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里来回走动。16xiaoshuo.com百年沉积的霉味,滴水而成的钟乳,以及百十箱陪葬的器物,一切熟悉至极又陌生万分。我走回到棺材边,盯着地上的不速之客,青色的衣袍,苍白的容颜,我突然对他产生一种无限的依赖。看他手旁落下的一个纸包,零零落落的滚出粒粒的花籽,原来他是在上面播种的那个人。我拾一颗起来,放在指间来回撮着,看到那个人微微的睁开眼睛,直至他万万不可相信的坐起来,一言不发看着我。我揩掉手上的粉末,站起来拍拍衣服,对他说:“带我走。”
大周延载年上元,武皇亲驾洛阳,乌纱布衣俱出城三十里相迎。见十里长龙,浩浩荡荡。城内百花,一时齐放,唯不见牡丹芳踪。武皇悻悻,牵引旧怒。濒临洛水,见茸茸芦苇,岸上草庐,鲜花围绕,众星拱月般护其间棵棵枯枝,并一女俯首而跪,娥眉凤眼,举止不卑不亢,有宠辱不惊之气。武皇端视其面,视其甚久,与其数语,众人皆不知其意。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河面上的风吹得芦苇一荡一荡,扬起芦花阵阵,也飘起她冠上的锦带。她看着我,如同审视一个多年不见天日的犯人。“这些枯枝烂叶都是些什么?”她问我。“那是花。陛下。”我低着头,回答她。“哦?”她踱起步来,将信将疑,“这些真个是花?也罢,就当它们是吧。那么你说说,这些都是些什么花?”她对我说。“回陛下,这些是牡丹。”我回答她,我不能不回答她,她是居高临下众人皆惧的皇帝。她眼色稍变,又说:“牡丹?这些怎么会是牡丹?”语气里有着不难察觉的摈弃,“长安的牡丹是怎么样的?你以为只有你见过吗?银月?”我将头抬起,看着她华贵的锦袍,上面刺绣着尊龙,说:“不敢。陛下自怒焚牡丹于洛水,它们便永这样了。”我看见一丝愠怒在她脸上一闪即逝,说:“要真是牡丹,那么,你就让它们再开一次,让我瞧瞧。”她的语气是平静的,向她一贯来所表现出的那种临危不惧的气魄,所以她才得以压制住朝廷的芸芸众臣,然而我却对她不屑一顾,不温不火的对她说:“未到花开时,陛下。”“我会在洛阳等着,等着你的牡丹吐蕊。”她抬着肩膀走出去,像进来时那般高贵,她留下一句话:“你有这个能耐,银月。记住,七天为限。”
还是浩浩荡荡,那一行人,金碧辉煌的驾车,晷牌,愈行渐远,惟独我的牡丹,枯枝零叶,在春华时分仍旧孤单。它们不会开放。
我步履轻盈的跟在他身后,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轻拂着尘封的石板路。他走得很慢,并且从不回头。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恐惧,毕竟,我是个行尸走肉的躯壳,是个亡灵,而他是个人。我跟在他清瘦的身影后边,看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直至阳光在他的青衫周围映出一个光圈,我才不由停了下来,百年未见过的阳光,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毫不留情的刺痛我的眼睛。我于是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那光线。他也停了下来,第一次回过头来看我,眼神里似乎少了一些死寂,但仍旧落寞。他说:“我们晚上再走。”
我看见了他的牡丹,硕大的花圃里,一盆一盆的争香斗艳。满天星,千堆雪,似荷莲,首案红,天香锦,玉版白,黄鹤翎,紫兰魁……我看见破落的厅堂上方的牌匾:折枝堂。花开堪折枝。后边落款是竟徽宗钦赐。尘封数百年,世间已千变。如今的洛阳城,早已没有往昔的风华绝貌,没有了当街一歌的绯衣姑娘,亦没有了车水马龙后的达官显贵。唯一余下的,只是破败的街道与匆匆过客,或许还有这花开一旬的牡丹。我亦不想探究这一切的根源。
