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自洪武帝开朝以来,逃亡塞北的北元诸部仍不时骚扰,当时尤以土蛮部最为嚣张,动辄出动数万骑,边境骚然,可谓年年有战事,岁岁动刀兵,不得不委以重兵驻守北部边塞。至永乐帝五出漠北,又于沿边设镇,派兵驻守。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又设山西﹑固原两镇,是为九边。
待赶到辽东镇时天色已暮,高大的城墙内晦暗一片,鲜见灯火。辽东自古便为边塞要地,曾设马市、木市与游牧部落互通有无,也曾繁华一时,只是烽火连年不休,致使当地居民大部南迁,故此城内除了十数万的屯兵已少见白丁百姓,全没了往日泰和祥瑞的生息之气。
吴二尾随李成梁径直去了总兵府,却见朱漆的大门,大理石漫地,汉白玉的勾栏画壁,跌宕的屋顶上遍铺鸳鸯琉璃瓦,在数十盏红灯笼的照耀下映得半天夜幕都绿得发蓝,比之京师王侯贵胄、朝野重臣的府邸丝毫不逊。
进了府内的虎威厅,却见酒宴已然摆下,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堆满了餐桌,军中的诸位参将、游击、守备、千总等一干大小官员数十位早已列席以待。李成梁似乎兴致颇高,执意将吴二视为上宾安坐在自己身侧,更是将吴二今日阵前扬威之事大加赞扬,众将官自然随声附和纷纷前来敬酒,直把吴二捧上了九天。听得吴二不住苦笑,只好逢酒必干以掩尴尬之色,这一连番敬罢已不知多少杯入肚,饶是吴二好酒量也已醉了七八分,恍惚中看见角落中有一人自顾闷饮,时而瞥过来一眼,满脸的不屑之色,却是那白日所见的少年偏将。
吴二悄声向旁边的将官询问,得知那少年名讳方休,马上功夫颇为出众,只因从戎较晚尚未得李边帅重用,只占个驭马官的空缺。
吴二乘着酒兴举杯过去想结识一下,岂料那方休看出他的来意竟把酒盏一推径自出去了,弄得吴二好不尴尬,正待返回座位却忽见厅外跑进一青衣小校,在正厅中央单膝点地高声道:“启禀边帅,山海道都察御史刘大人听闻边帅又获大捷,特遣人来表写功绩谱。”
李成梁放下酒盏,手捋长须道:“就说此番在黄沙集与土蛮军对垒争锋,重创敌军精锐,擒杀敌主将,斩首千余。”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切记,护佑贵人之事只字不可提。”
那小校领命去了,满堂将官似是已司空见惯,稍作肃静便又推杯换盏地豪饮起来,倒听得吴二满头雾水,暗忖:今日这一战蛮军最多不过五百骑,多半又都安然而退,哪来的斩首千余,而那辆狐裘大车里的贵人究竟是谁呢?
吴二有心去问又觉不妥,只得闷闷地归座,直等到酒过三巡,满厅众人皆是大醉酩酊时酒席才散。吴二连日劳顿再被这烈酒一激早已困倦不堪,迷迷糊糊中被府内下人搀进了客房倒头便睡。
宿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只觉头疼欲裂浑身酸软,有小婢伺候着洗漱已毕,另有仆人传话说边帅请吴壮士共进早膳,这份上宾之礼倒给了个十足。
来到膳食阁,只见一身便装的李成梁早已等候着,二人分宾主落座,有下人已将早点奉上,每人一碗鸡丝面加饽饽四品,另有几道精致小菜,看得人食欲大增,看来这李边帅也是颇懂享受之人。两人只顾闷头进食,自始至终没有一句交谈。直至餐毕时仆人撤去杯盘,又将门窗紧闭,偌大的膳食阁只余李、吴两人,气氛变得神秘起来。
李成梁品了口消食茶,忽然道:“吴兄弟该问的话为何还不问?”吴二面容一动,疑道:“边帅知道我有话要问?”
李成梁轻笑道:“我不但知道你有话要问,还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他的声调忽然放高,道,“你是想问我为何敢欺上不瞒下,以一充十虚报战功?”
吴二点了点头道:“昨夜酒筵间我确想有此一问,可经此一夜冥思我已不必再问。”他直视着李成梁道,“辽东战乱不休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地方赋税自然少之又少,城内外十几万兵马的军饷既不能仰给于屯田便只有靠京师太仓供应。若无战功相邀,上面所拨饷银必然短绌则有兵变之忧,想必边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成梁眼中一亮,赞道:“吴兄弟倒是位将才!不错,太仓饷银原本不多,再加上各级军政的层层盘剥真正能到边关抚恤将士的已少得可怜,本帅迫于无奈只有……”
吴二忽然打断他道:“若真如此倒也罢了,可只为了给我接风昨夜那餐酒筵便将多少军士的年饷填入腹中,边帅就不心疼?”他轻吁出一口气,又道,“边帅若能严明纲纪勤俭治军饷银之事未必短绌,也就不必冒这谎报战绩的欺君之罪了!”
