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烈率军于彤棉激战三日,借繁复地势连退几路敌军。至第四日黄昏,斥候来报,泉阳守将桓桁率军两万将抵。
上将关弦谏曰:“桓桁乃鹿吴名宿,久经沙场战功显赫,实非凡辈可比。我军连日激战,师老兵疲,敌众我寡,不宜直面相抗。”
关弦,字子卿,龙焕门下七弟子,入门十载,从戎八年,屡立战功,极擅射术,总领聚龙各营弓弩,原属云应旧故,因与陈昭等人不睦,现归雷烈麾下。
雷烈闻言,不置可否。高骥在旁道:“既不可力拒,却往何处避之?”
关弦道:“进往向阳,退往澄野,此二处兵马已然溃散,可夺其城池暂为栖身。”
高骥道:“既如是,便依将军之计。”
雷烈道:“不可,鹿吴局势参错重出,稍有不慎则陷泥沼。澄野、向阳皆尺寸之地,城池残破难御强敌。”
高骥道:“不然如何,却死守荒野?”
雷烈道:“公勿惊,某已有退敌良策。”
言罢即刻部署备战。
少顷,敌军已至,两军对阵荒野。桓桁于阵前施礼曰:“泉阳桓桁拜见王都御史、平南将军。”
雷烈回礼曰:“久闻将军盛名,不期于此相见。”
高骥在旁道:“汝乃泉阳守将,而今擅离职守率众来此意欲何为?”
桓桁道:“属下并无他意,只请公等城中一叙。”
雷烈笑曰:“已然兵戎相见,无须隐晦言语,将军意图何在,还望直言相告。”
桓桁亦笑曰:“将军率直如是,何必明知故问?”
雷烈道:“莫非贵部用意,同于澄野、向阳两军。”
桓桁答曰:“虽不愿与此等虾蟹之流为伍,然此行却同奉郡守之命。”
高骥闻言怒曰:“逆贼犹不知死?”
桓桁笑曰:“末将草芥之人,生死不足为道。然万千血肉尽系于此,还望公等斟酌仔细。”
高骥怒不可遏,然桓桁战意已决。僵持片刻,雷烈拱手道:“素闻足下悍勇,日得见,果名不虚传。”
桓桁道:“将军过誉,聚龙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以领教,实乃末将之幸。”
雷烈道:“外敌当前,不应自相戕害,押送饷银本在安抚,安能再寒将士之心?”
桓桁道:“将军何意?”
雷烈传令,命一众军士推二十箱车立于阵前,转与桓桁道:“四十万饷银,尽数交予贵部,两军就此罢兵,不知意下如何?”
高骥慌曰:“此举万万不可!”
雷烈未作回应。桓桁愕然片刻,转而笑曰:“将军小觑我等。鹿吴贫苦,缺衣少食,然将士舍生忘死,岂为此黄白之物?”
雷烈道:“如是说,将军另有所图?”
桓桁道:“在下驽钝,不识恁多心机,既同属武人,还望赤诚相待。”
雷烈道:“足下之意,雷某委实不解,还望直言相告。”
高骥在旁疾呼曰:“此贼之心,有目共睹,将士听令,诛杀逆贼!”
话音落地,将士皆无回应,雷烈神色淡然,全无战意。高骥劝曰:“当与之速战,莫着此贼缓兵之计。”
桓桁闻言,思忖片刻道:“平南将军一路血战,此行内情怎好隐瞒?”
高骥切齿曰:“无须多言,只管来战!”
桓桁道:“战或不战,只怕由不得御史,言或不言,且须问过平南将军。”
转与雷烈道:“沙场身散,武人本怀,然将士之血,却不可空流。将军委实不知此行内情?”
雷烈道:“还望将军指点。”
高骥在旁劝曰:“莫听其胡言乱语。”
桓桁道:“北郡之争,只为一人一物,人乃伊耆后裔,物乃权衡龙骨。”
此言一出,聚龙全军错愕无语,高骥低头长叹,恼恨不已。僵持片刻,桓桁道:“将军既不知内情,且将御史高骥交付于我,在下回城复命,免去一场干戈。”
高骥闻言笑曰:“谢将军宽宏。”
转与雷烈道:“身后之事且托付将军。”
高骥言罢欲催马上前,雷烈止之曰:“军情机要,属下不当多问,然使命在身,岂可不战而屈。”
转与关弦道:“传令各部,全力退敌。”
薛运毒发,昏睡过去。比及醒来,周遭一片昏暗,沈威不在身旁,唯有一黝黑巨汉俯身相视。
薛运大骇,不敢轻动,对望良久,神智渐清,依昨日回忆,心下安安细数道:“昨夜身中剧毒,继而毒发身亡,而今当已不在人世。”
再看眼前之人,身形魁梧鼻息粗重,脸长足有三尺,当是森罗殿下勾魂使,鬼门关前马面差。
不过一员解差,平日岂能放在眼中。然此地已非阳间,时移世易,却不敢放肆。薛运跪地,顿首拜曰:“阳寿已尽,魂归阴司,有劳足下引路。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还望使君照应。”
跪伏半响不见回应,薛运心道:“这厮见我空手而来,成心于此刁难。”
想到此,薛运又道:“昨夜暴亡,变生不测,临行仓促,料事不周。礼数有失却非本意。恳请尊使稍作宽延,来日托梦禀告家师,牺牲祭奠另有供奉。”
鬼差闻言,仍旧无语,薛运心下忐忑,偷眼环顾,似觉景致几分眼熟,再看鬼差,却似生前一位故交。
揣度间,忽觉前额一片湿热,那鬼差竟贴面上前,鼻息喷吐已在脸颊,薛运悚惧,欲避之,然鬼差纠缠不止,薛运惶急,取火折观之,鬼差果是故人,乃自家黑马烟云兽。
薛运大怒,起身便是一脚,烟云转身便逃,薛运自后追赶,一路骂曰:“畜生,焉敢戏耍于我?莫说眼下你还不济,便真成鬼差,焉敢为难于我?”
