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文离秦返齐的同时,熊槐父女也踏上了慢慢的归国之旅。本就破败的马车,如今更是破烂不堪,即便是过小坑,车夫都得抓紧缰绳,小心翼翼放马过去,生怕这一抖,将车轱辘给抖散了。
车马劳顿,加上天气日寒,老迈的熊槐也更难支撑,病情加重,每每有血丝咳出来。熊叶阳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偷偷垂泪。
这日,熊槐父女经韩地至楚国,刚入境,便听有人在唱: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杨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熊槐的心,跟着这哀伤的旋律而起伏跌宕,不禁老泪纵横。这楚歌里唱的,不正是他么?前途渺茫,惘然而不知所往?熊槐太息道,“想必是屈原的新作吧?哀见君而不再得……看来,这屈原确是一片忠贞。他的话,寡人当初没听得进去,如今是后悔莫及啊。”
熊叶阳叹道:“事情都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前面便是陈邑了,咱总算回家了。”
“嗯,再快些、快些!”熊槐道。
到城下,熊叶阳朝守将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守城将军将信将疑,见车驾破旧、两人又蓬头垢面,顿时大怒:“尔等乞丐,竟敢冒充我先王,就不怕本将杀了你们?”
“我王春秋鼎盛,你再敢讲这些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本宫定撕了你的嘴!”熊叶阳道。
“还本宫?去,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守将一摆手,便把熊叶阳给推开了。
熊槐心想,如此低等军官倒是未曾见过楚王真面目。如何证明自己就是楚王?熊槐的脑袋探出车来,从怀中掏出玉玺,递给守将看。
守将接过王玺,左右看了看,又对着王玺哈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手掌盖了下去,四个字分明的呈现出来:楚王之玺。守将双手一颤,旋即又笑道:“妈的,弄得跟真的一样!”说罢,举起玉玺,往地上狠狠一扔,玉玺瞬间碎成了五六块。
望着散落的玉片,熊槐的心仿佛被刀捅了一般:“放肆!寡人灭你九族!”
守将“啪”的给了熊槐一巴掌,怒道:“拿块假王玺来糊弄本将军!要不是念你年迈,本将军非就地阵法了你不可!”
“反了,反了!”熊槐气得直跺脚。
“混账,混账东西!”熊叶阳怒道。
守将往马屁股上猛踹一脚,喝道:“滚滚滚!”
那马受了惊,咴儿一声,拔腿便跑,拖着车往前一荡,熊槐的身子冷不丁往后一仰,也倒了下去。熊叶阳急道:“父王,父王!”
沿着楚国边境,又走了五十里,到了另一座小城。父女俩亮明自己的身份,却遭到同样的待遇。一连走了三天,换了五座城,竟没有一座城让父女俩进入。
“少给我来这套!上面说了,怀王已薨。但凡冒充怀王者,必是秦国派来的骗子、盗趾,可就地阵法。尔等如若不想死、还想活,最好就此离去!”这是在第五座城,守将说的话。
熊槐哭笑不得,又从怀里掏出一道王牌,道:“将军可识得这个?”
守将接过王牌,端详了一番,又往嘴里一塞。熊槐见状,急道,“你这是做甚?”话还没说完,那守将下颌一用力,四颗新鲜的牙印,便分明的在王牌上呈现了出来。守将暗喜,没想到,这竟是纯金打造!
“你好大的胆!”守将喝道:“竟敢仿造圣物!”说罢,将王牌往怀里一揣,又道:“下不为例!若再造圣物,本将军必不手下留情。滚吧!”
熊槐一口气憋着不顺,胸口一热,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将车幔染吐得斑斑点点。
“父王!父王……”熊叶阳哭道。
“寡人诚乃楚王……”熊槐用手摁住胸脯,边喘边道:“如今……郢都那位王,熊横,乃寡人长子;令尹子兰,乃寡人四子。你身边这位,乃是叶阳公主,秦国王后……”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哼!”守将道。
“威王……十一年,寡人继位;怀王……六年,寡人大败魏国,夺取八;十一年,五国伐秦,寡人任纵长;十二年,寡人用屈子以变法,励耕战、举贤能、反壅蔽、禁朋党;二十三年,寡人灭越,拓境江东……”熊槐道:“将军,这些事,莫非不是真的?你要如何才能相信,寡人便是怀王?”
熊槐几乎用祈求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守将。
守将却仍只有一句:“怀王已薨。还不赶紧滚?”
有国不能回,做王做到这个份上,韦编三绝、千年青史,也是闻所未闻。哀怨、愤怒,甚至绝望……熊槐连死的心都有了。可他,却没有寻死的力气。他瞪着干涩的双眼,木然地望着车顶。仿佛一只被主人抛弃的老狗,不知将葬身何处。
熊叶阳无奈,只得命车夫驾车离去。
看着车驾走远,守城的卒子也不由得一声叹息,默默道:“真是可怜。说不定,他真是老楚王呢?”
