住了她的手腕,磕掉铰刀。
“又要发疯是不是?”郑柘用力地说。
身体被完全地控制住,脑袋的剧痛一浪接一浪袭:“我求你了,把我埋了,你出去逃难吧,你下不去手我就自己来,绝不让你背负抛妻杀妻的骂名。”
“我一个大老粗,又不是读书人,要什么名声?既然娶了你,我就守你到死,我都没说放弃,轮不到你说。”郑柘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这家日结工钱,勉强也够我们吃,等天气暖和,你身体好些,我带你上酒泉郡投奔叔父。叔父欠我爹许多情分,他会还的。”
话说尽,事已至此,杨荷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一两年是站稳,就是躺着都恨不得把脑袋往土炕里钻。她一直卧病在床,对外面发生什么一无所知。上个月城北的远房亲戚才看她才知道,世道早就变了。城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活不下去了。她将信将疑的,因为郑柘从这些,只是不再买药了,每日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后来她强忍着痛走去灶房,打开小瓮,麦粉早就吃尽了。难怪眼见着他日渐清瘦,难怪她日日还能吃到东西。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他们还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夫妻,这些年他照顾自己够久了,她也不是没良心。虽然还有很多不舍,但她下定了决心。
见她不再挣扎了,郑柘将她放开,再次端起碗,喂她疙瘩汤。喂一勺,她也张嘴喝一勺,努力咽下去。继续喂,她继续吃。
郑柘心情稍微平和了一些,还能吃就证明她缓过不定就过去了。
碗底还剩了一些,杨荷摇摇头,实在吃不下。郑柘遂端着碗起身往外走,一口将碗底的残汤喝光。
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我出去上工了,晚点回来。”
房间门被关上,杨荷睁开眼睛,凝视着屋顶,眼神冷静决绝。
门外的郑柘撂下碗,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他松一些裤腰带,刚刚勒得太紧了。
他的上一个东家月钱还没发,全家人全烧死了家中,当天夜里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没人敢议论,但都能猜到七七八八。去年开始,县府强征防税,为抵御匈奴人,逐月递增,他很快一贫如洗,好说歹说跟差役说欠着,才没罚他。县城的营生几乎就没有了,为了混口饭吃,他只能上城外佃客讨生活,下大苦力,朝不保夕。
不是没想过逃离龙勒县,他怕她经不起折腾,死半道上了。
郑柘暗暗打定了主意,过一日是一日,只要人还在,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快步走到了街上,今天要干得活不少,马上就是春耕了,大片的田地等着犁开。可惜给得少,甚至不如他早先的十分之一。没办法的事,这年头都不容易,佃客日子也困难。
远远看见城门口搭上了个台子,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们背后的墙上贴了份文书,他并不识字,也没心思去探究,加快脚步继续赶路。
“这位大哥,且慢!”谢乔抬手将他叫住。
郑柘停下脚步,不解地问:“姑娘有何事?”
谢乔指着靠近城墙的这条街,“这位大哥,我们做笔买卖,你若将此街清扫干净,我给你一石粮。”
这条街算干净的,街道宽约一丈,长约一里地,地上并无太多脏污,清扫起来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闻言,郑柘一惊,随后摆摆手,并不相信。
“姑娘,我这忙着呢,你就莫要诓我了。”他转身就要走。抬手揉了揉右眼皮,从刚刚开始一直在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怀疑再晚点去会被佃客解雇,于是更加快脚步。
“等等,莫急莫急,这是一石麦粉,我先给你,你拿到手里,再去清扫大街。”谢乔将一麻袋约三十公斤的面粉递给他。
郑柘讶异地接沉甸甸的麻袋,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白花花且细腻的粉末,他伸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一尝,果然是麦粉无疑。
