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良在泥土中憋屈窒息，头脑肿胀欲炸，片刻之后，意识渐渐散乱，即将毙命。忽然，浮土被掘开，铁良头颅露出地面。

铁良张口喘息，胸部被厚土拥挤，无法鼓动，气息无法完全吸入。铁良脸部胀紫，鼻孔流血。

一老人伏在铁良头部，小声问道：“小子，还活着吗？”

铁良微微点头。老人抽出刀，插入地下，掘松铁良身边的泥土。铁良双手使劲，手臂从土中冒出。老人拽住，用力将他拉出。

铁良坐地，大口呼喘，清凉的空气涌进胸腔，润泽五脏，畅快无比，脸色渐渐复原。铁良看这老人，披着生羊皮做的裘衣，腰间捆扎一条皮绳，体型不高。长发灰杂斑驳，披在肩头，宽脸细眼，额头皱纹如壑，双腿膝部外倾，乃是罗圈腿。

铁良听人说过，游牧之人自幼骑马，双腿畸形，只是不知这老人为何相救自己。

老人粗通汉语，告诉铁良，他姓朴散，名合。

朴散合老人凝视铁良许久，问：“小子，生养你的是你父母，如今活你命的是我，你们宋人讲究知恩图报，你如何报答我！”

宋金两国结怨已深，铁良痛恨金兵残暴，虽被救，依旧不愿意屈膝奉承，低头不语。

朴散合并不动怒，盯着他发笑，说道：“像，真像！”

唐铁良莫名其妙。此时，围过几个金兵，提着狼牙棒，面目狰狞，比比划划，好似要砸碎铁良的头颅。恐惧之下，铁良脸庞扭曲。

仆散合冲那几个兵士叫骂，兵士不敢反驳，丢下狼牙棒，躲到一边去了。铁良看出，这貌不惊人的老兵看来在军中很有地位。他后来才知道，仆散家族在女真族中极为显赫，族人多居金朝要职。仆散合年老体迈，无甚功劳，也在军营中任猛安（百夫长），指挥金军数百精锐。

当唐铁良在水中牵拽大黑马时，仆散合就已经瞧见他。这老人自幼射猎，眼光敏锐，唐铁良的眉眼身材竟然酷似自己战死不久的小儿子，紧盯着看，越看越像，不禁浑身颤栗。他拿定主意，要把铁良带回家中。

金兵活埋铁良时，老人没有现身阻止。他有自己的想法，若降伏野兽，必定让它先丧掉胆，压掉野气，再做收服。

女真族人窜行山野草原，缺少得力猎犬，他们就驯养野狼。用铁夹捕获野狼，先帮它养好伤。如果野狼呲牙咆哮，不服管教，将其打个半死，挖坑掩埋，让野狼体验死亡的滋味。掩埋半柱香时间，再行挖出。野狼恢复神智，巨喘不休，惊魂难安。反复数次，野狼已然丧胆，驯良无比，一生跟随主人左右，白日捕猎，夜晚护卫，忠心耿耿，至死不敢逃亡。

早前，在仆散合等金兵眼中，南人柔弱好欺，毫无骨气。

靖康之后，昔日无比尊贵的皇后皇太后被金兵掳掠到北方，羞辱甚惨，连最低等的牧羊儿都能欺凌她们。

赵构称帝，金朝震怒。为羞辱南宋军民，金太宗命令士兵轮暴赵构生母韦太后，一日夜更迭一百六十人。金人犹觉不足，又命几个投诚的读书人在旁观看，编写成《太后秽记》，印刷成册，传播四处。

此等奇耻大辱，南人竟然隐忍，不敢发兵复仇。赵构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亲母受辱如此，不思发愤图强讨伐金兵，反而屡屡遣人祈哀于金朝，望“见哀而赦己”！

昨夜，长江水中，唐氏族人披龙甲，拽火盆，冒死烧船，被钩网缠住，弯钩钻身，不出一声呻吟。

仆散合他们惊觉：大宋国破，山河残碎，汉族中依旧存有许多血性阳刚人。

女真人朴质，敬重勇士。唐铁良被吊了一天，没出一声求饶，仆散合心中赞赏怜惜，觉得这年轻人有几根硬骨头。若唐铁良卑躬屈膝，仆散合早就弃之不顾，任其刀砍土埋。

仆散合拍拍唐铁良的肩膀，说道：“你眉眼身材像我的五儿子……那匹黑马就是他养大的，时常牵到河里洗刷……你在河里拽马缰绳，我就看到你了，还真以老天开恩，让我儿子复生……”

铁良静静地听着，鼻孔的血渐渐止住。

仆散合说道：“我那小儿半月前被弩机射死，可怜啊！我父子六人一同应召入伍，四个儿子接连战死，末了，连小儿子也没保住。我没法向他母亲交代，失四子，她已经哭得眼睛半瞎，真要知道五儿也死，她确定活不下去！你和我归家，怎样？我会把你当作亲儿子！”

铁良明白了，仆散合要收自己做儿子，冷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是沙场上的仇敌，不可能成一家人的！”

仆散合叹息说道：“我们只有国仇，没有私恨！”

铁良沉默，他晓得，此时如果不答应，仆散合翻脸无情，定会重新活埋自己。黄土中窒息失魂的滋味确实恐怖，他不想再死第二次。

几日后，仆散合带着铁良往北骑行，铁良胯下正是那匹大黑马。金兵南进，乃是举家前行，家属随军。仆散合的老妻暂居在靠近运河的济州府，指挥上百名奴仆为金军喂养马匹。

铁良骑着黑马离仆散合老妻的住宅越来越近，仆散合老妻闻声奔出。

仆散合和铁良一起下马，老妇人紧紧搂住铁良：“儿啊，你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我就用马缰绳吊死，实在活不下去了！”老人双眼模糊红肿，辨识不清，竟然把铁良当作自己的小儿子。

然而，母亲的感觉极其敏锐，仆散合老妻老眼昏花，手掌触摸铁良脸庞时，觉察出异样，脸色大变，明白一切，哭泣倒地！

仆散合劝慰妻子，指着铁良说道：“事已至此，难过也没用，这孩子和咱们有缘，咱就把他当儿子！”

老妇人洒泪道：“也只能如此！”

大金国由女真族众创建，女真人祖辈居住在东北极寒之地，放牧渔猎为生，家族传承观念与汉族大不相同。

汉族重视血缘传承，正所谓父精母血育亲儿，女眷身体里生出来的才是亲孩子。

女真人常年奔波野外，艰难苦险，风雪寒霜侵袭不断，幼儿娇弱，饥饱无常，死亡频繁。没了孩子怎么办？就去抱别人孩子抚养。

女真人分成许多小部落，部落之间杀伐不断。部落若生存，首先要扩大人口数量，这样才能在争斗中占得先锋。他们对领养别人孩子的事情异常宽容，不在乎什么血缘名分。多个孩子，部落就多一份力量，日后抵抗别人时就多一张弓。他们认为，不管哪来的孩子，只要是自己养大的，就是自己家人。

早前，女真人进中原抢掠，除了粮食衣帛，就是抢孩子。

女真人天生看法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就是一家人，哪管什么亲生不亲生？

铁良已经默许做仆散合的儿子，仆散合的老妻心中略微安定，她认定，只要真心对待这孩子，以心换心，这孩子就会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自己老有所依。

以后几年，铁良就和仆散合夫妇共同生活，改名朴散良。朝夕相处，情谊渐浓。

仆散合夫妇为铁良娶妻，犹嫌不足，又为铁良聘来两妾。不出几年，铁良的妻妾连续生子，人口日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