这是洛城姚家,誉满京华的姚黄之乡。然如今已非大唐大周的太平盛世,在兵荒马乱下,还有什么人会去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花草?我弯下腰,埋首在那些花朵中,嗅着久违了的花香。馥郁沁脾,迷迭心神,令人欲罢不能。我直起身子看他,正在给每株花上肥,苍白清癯的脸隐隐透出孤寂来。他刨开一层土,再从衣襟里掏出那个纸包来,抖开,有颗颗花籽滚落到他手心里,他很小心的取一颗,埋在盆里,盖上土,站了起来。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扦插?然而玉琀蝉在舌间打着转,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天地见静寂得有如一座死城,就像我的墓穴。“那不是牡丹。”倒是他先开的口,指着刚种下的盆子,他停一停,看我的眼神高深莫测,瞬息万变。他走过来,对着我指间那朵开着嫩黄花朵的牡丹说:“那是御衣黄。”
姚允,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姚黄者,王中之王,怎又落到了如此田地……
七日之期,犹如倒翻的黄历,等撕掉最后一页,我的生命也就意味着停滞消亡了。牡丹仙子不会来,牡丹不会开,银月不会死……百姓们这么传。我并不畏惧死亡,我把心种在了花下,我死了,花还继续开。
前三日,芦花荡漾,迎春屹然,牡丹仍旧枝干叶落。武皇每日派人过来,查看花开的踪迹,可三天总是扑空。第四日,原本摇摇欲坠的枯叶开始凋落,片片的飘下来,倒有秋风扫落叶之感。五、六日,三尺高的花杆如枯柴般插在河畔,好不孤单。武皇亲自来了,她远远的看着这些,河畔的风刮过,那些茎竿如同干柴,竟一根根折断。她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风扬着她大红的锦缎,君临城下的风范一丝不差的表现出来。过了很久,她平静的对站在芦花间的我说:“银月,你放弃了最后的机会。”我莞而释然。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
而今的北邙山上坟冢集集,我想,四百年前,当武皇下令把我葬在这里的时候,是压根不会想到后世竟会有如此多的人,废尽心思,用尽手段,以求葬身此处吧。芳草萋萋,碑陵遍地,北邙地下,一定藏着无尽的宝藏,单我的墓室里盛放的宝贝,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连城易脆。”他说,青色的衣摆随着风扬起来,噗啦着打在一尺多高的野草上。他脸色凝重,是我未曾见过的,拳头也紧握起来,指节发白,嘎嘎作响。“就像这大宋江山,多好一块连城壁,而今也被金狗霸占了半壁江山。”我眯起眼睛,遥看山脚下巍峨洛阳城,只有死寂可以形容,城墙残缺不全,街道凌乱不堪,十里长亭外耷拉的酒旗,也仿佛在嘲笑历史对人的捉弄。“给我说说吧,怎么一回事。”我对他说,于是,他找了一块大石头,倚坐下去,望着西边沉沉落日,长长嘘出一口气,也不说话。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才听见他说:
“——先是大唐的覆灭,一个小小的节度使废掉了李唐的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五代、十国。连年战乱,苦不堪言。而后,太宗皇帝——大宋的太宗皇帝陈桥兵变,一度登上皇位,将各个分裂的藩镇统一起来——这些无关紧要,自不必多说。”我默然,在墓室里回忆过往的这些年里,世上居然会有如此沧桑的变化。“……宋、辽、金并立着,向来是游牧的辽人开始定居,慢慢的壮大了起来,吞并了幽云十六州,居然成了大宋最危险的敌人!大宋一度与金结盟,联合抗辽,没想到——”他开始摇头,强忍着悲愤继续说,“——没想到还是给颠覆了,居然不是辽,却是盟国金!”我听见他的手指嘎嘎作响,一拳砸在石头上,有血渗出来。我默然的接受这一切,毕竟这是历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金狗掳走了徽宗、钦宗,徽宗的胞弟在建康称帝,自立为高宗。而后以淮水为界,北为金,南为宋——便是今天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