“真给我?”他仍然面露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么大袋麦粉,他在佃客家下一个月苦力也拿不到啊,她竟然说扫扫大街就行。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他不敢轻信。
谢乔肯定地点头,“没错,都是给你的,不信你可以先将粮食拿回家,不管是藏起来也好,直接全吃了也好,都成,只要你今日之内,替我将这街道扫干净。”
郑柘看看她真诚的目光,又看看麻袋里的面粉,两只手不停地颤抖起来。
“说话算数?”郑柘不确定地又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乔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示意他现在就可以把这袋粮食拿回家。
突然像是下定的某种决心,郑柘旋上麻袋,抬起来扛在背上,两条腿甩起来,飞快往家里奔去。脸上挂着他自出生以来最兴奋的笑容。
片刻就奔到了家门外,他一面喊着“阿荷”,一面推开房门往屋里进。
房间床上没人,郑柘怔了片刻,右眼皮还在跳动,他大有不妙的预感,背上的面粉麻袋一撂,快步冲去灶房。
杨荷正拿着菜刀准备往脖子上抹,刀刃都几乎已经下到了肉里,郑柘如离弦之箭一般夺走了菜刀,将人死死地钳制住,因为愤怒,将她的手腕都捏红了。
她没有挣扎,眼神沉沉:“何必呢,你留不住我的,我去意已决,你这会儿看住我了,明天你能吗?后天呢?我不想再拖累你了,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给你自己一条活路,也让我解脱吧。”
“没到那一步。”郑柘压着火气。
杨荷叹了口气,“怎么就没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多久没吃过饱饭了,往回好的时候,你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进茅房大解,你骗得了我你在东家那里吃过了,骗得了自己的肚子吗?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固然是很好的,但我担不起了,我卧病在床,度日如年。我不想到阴曹地府都欠你的。”
郑柘突然想到什么,快步跑出去,片刻后将麻袋拎到她面前,“你看,都是麦粉,我们能吃饱的。”
杨荷满脸错愕,看着袋子里的粉末,“你上哪儿弄来的?”今天早上她才看到小瓮里空空如也,连瓮底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找了新东家,这些麦粉是她预给的,我还得出去上工,”郑柘眼神里带着祈求,“阿荷,你相信我,我们真的能撑到天气暖和些的时候。”
杨荷先前绝望的眸光有了些缓和,她望着麻袋里的麦粉似乎在思考什么。
郑柘大概猜到了,他一面将袋子里的麦粉倒入墙边的两只小瓮,一面跟她说话,“不用算,这家给的多,后面我干活利索,她还会给的。柴房那边墙上我还藏了一对玉镯子,我娘留的,在龙勒卖不上价,酒泉郡肯定能出手,等我们去了酒泉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闻言,杨荷抬眼古怪地盯着他,“镯子?为什么早不跟我说?”
“刚想起来。”郑柘讪讪。
“你少来。”
郑柘赶忙岔开话题,“你头还疼吗?”
“好些了。”杨荷回他。头风是一阵一阵的,疼起来的时候生不如死,疼过了会好很多。
“阿荷,我好饿,帮我煮完汤饼吧。”郑柘摸着瘪瘪的肚子说,这两天他拢共就没吃几口,“马上我得去上工,约摸半个时辰,回来能吃上一口热的吗?”
“好,给你做。”杨荷站起身,撩袖口。
看见她起身舀麦粉了,有事情做了,郑柘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其实都理解,成天一个人躺床上,是容易胡思乱想的,他也想陪她多说说话,但为了生计不得不出去上工。至于柴房的玉镯子自然是没有的,编的,也是为了给她一个念想,怕她再轻生。
趁她忙起来,郑柘不再耽搁,快步就往外跑去,履行他的义务。
他动作利索地挥动着笤帚,从街口开始清扫,力求干净整洁。想到家里阿荷,他仿佛格外有干劲,肚子的饥饿、身体的疲惫一下子一扫而空。
邻人看见郑柘,纳闷地走上来问:“你这是干啥?”
