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李玄晖的行踪了如指掌,人刚踏出镇抚司的门,就被请来了乾清宫。
“回陛下,近日朝中多兴刑狱,有几位大人年事已高,臣……臣就是来探望探望。”
这明里暗里地点邓先,先不说小皇帝会如何想,光是刘济心里都咯噔一下。
他打眼去瞧身前的少年人,见他面上挂的笑都假得很。
忽然听他喊自己问:“刘济上回说什么来着,大禹治水……”
他慌乱眨了眨眼,忙道:“堵不如疏。”
幸好幸好,张夺写得那番话他仔细背了许久,不过脑子都能张嘴接上,只是经不起再多问一句了。
“对,堵不如疏,”好在小皇帝也没追问,转头回去专心看李玄晖,“阁老既然记挂这些大人,平日里统领百官就更该上心些。事后再来看望,不若事前就让他们安生些。”
“陛下说得是,”李玄晖跪在那儿,不卑不亢地回道,“可诸位大人毕竟是您的臣子,向陛下秉忠进言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臣不过侥幸得您青眼入阁奉事,又怎好替陛下阻了言路。”
静默,死一样的静默。
刘济听得直头晕,心道怎么在皇帝跟前,李玄晖这人蠢得和姜放彼此彼此。
再仔细一想,这人倒也不是蠢,就是轴得慌。文渊阁旧部都只剩他一个了,还在皇帝这里试探,树他清流的牌坊。
他去看小皇帝,那少年人对他倒是很耐心,腰身卸了力道,松松散散靠进椅背。
又问:“前两日朝堂上人多,没来得及仔细问候阁老,如今你再与朕说说,身子可好透了?”
李玄晖答:“回陛下,为国为民,臣不敢不好。”
三回,没一回说出皇帝想听的。
再不发作,正德帝怕是也枉对自己纨绔的名声了。
刘济听他冷哼一声,手边那顶金贵的青花压手杯飞出去,带着里头刚沏的热茶,直愣愣砸在李玄晖肩头。
而李玄晖躲都没躲,只是振了振衣衫,两手撑在地上请罪:“陛下恕罪,臣御前失仪。”
“你御前失仪?朕以为阁老风清正气,自封圣人呢!你这圣人能有什么罪过?”正德帝从来纨绔不羁,难得这般显露天子威仪。
别说李玄晖怵,就连事不关己的刘济都怵。
他适时上前道:“陛下,今日地炕烧太过了,屋里闷得慌,奴才这就去教训那几个新来的小太监。”
见正德帝不说话,他又对李玄晖道:“阁老有什么话就快些说清楚,总跪在地上怕一会儿出门该着凉了。”
李玄晖堪称老迈的身子低低伏下去,小皇帝靠坐交椅,垂着眼冷冷打量,一副再也不愿受文官半分掣肘的模样。
刘济就知道,皇帝的心越冷,自己往后的日子越好过。
李玄晖再开口,似乎是妥协了。
“陛下所做之事,‘终是圣明天子事’。臣如今尚能饭焉,最怕的便是报国无门。还请陛下赐恩,准老臣,在文渊阁,鞠躬尽瘁。”
翁翁闷闷的声音自他身躯里传出来,根本不像是他自己说的话。
看他一个头磕下去,刘济心里终于踏实不少。
正德帝秀手一挥,到底耐心被磨光了,皮笑肉不笑,“朕早说大明能得阁老,那是幸事一桩。”
见人还伏在地上,他又道:“阁老何须多礼,快快请起吧。”
刘济生怕再闹出什么事,连忙上前搀人,“圣恩难却,阁老请平身。”
心里想的却是还好自己当初留下李玄晖,而不是那两个姓刘姓谢的,否则这会儿怕是连乾清宫的顶都能给掀了。
“李阁老的心意朕明了,天寒地冻湿衣裳穿不得,刘济,你替朕送阁老出去。”
两人都应了声是,踏出殿门时一个浑身湿透,一个弓着身子,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怎么看怎么心酸。
正好遇上裘锦织对两人行礼,李玄晖便道:“公公不必送了,我认得路。”
刘济追了句“阁老慢走”,多余不再客套。
人都在青砖路上化成个黑点了,老太监还直愣愣盯着,裘锦织便问:“陛下那里,还要我去吗?”
一说到正德帝,刘济心里零零碎碎全是疙瘩。
他要用李玄晖,却不许他说自己是被迫的;非得他摆出一副上赶着的模样,自己担起这个软弱无能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