“是又怎样?”守将道。
“这……”卒子不解道。
“上面说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好。”守将若有所思道。
正如出秦时,熊槐无意中说出的谶语那般,楚国,他父女真是回不去了。父女俩只能继续往北走。熊槐最先想到的,便是赵国。赵国乃大国强国,又与秦、楚无争端,是最优选择。这一路走,便到了邯郸。
邯郸宫外,熊叶阳讲明来意。卫兵瞅了瞅眼前这个披头散发、囚首丧面却夸夸其谈的女子,正言道:“在下守宫门七八年了,啥人没见过?这冒充楚国国王、秦国王后的,倒是第一次见。”
“小哥容禀,本宫千真万确是秦国王后熊叶阳。”熊叶阳扭过头去,指着车驾道:“车上的老翁,正是本宫父王、楚王熊槐。”
卫兵又打量了熊叶阳一番,虽然看起来脏乱,然其气质和谈吐,又不似寻常女子。但凡帝王家的子女,即便是置身囚笼,那种英气霸气,却是收敛不住的。
卫兵又想,如果此人不是疯子,是绝对不敢在这赵王脚下、邯郸宫前放肆而打趣他的。“你说你们是楚王父女,可有凭证?”卫兵道。
熊叶阳浑身上下摸了摸,发觉身无长物。楚王的王玺,被摔了;王牌,被收了;所有值钱的,包括随身携带的随侯珠,也在逃难的路上典当了。正在为难之时,车里传来熊槐苍老、憔悴的声音:“叶阳,叶阳……你过来。”
熊叶阳向卫兵说了声“稍候”,便朝马车走去,掀开车幔道:“父王,有何吩咐?”
熊槐摩挲着,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块玉璧,递到熊叶阳跟前,叹道:“你就跟卫兵说,这块玉璧是献给齐王的。齐王见了,必然会接见的……咳咳咳。”熊叶阳忽然怔住了,仿佛一根木头,呆立当中。“去罢,去罢……”熊槐将手又朝前递了递,别过头去,不再看熊叶阳。
熊叶阳咨嗟一声,接过玉璧。将方才熊槐对她说的话,又对卫兵说了一遍。卫兵接过玉璧,往手里掂了掂,“你等着”,便进宫去禀报。
熊叶阳回过头去,见他的父亲、老楚王,正望着地面发呆。他那只递出过玉璧的手,仿佛已经僵直得收不回去了,五指弯曲成鹰爪的模样,横亘在半空中,仿佛那块玉璧还在手中一般。
约莫等了两炷香的功夫,邯郸宫里走出两个寺人,上前扶起熊槐,一起入了宫。到一处偏殿,寺人才将熊槐放下,道:“我王叮嘱了,贵客先歇着。”
此时的邯郸台榭,因为熊槐的到来,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赵王赵何不过才十四岁,哪遇到过如此局面?赵何赶紧找来相国肥义、平原君赵胜商议。
“确定是老楚王?”肥义大腹便便,声如闷雷。
赵何向寺人使了个眼色。寺人便将方才熊槐送出的玉璧呈于肥义面前。肥义虎目圆瞪。玉璧直径约两尺,厚约五寸。从制作工艺来看,此玉璧平淡无奇,不仅没有雕龙刻凤,甚至没有过多的打磨,和寻常璞玉并无二致。但仔细端详,此玉璧却是甚是精美: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即便是远隔三丈,亦可感其寒气逼人;走远三里,都能见其熠熠之光。“岁星之精,坠于荆山,化而为玉……老臣活了七十载,未曾想行将就木之时,还能见此神物。此生足矣,此生足矣。”肥义叹道。
听肥义这么一讲,平原君赵胜也来了兴致。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史书记载的、传说中的天下至宝,半晌,赵胜怔忪道:“莫非是……是和氏璧?”
肥义不语,重重的点了点头。
“和氏璧乃楚国国宝,此人随身携带,莫非真是……”赵胜又道。
众人皆不语,只是同时连连点头。
良久,赵何才又挑起话题:“诸位爱卿,当下该如何?”
肥义道:“王上不可接纳此人。”
“为何?”赵何道。
“王上,您想啊,此人若滞留邯郸,秦国会如何看待?”肥义道。
“相国此言差矣!”赵胜斥道:“此人乃秦王岳丈,秦王扣留此人,乃是欺君罔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他投奔大赵,大赵自当予以厚待,为天下主持公道!”
“平原君!”肥义横眉冷对道:“话虽这样讲,但我大赵立国数百年,未曾与秦交恶。主父当朝以来,更是兢兢业业、不务空名,方才有今日之盛世。如若此番与秦不善,招惹事端,岂不是误了大赵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