郑柘停下来歇口气,指着城门那边的台子,“那位姑娘让我扫的,她给粮食,一石粮。”
闻言,邻人不屑地说:“我说,你别太实诚了,这你也信啊,肯定是蒙人的。”
“真有的,我都拿回家了,你看我家冒的烟没,是阿荷在给我煮汤饼哩。”郑柘指着他不远处的屋舍说,眼神中闪烁着欢喜。
南门的台子搭起她给的条件,没人相信。但她都承诺可以先拿粮食再干活,信的人慢慢就多了起来。
一时间,城南各条大街小巷都陆续出现了清扫的人影,往日里城中百姓连自家都顾不上,扫大街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久没人做过了。大家纷纷推开房门,极其纳闷,等扫地换粮食的事情传开后,百姓纷纷聚到了台子周围。
台子旁边架起了一口大锅,锅底的火熊熊燃烧,锅里的米粒不断翻沸。
谢乔对着人群说话:“你们现在可回家拿碗,人人都有份。”
“要钱吗?”人群中有人问。
“不要钱,我承诺,人人都能不花钱吃到一碗。”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姑娘,你是谁啊?”一位老妪问。
“在下谢乔,刚来赴任的龙勒县长。”谢乔拱手,如实回答。
一听见“县长”两个字,略微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百姓脸色突变。迫于之前县府的高压和苛待,他们可能对产生某种应激反应了,本能地开始排斥这帮残酷的压迫者。
本来南门这座台子,上面站一位姑娘,旁边没多的人,也没穿差役的官服,他们还当是哪里来的财主大发善心,没成想竟然是官家的。
人群议论纷纷,不少人开始打退堂鼓,往后退。
不吃了,谁爱吃谁吃,谁知道这是不是新县长的把戏,要害他们。
这时候,一个男人逆着人群,挤到了台前,他朝谢乔举起手里的两只碗,是刚扫完大街的郑柘。
“谢县长,我家两口人,我妻子不便行走,能帮我打两碗吗?”
谢乔拿起长勺,在大锅里搅动,沥干水,给他盛了满满两碗糜。稀的叫粥,稠的叫糜,他这两碗算得上是糜。
看到满满当当的粥,郑柘激动地连连点头鞠躬,“多谢县长多谢县长。”
他回过身走进人群,见着人群中的邻人友人,话不停口,“谢县长真说到做到,再不信,你们连汤都喝不上了。”
一名扫完街道的中年男人挤到谢乔面前:“谢县长,你方才安排的地我已经清扫干净,粮食……”
谢乔记得他,垫起脚尖远远望向那片街,果然与之前相比变得洁净许多。她毫不含糊,从身上拖出一麻袋粮食拿给他。
中年男人接过麻袋,打开查看,准确无误,他激动地喊:“谢县长真一诺千金!”
男人扛起麻袋撒丫子就跑,挤进了人群里,旁人不解地问:“你跑什么跑啊?”
“我回家拿碗去!”男人终于挤出去,奔如脱兔。
聚集的人群瞬间一哄而散,各自归家拿碗的话开始好使了。一大锅粥看看就分光了,谢乔让没分到的百姓先等着,她再煮第二锅。大米、水都有现成的,费不了多少时间。
谢乔的大锅粥从下午一直持续到入夜,不止城南,城西、城东、城北的百姓闻声纷纷前来领粥。她一一分派,不让任何一位百姓空手而回。对于面黄肌瘦,一看就长期挨饿的百姓,她还会多舀一两碗,力求他们能吃饱。
在散粥的同时,谢乔还给百姓做了一个承诺,明日午时来此,一人能领一个大馒头。
她与百姓之间的信任就需要这样一点点地建立。
夜里回到县府,谢乔带领自己的兵卒以及县府留守的几名差役,和面团揉面团,先发酵一夜,明日方便蒸馒头。
事情处理完毕后,谢乔疲惫地躺下来,只觉得自己度过了极其充实的一天。
面板上,对龙勒城的同质化进度已经超过了50/100,像今天这样继续坚持下去,要不了多久民心以及她的公信力就会在龙勒百姓中间建立起来。
现在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龙勒的兵权。今天这一整天,龙勒陆县尉依然没有出现。
第二日,天边和煦的阳光照亮了沉睡中的边陲小城——龙勒。
一睁开眼,郑柘浑身一挺,连忙起身奔去茅房。半梦半醒间的杨荷嘴角轻轻勾起。
