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颤抖了一下,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与其说睁开,倒不如说是被扒开。这时候,我算是有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两排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两边,而我跪在地上。在面前不远处,还有一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拄着一根苍白的手杖。房间很大,灯光却很暗,以至于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老板,就是这小子,是他把炼狱之门的破解方法在网上公开出售,害公司损失惨重。”之前坐在轿车副驾驶座上的男子又出现在了沙发的边上,卑微地低着头。
“这些都是你干的?”沙发上的人嘴唇微微张启着,沉重威严的嗓音灌入耳中。我愣了一会,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个嗓音好像在哪听到过,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是我……”我的脖子晃了一圈,然后无力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我又不得不再低下头去,失血过多产生的虚弱感已经让我无力再抬头了。
“你知道一个游戏最吸引玩家的是什么吗?”沙发上的人问道。
“是游戏的难度和高度!只有难度才能激发玩家不断摸索破解的方法!只有高度才能吸引玩家投入资金到游戏中去!而你却把这种难度和高度给打破了!等同于将这个游戏推向了深渊!你认为你该不该死?!”他又吼道。
“我该死——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们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就在这一刹,我莫名地愤怒了,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声嘶力竭地吼着,鲜血伴着嗓音冲出喉咙。
“找死!”沙发上的人站了起来,手中苍白的手杖高高举起。
“啊——”我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清脆而悦耳。世界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如同一具抽离了灵魂的肉体,看着眼前这个灰白的世界向右倾斜,轰然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那一刹,我看到了持着拐杖那人的眼睛,从而也看清了他的容貌,再熟悉不过的容貌。与此同时,我的脑中开始响起他的嗓音,瞳仁中开始回放他的容貌,鼻腔中开始翻滚他身上特有的好闻的雪茄味道。
“……爸……爸……爸爸……”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呻吟着,泪水和着血从脸上滚落下来。而他的手杖却依然不停地落在我的身上。这不禁使我想起五岁的时候,因为违反家族的规定偷偷地使用了体内蕴藏的奇异力量惩罚了一个欺负我妹妹的男孩子,并且险些把他杀死,爸爸发现后他皱着眉头召集各大长老在我的心口上种上力量封印。从那以后,只要我体内的力量不受控制,心脏就会无比的疼痛,从而终止悲剧的发生。
“临城,不许欺负妹妹。不然爸爸可要用用这个打你屁股了!”我也想起了许多年前的秋天,那时候我七岁,温暖的阳光下,年青的父亲晃了晃手中的小树枝吓唬年幼的儿子。
“临城才不怕呢!爸爸最疼临城了!咦,爸爸又抽烟了,身上的味道好臭啊,临城不和你玩了!”小男孩说着装出一副要跑开的样子。
“臭小子,敢说爸爸臭!看我怎么收拾你!”年青的父亲在欢声笑语中追了上去,一把搂住儿子,用下巴的胡须渣滓蹭着儿子白嫩的皮肤,“无敌胡须大法!看你还说不说爸爸臭了!”
“……爸爸……爸爸……”我依然躺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呻吟着,明明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可我脑中想的还是与眼前这个人相关的影像。全身上下失血过多导致的无力感和瞌睡感像一股股浪潮,一遍又一遍地袭遍全身。即便这样,我还是倾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拼命呐喊着。尽管这呐喊在周围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看来无异于蚊吟。
“看!他竟然在还叫爸爸!哈哈!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就算你祖宗来了也救不了你了!”其中有一个人大肆地嘲笑着。其他人也紧跟着大笑着,固然包括那名笑得最欢的曾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子。
“爸爸……”
随着这最后一声发自滴血的心底的呼喊声落入喧闹的人声和皮肉绽裂声,握着手杖的人骤然停了下来,手杖在半空中停滞,然后清脆地落在地上,乒铃一声。
一道闪电突兀地划过天空,却没有半点雷声传来。
噗通——他跪倒在了地上。窗外投射进来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是没半点血色的苍白。
落在地上的不仅仅是血,还有泪,后悔的泪,后悔到肝肠寸断的泪……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悬浮在一个透明的巨大容器里,容器里装满了绿色的液体,身上插满了形形的管子。就连呼吸,也是靠一根罩着口鼻的导氧管来协助完成。
在容器的侧下方,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徐伯,从前家里的管家,另一个……
我已经不愿再向下望去,也不愿再想下去,那一刻,我甚至希望刚刚自己就那么死了,于是我想要挣扎着拔下这些插在自己身上的管子。可最后放弃了,一个原因是无论如何我也使不上一点劲来,身体完全不听控制。另一个原因是,我突然看到,下面那个叫临琨的男人跪倒在了地上,仰面嚎啕大哭着。于是,我眼眶里的泪水像是受了某种号召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出……
透明的泪水在周遭的绿色液体中显得格外显轻盈,纯净而引人瞩目。一滴滴泪水脱离了眼眶的束缚,变成一颗颗圆润的珍珠,在绿色液体的包裹下如金鱼吐出的水泡般缓缓地向上漂浮。最后,泪水在接触到容器顶端的空气时突然颤抖了一下,就像此刻不断颤抖的我的身体,随后破碎而逝转眼消失不见。或许融入空气,或许,融入绿色的液体。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时隔整整五载,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我想,如果刚刚他就这么把我打死了,一切是不是也就结束了?
我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开阔的大厅里一张分外显眼的沙发映入我的眼帘,思想也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回到现实。可是脑中依然划过那个男人,那个叫临琨的男人,他坐在沙发上,站了起来,手杖一次接着一次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在那一刹,现实中的我的脸色就像完全失去血液的润泽,变得苍白不堪。
沙发已经更换了无数次,可那段浸血的记忆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磨灭的。身旁这个叫林筱的导宾小姐此刻也十足滞愣了一会,醒过神来慌忙问候道:
“先生,您是不是不舒服?大厦每层有休息室,您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我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着这个叫林筱的女子。她比四年前更加漂亮了,也比那时更懂得打扮自己了。相比那时周围男生眼中的邻家小妹,现在的她,更应该是众多男人眼中的幻想、尤物。
我在电梯门打开的淡淡荣光中一眼就认出了他,可是她,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眼前这个男子正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不喜言笑的小男生。也不能怪她,整整三年了,三年前我留的是混混们惯有的长发,染得五颜六色,就像现在的韩泾一样——我正是因为从他的身上看见了当年自己的影子,所以他才会把圣瀛的老大位置交给他。
我忽然又想大声地告诉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临城四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炼狱之门的破解程序里,死在父亲的手杖里,死在对这个死界的彻底绝望里。
现在,站在神环海912层大厅里的临城,站在林筱面前的临城,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临城。
可是我没有,我默默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