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道正默然不语。
紧接着,唐堂语调平缓,拿着酒杯,竟讲起了故事。
“扬州城里,有个大户人家曾娶了一位极美貌的夫人。这位夫人一入府,便因美貌而受尽宠爱,同时,也饱受了妾室的嫉妒。这位夫人看似被夫君保护得极好,但却始终活在患得患失之中,她总怕有一日会因年老色衰而被夫君抛弃。为了留住夫君的宠爱,她做了很多傻事,弄得周遭人都以为她是个空有美貌的蠢女人,甚至有一日,连她的夫君都这般认为。但实则,她一点都不傻,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了。”
程道正问道:“后来呢?”
唐堂平静的声音里已止不住有颤意,道:“后来她投井自尽,只留了个不孝顺的儿子活在世上。”
程道正见日日面挂笑容的唐堂,今夜神色竟如此悲戚,便明白了,他讲的不是故事,而是现实。
那位夫人不是旁人,恐怕就是他的娘亲。
唐堂总说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兴许不是没有。而是有,他却不愿意认,更不愿向外人道出。
程道正喝了一口酒,道:“节哀。”
唐堂认得爽快,道:“不错,我是在昭仪娘娘身上瞧见了我母亲的影子。昭仪娘娘每日在笑,可却是强颜欢笑,昭仪娘娘每日也在努力说些风趣话,但眉眼间却始终结着愁怨。我料想,她现下的内心,定是饱受煎熬,陛下或许能给她全天下的一切,但陛下却始终不明白,昭仪娘娘想要的是什么。”
程道正道:“昭仪娘娘欲要的无外乎是真爱二字,可帝王之家,谈何真爱?”
唐堂道:“不是真爱,是心底的安宁。”
程道正有些不解,但半晌后,道:“不论昭仪娘娘想要什么,陛下都给不了的东西,你一个厨子难道能给吗?”
唐堂摇头道:“我只是可怜她罢了,怕她有一日,真会走上我娘的路子。”
那时候,只等一根稻草落下,便万念俱灰,唯死方休。
程道正想了想,道:“听你所言,你娘之死,应当是因患了一种病。”
唐堂抬首,瞧向程道正。
“我曾在一本西域那边的医书上读到过,我们这边管这病叫忧思成疾,郁郁不振,他们那边管这叫抑郁疾。患了此病者,只觉终日暗无天日,本聪明的,脑子会变蠢钝,本理智的,有时会做出疯狂之举,还未死的,是因世上有根线牵着他们,若那根线断了,无牵无挂,便会去自寻短见了。像你娘那般,恐怕是因产子之后,患了此疾。也不知昭仪娘娘是天生如此,还是产后得了此疾。”
“此病可有药医?”
程道正道:“世上百病,皆有药可寻,独有一病,踏遍天下,也难寻根除之法。”
唐堂已知答案,但仍无力问出:“何病?”
“心病,一旦染上心病,便难根除,无外乎,有的人活得久,有的人活得短罢了。”
唐堂叹道:“难道当真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
他的娘亲也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否则也不会生出他这般俊美的男子。
程道正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红颜命薄,老天向来公平,哪会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占了?”
言罢,他又饮下一杯暖酒,道:“莫要再叹他人了,眼下,你还是当看顾好你自个。”
唐堂问道:“我现下有什么不好的?”
程道正道:“深宫之中,流言最是伤人。且你莫忘了,宫里面那位贤妃娘娘是哪家的人,他们家可是恨你入骨。”
唐堂闻后,端起了酒杯,欲说什么,却发觉什么都说不出,便轻轻点了下头。
屋外,又落雪了。
……
常言道,京师地贵,贵人成堆,策马上街,随意一冲,撞着的指不定便是什么王公贵族、高门权宦。故而,像唐堂这般的御厨,在京师里,也买不得什么好府邸,有个偏僻住处已算不易。
今夜吃酒吃得晚,回陋屋后,唐堂原以为妻儿已就寝,关门时,声响极小。不曾想,转身一看,只见老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灯火细微,桌旁的妻子,容颜秀丽,正借着光,认真地缝制衣物,光暗屋寒,布满茧的手,穿起针引起线来,也有些艰难。
妻子听见响动,也未抬头,极小声道:“回来了?”
唐堂明白,屋里面三个孩子都就寝了,步子声小极,走到女子身边,心疼道:“这么晚了,还缝这些?”
妻子道:“过年了,怕孩子们没新衣衫穿。”
唐堂苦笑:“近来的赏银是少了些,委屈你和孩子们了。”
若光靠宫中月俸,要供一家五口的开销,确然有些艰难,幸在新皇登基后,很是赏识唐堂的糕点,每月总会多给他些赏银,有了额外赏银,日子要好过上不少。
可这段时日,皇帝陛下极少吃糕点,御膳房的糕点送上去,陛下也是一动未动,更莫说赏赐的事了。
妻子晓得唐堂的难处,笑着抬起头,道:“只要你在宫中平安,一切便好,银子的事,不用忧心。”
唐堂道:“怎能不忧?”
言罢,他握住女子的手,轻抚着玉手上的茧,道:“你是不是又接活计了?”
妻子道:“我在屋头,总归也是闲着,多缝几件,不碍事。”
说完,她又欲拿起桌上的衣物,接着缝,却被唐堂抢过,道:“先歇息,明日再说。”
妻子轻点头,平静道:“我今日听闻,那位昭仪娘娘失宠了。”
唐堂闻后一愣,握住妻子的手,颤了颤。
前些时日,他就同妻子讲了,自己幸得义父帮忙,拿了个肥差,成了昭仪娘娘的糕点师傅,这昭仪娘娘宠冠后宫,他这个糕点师傅,日后恩赏决计少不了。
那时妻子闻后,面上并未露出欣喜之色。
唐堂很是不解。
半晌后,妻子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唐堂听不懂妻子掉书袋,问道:“敏儿这话什么意思?”
妻子淡淡道:“祸福相依,看似是好事,实则不然。”
唐堂瞧不出这份肥差有何不好的地方,问道:“我蠢笨,不及敏儿聪明,瞧不出这事哪里不好?”
妻子不答,只是淡笑道:“不出三月,这位昭仪娘娘必然失宠。”
唐堂大惊,心想,自家妻子同那位昭仪娘娘素未蒙面,何以对其这般咒怨。唐堂虽不解,但也犯不着为一个后宫女子,跟自家妻子争辩,故而,他听了后,也当未闻,搂着妻子,便睡了。
现如今,竟真如妻子所料。
未到三月,昭仪娘娘的宠爱便尽失了。
到了这时,唐堂不得不再度叹服起妻子的料事如神来。他平日里总被人夸聪明,但却很是清楚,自己的聪明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而他的这位妻子,才是真智慧,无怪乎在闺阁中时,曾有女中诸葛之称。
唐堂好奇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