早春的阳光同样照到了玉门关,陆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爬起来。头昏脑涨的,昨天夜里又喝大了。
今年已经是陆勘任龙勒县尉的第三个年头,他犯了些小事便被打发出京兆。一开始以为来边关凶多吉少,能活着回去就不错了。结果没想到,这日子是越过越滋润。他甚至都要怀疑,当年犯事是犯对了,在长安城跟那帮大官做低伏小,远不如来这里逍遥自在。
来龙勒的头年其实一般,龙勒县长自视清高的,老给他使绊子,他初来乍到,一忍再忍,忍下了。
转机发生在去年。
机缘巧合,他结识了玉门都尉冯悉,两个人喝了几顿酒,情投意合,一打听还是右扶风的同乡,关系日渐密切。
去岁中秋,冯悉叫上了阳关都尉李益,于烽燧边设宴。遥望大漠孤月,三人睹月思归,有感而发,意气相投,遂磕头敬拜天地社稷,结拜为异姓兄弟。
大哥玉门都尉冯悉,二哥阳关都尉李益,皆是郡一级的官吏,陆勘半夜都要给笑醒。
因为时常往来玉门关、阳关,不常在龙勒城内,县长对他更多苛责。
他这辈子可没受过这种气,被逼急了,于是设计将县长诱出城杀死,并伪造了马匪袭击的假象。
西凉这种苦寒之地,匪患兵患肆掠,发生这样的意外太正常不过了。别说是一小小的县长,就是敦煌太守死了,也惊动不到京师。
自县长“罹难”后,龙勒县长之位便一直空缺着,长达数月之久。这也正常,谁会这么自找苦吃是西凉之地,前任县长还死于马匪之手,自然也尽可能使钱打点关系,将自己调回中原。
中原人大都厌恶西凉蛮荒,前朝匈奴势大时,朝中还曾有大批官吏上书天子,请旨弃守河西四郡。
县长之位空缺的这数月,陆勘愈发肆无忌惮,整日整夜地宿在玉门关,饮酒作乐。
酒后兄弟三人愈发大胆,脑海里甚至开始构想些大逆不道之事。
“朝廷如此现状,不出数年,天下必然大乱,我们兄弟三人何不早做打算?”玉门都尉冯悉眼里闪射着精光。
“不瞒大哥,我亦有此念头!”陆勘借着酒劲,情绪高翻,“为图大事,我们兄弟三人可先据两关一城,招兵买马,将来天下大乱,无论进取河套,还是退守河西,不失为一方豪强。”
三人一拍即合,着手开始准备。
这些年丝路虽然几近断绝,但仍有少量的商队经过,南北两关皆会盘剥一通。商队肥得流油,这些年积攒了不少,这是他们的立业之根基。
作为龙勒县尉,陆勘自然也拿出自己的诚意。县内暂无县长,他手握兵权,为所欲为,加征防税,带人趁夜抢掠城中大户并放火毁尸灭迹,城内的精壮人口强征为自己的部曲,胆敢有不从的就处死杀鸡儆猴。
几个月的经营,两关一城,他们已经拉起来上千人的武装。
要知道,敦煌城的守军也不过才几百而已。只待天下大变,拿下敦煌城,及其东部几县易如反掌。届时敦煌郡就都在他们兄弟三人的掌握中了。
这时候,一名差役站在房门外叩门,“陆县尉,新县长已经催了两次,今日您高低得回城里露个面啊。”
“行行行,回去回去。”陆勘不甚其烦,捡起地上乱扔一气的官服往身上套。
陆勘一面走,身后的差役一面替他整理官服。站在房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话:“大哥,小弟回去一趟,过两天再来找你吃酒。”
“回去作甚?你我在此逍遥快活岂不美哉。”冯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哎!来了个县长,总得回去瞧瞧。”陆勘叹了口气。
“还真有县长来,我估摸着,要么是朝中贬黜来的,要么就是……”冯悉想了想,推翻了自己的结论,“诶!不可能,买官买到这种地方,除非没长脑子。贬来的县长你无需在意,哪怕把他杀人,大哥我都能帮你摆平。”
陆勘朝着门内拱手,“有大哥这话,小弟这辈子都知足了。大哥,你歇息着吧,小弟告辞。”
五十余人的马队自玉门关出,马蹄踏起烟尘,一路东南而去,浩浩荡荡开入龙勒城。
听见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原本还在因为要到馒头而热情喜悦的人群瞬间慌了神,尤其是在看到为首一人时,惊恐万状,纷纷退散开去。