追逐半响,薛运力竭,烟云立于身前嘶鸣几声,薛运闻言喝道:“若非你装神弄鬼,我怎会拜求于你?”
黑马嘶鸣回应,薛运道:“也罢,此事暂且不提,只问你昨日为何脱逃?”
烟云嘶鸣连连,薛运道:“我知你怕蛇,然你怎可弃我不顾?知我一路多少艰辛?离了那荒原又遭人算计,未见如何变丢却性命。”
说到伤心处,薛运止不住掉泪,战马亦低头神伤。这厢一声长叹,那厢一声嘶鸣,薛运道:“也罢,该你我缘分未尽,却在地府重逢。你却命丧谁手?来世也好寻仇。”
战马嘶鸣不已,薛运道:“却又胡言乱语,你若没死怎会来到此间?莫非尚在人世?”
薛运举火,四下打量,此间果是人世。洞窟连连,穹顶放光,正是山中腹地,洞天府。
上可见天,下可入地,四面连通万千洞穴。马背之上,水米补给尚在,回身视之,铁戟背囊完好。
薛运如坠云雾,心下一片迷茫。默坐半响,见地上有一水囊,正是此前所饮之断魂殇。水囊已空,然余味尚在,确是一股清冽酒香。
薛运揣摩半响,似有所悟,自语道:“莫非幻姬未用毒药害我,却是中了她攻心之计,先前只因酒醉睡去,继而趁我不备将沈威掳走。”
战马在旁不置可否,薛运紧锁双眉,道:“我已封堵洞口,她却如何劫走沈威?”
战马嘶鸣一声,薛运道:“道路或许不止一处,既是劫走沈威,为何我将我送到此处?”
转与黑马道:“莫非你看我有难,却往无忧阁搭救?”
战马嘶鸣两声,薛运骂曰:“你这畜生何来这等情谊?”
薛运冥思苦想难解其意,俄而,洞中渐有些许光亮。洞天府直通山脊,可见日月。
既是有光,可知天已大亮。薛运整饬背囊,欲回无忧阁一探究竟。却见身旁另有折伞一把,仔细观之,竟是幻姬所用之物。
薛运大为困惑,与黑马道:“此伞当世罕有,实为至宝,怎会舍弃于此?莫非是她救我?”
战马不语,薛运又道:“掳人劫物,已然得手,她却救我作甚?”
战马不语。薛运忽而笑曰:“莫非佳人……”
话音未落,忽闻烟云嘶鸣示警,薛运一惊,急取铁戟御敌。岂料烟云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薛运大怒,正待追赶,忽觉脚下麻痒一片。举火视之,只见脚下一片蜈蚣,指头粗细,数寸长短,正往身上摸爬。
洞穴之中蜈蚣之类委实常见,然这等数目成千上万却是罕有。薛运铁戟点地,一步跃上马背,蜈蚣立时追来。洞穴湿滑坎坷,战马不济,正合多足之虫施展。
奔逃多时,烟云力竭,蜈蚣纠缠不休将至蹄下。正值窘迫,忽见前头波光粼粼,薛运大喜,烟云果是机敏,竟一路逃回无忧阁,眼前正是子母怪潭。
烟云一跃而起,跳上巨石,身后蜈蚣不知就里,纷纷落入母潭,落入滚水,当即碎烂,其余蜈蚣觉察湿热之汽,于岸边逡巡徘徊无从进退。
薛运惊魂未定,蜂鸣之声又起,但听此声齐整嘹亮便知不是凡类。烟云悚惧,跃下青石,逃往别处,一片蜈蚣紧追不舍。薛运止之不及,叹一声道:“且各看造化。”
言罢舍却铁戟,解下背囊,银牙紧咬,跳入寒潭。水将没顶,一片飞虫已然围定。待于水下视之,此虫花皮豹纹,金翅鬼面,乃是千炙毒物——鬼面金蜂。
薛运随军出征西南曾见过此物,三五金蜂可蜇死山熊。薛运大骇,不敢出水,然断吸闭气实难挨忍,不消片刻,只觉胸闷气紧喉头火烧,委实支撑不住,且往身后摸索,欲寻些物事稍作抵挡,以解呼吸之急。
合当命不该绝,竟寻得那柄折伞。薛运将伞举过水面一把撑开,金蜂稍稍退去,又将伞面扣回水中,借伞下之隙得一口呼吸。伞面之上脆响不止,想是金蜂奋力啃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