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忽然从床上蹦起来,发了疯似的去翻皮箱,从里面找出一套虹霓关的戏衣头脸,将油彩在桌上依次摆开。他总随身带着一套戏装,从前是为了应付老爷太太们心血来潮的邀请,现在则是为寻找一处休憩的场所,他慌张的装扮,一件件脱了西装,换上水衣,勾脸,贴片子,将一张脸皮紧紧绷起来。
他要快些藏起来,藏进古老的过去和不堪回首的童年里,他要躲开所谓的西方和东洋,躲开政治和阶级,躲开战争,运动和主义的侵扰,像那些四九城里被民主共和的口号和日渐逼进的日本人弄得无所适从的百姓一样,躲进一个纯粹的中国,一个属于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的粉艳世界里去。
他迫切需要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世界,他要做命运的主人。
一双穿着绣鞋的脚儿缓缓踱上阳台,兰花般的手儿按着栏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望着远方一重重汹涌的雾气和天边变幻莫测的曦光,点了一根香烟,一口口吸着。
沈家的娱乐节目还没有结束,遥远的一线笛音悠悠传来,好像一缕不愿投胎的生魂,大约它也知道人不如鬼,鬼能够自主,人只有上不了岸的挣扎。
小径尽头传来低低的谈笑声,莫青荷仔细的看,只见隐约的夜色里,那身段凹凸如玻璃瓶的姐妹俩正围着沈立松,一个掩口,一个侧耳,不知在谈些什么,等他们走近一些,借着电灯的光芒,他看见沈立松掏出两只蓝绒布盒子,将两枚一样的戒指,分别套在姐妹俩纤细的手指上,三人说说笑笑的,又走了。
他望着那被旗袍包裹着的、左右摇晃的圆臀,感到一阵心酸。若不贫,谁肯把自己贱卖?都是为了生存,谁都做不了主,谁都不容易。
他想的入神,没注意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沈培楠穿过亮着灯的卧房,看见阳台的人影,皱眉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见那人不动弹,他推门进去,惊得一下子屏住呼吸,怀疑自己走进了一场梦里。
那古装美人靠着栏杆发呆,全身被月光浸了个透,一身白绸衣,天蓝和鹅黄绣成细密线条,再组成规整的团纹和盘扣,是真正的中国衣裳,外国布料总是大片大片染色,远看热闹,但经不起推敲。只有中国刺绣,望去是一片清爽的白,走近了才发现飞针走线,每一条龙的指爪和一朵花的花蕊都细致入微。全身都是白,鬓边两条素白绫罗一直垂到胸口,在头顶紧紧扎为一处,牵连一朵大而蓬松的天蓝绸花,白绒球颤巍巍的围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