谢乔转过身,与勒马的陆勘四目相对。
他饶有兴致地扫了扫四周百姓,各个手里拿着大馒头,显然是眼前台子上这人的功劳。差役在他耳畔小声说:“陆县尉,此人便是新县长,谢县长。”
闻声,陆勘就在马背上拱手作揖,“下官陆勘,龙勒县尉,见过谢县长。”
“我已到任三日,陆县尉为何现在才来?”谢乔放下手里的馒头,冷静地问。
“实乃陆某之过。因巡视县境,路上耽搁了,望谢县长见谅。”陆勘脸上轻描淡写,不止毫无歉意,眼神中反而还带着些讥讽之意。
他拿着马鞭指了指对面惊恐的人群,“谢县长真是仁爱百姓,犹如圣人在世。但谢县长初来乍到,或许不知,这只是一群欠打的刁民耳。”
声音落下,百姓中间一片沉寂,放眼望去,早些时候谢乔暗中走访时在他们脸上看到过的绝望、无望的表情又开始浮现在他们脸上。此前因为她在城门前的布粥施饭,百姓脸上其实已经渐渐浮现出了生机,此刻却又因为他的出现荡然无存。
她甚至看到面板上的同质化进度都在往回跌落。
县丞尹季昨日前日列举的那些罪状,谢乔大概无需找到确凿的证据,真相就已然明了。
陆勘的目光扫过人群,突然定格在了一位年轻男人身上,男人浑身一激灵,往里缩。
这反而更加引起了陆勘的注意,他声音带着愠色,“躲什么躲,就是你,滚出来。”
年轻男人只好挤出来,一步一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陆县尉饶命!”
陆勘边下马边对谢乔说话,“谢县长,这就是典型的刁民,租子不交,防税不纳,公然跟县府叫板,一听发馒头,屁颠屁颠就来了。”
说着扬起马鞭,啪嗒一声甩下去,打在瘸腿男人脸上皮开肉绽。
男人翻在地上,痛苦万状地祈怜,陆勘手上动作不停,往他脸上狂抽,男人揣在怀里的馒头滚出来,在地上糊了厚厚的一层泥灰。
“陆县尉!”谢乔奔上来,抬手挡住了他的手臂。
地上男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往谢乔脚边躲,哭声沙哑,“谢县长救命!救命!求求你,救救我!”
“怎么,你当自己找到靠山是吧?”陆勘眼神中透着狠厉,绕过谢乔,抬腿抡圆了往他屁股上猛踹一脚。
“陆县尉!够了!”
谢乔再次去拉陆勘,因为之前升级时给自己加了攻击,她的力量比之前大了不少,但仍然抵不过一名壮年男性。
陆勘半点不将谢乔放在眼里,仿佛没这个人一般,继续绕着她,抬腿往男人身上猛踹。他如同发了狂,眼神狠毒,不停地一脚一脚踹下去。
他就是要当着面踹,给这女人一个下马威,最好知道他的厉害,以后就老实点聪明点,跟尹县丞学样,别自找麻烦。否则他毫不介意像上个县长一样,替她制造一场死于马匪的意外。
谢乔只听见背后哀嚎连连,后方百姓麻木且绝望,陆勘的一张脸狰狞可憎。
她攥紧拳头,忍耐终于到达了极点。
索性,谢乔不再拦着,往旁边走,情绪整体上有较大的起伏,但她深呼吸,努力克制着。
果然还是被镇住了,陆勘见状,愈发兴奋。他踹累了,抬脚用鞋底碾在男人皮开肉绽的脸上,他就是喜欢别人跪在面前痛苦的求饶。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视野突然凝滞住了。他猛地发现鲜红的血液正不断地往下滴、飙射,很快渐染了他的鞋子。
一阵剧烈的绞痛,陆勘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心窝不知道什么时候深深地扎进了一把匕首,直刺要害。
可能是在刚刚争执的时候,这是他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而后整个人无力地往后倒去。
谢乔眼前弹出了字幕,伴随着整个面板的边框变红闪烁。
【你获得了[草菅人命]骂名。】
【你获得了[谋朝篡逆]罪名。】
【你的声望值下降了20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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