李成梁哼了一声道:“我边关十几万将士各个背井离乡到了酷暑严寒之地,渴饮刀头血,困卧马鞍桥,今朝营中谈笑明日或许便横尸沙场,若连口庆功酒也喝不得阵前何来的士气?”
吴二面不改色继续道:“吴二虽只是一介江湖草莽,却以为治军之道贵在恩威并重、刚柔相济,才能治出当者披靡的正义之师,若全赖赏赐,以荣华富贵激励士气,难保不会使军士渐丧进取之心而心生怯战之事,随后再掩败为功、杀良冒功,若真酿下大罪恐怕边帅亦难辞其咎!”
“啪”的一声,茶盅在李成梁指尖碎裂成数瓣,他瞳仁中寒光乍现仿佛两柄钢锥在吴二脸上来回扫了多遍,脸色变了又变。吴二只觉背心冷气森森,却满面坦然之色与之对视着。
“痛快!”李成梁忽然放声大笑道,“好久没人敢对我说这么痛快的话了。吴兄弟所言句句不错,只可惜酸腐气太重了些。临阵交锋拼的便是一股暴戾血性,看这北元诸部的兵力器械远逊于我大明,可这数十年来的千百次交锋我军却始终负多胜少,全依赖兵力之盛尽取守势,倚仗着九边重镇、长城之固才立于不败之地,吴兄弟以为原因何在?”
吴二沉思道:“塞北地野荒芜养成了蛮部那狼群一般的野性,而大明军士多半来自江南那文章锦绣之乡,以绵羊斗群狼自然胜算不多。”
李成梁击案道:“塞外蛮人不仅有着野兽般的凶性,每次攻阵若城破则必屠城几日,更将所掠财物美女大半赏于疆场上的勇士,故蛮人将士能前赴后继、浑不畏死,等的便是大捷之后的暴虐狂欢。我军与虎狼为敌不但要有擒虎之力,更要有甚于虎狼的野性,若单凭几句道德文章折服军心,漫说镇守九边十余载,怕是本帅的人头也早被蛮人割下当酒樽了!”言至最后李成梁已面色赤红,似是动了真怒。
吴二一时为之语塞,隐隐觉得李成梁所言似乎有理,却又难以令自己信服,正要再辩解几句,却见李成梁大手一挥截口道:“军国大事并非你我几句口舌便能立见分晓的,我与吴兄弟一见如故何必为此伤了情分。昨日兄弟冒死闯阵救下我军中贵人,就不想知道那车之人究竟是谁吗?”
吴二也正想避开这无畏争辩,轻笑一声道:“我看那辆车狐裘幔顶、虎革做帷颇为华贵,而位高如边帅者也不过能乘五骑之座,此车竟以六匹健马驾辕,车中之人必然是权倾朝野位列三公的大人物,却不知是哪位大人亲自来边关督阵了?”
李成梁哈哈一笑道:“兄弟心细如发本帅佩服得紧,只可惜终归还是猜错了。”说着他回身击了三下掌,随即但听门枢转响,膳食阁的内壁上竟闪出一扇暗门,门内钗环叩响,从中走出两个素衣婢女搀扶一个身着金翠色钿钗礼衣的女子,头梳垂鬟分髾髻,金凤步摇钗布于髻前,虽以流苏珍珠帘遮住面容,却掩不住那金枝玉叶的风姿仪态。
李成梁已起身离座单膝点地道:“卑职李成梁拜见香山公主!”说着向一旁的吴二连递眼色,催其快些行礼。吴二面露惊容,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时兴起救下的竟是当朝公主,一时间木立当场已不知所措。
却听一个脆如银铃的声音在那幔珍珠帘后响起:“李边帅快快免礼,吴壮士本是儿家的救命恩人,就免去这些个繁文缛节吧。”
吴二回过神来,向香山公主拱了拱手,却转向李成梁沉声道:“边帅昨日将我强请来,此刻又在这膳堂密室引见公主殿下,莫非有什么麻烦事已惹上吴二了?”
“公主驾前莫要妄语!”李成梁低声嗔怪一句,这才娓娓地道,“边关战势兄弟已然目睹,北元诸部连年侵扰,其中土蛮部动辄数万之众,祸害最甚。本帅几番上奏朝廷总算请下天命,舍却公主万金贵体送往扈伦女真部和亲,扈伦女真地处土蛮部后方,若得他们襄助则边危立缓。此事本为军国要密,故此自京师至辽东公主一行随从皆是轻装简行,却不想还是遭遇了土蛮部的游骑队,多亏兄弟力阻蛮军总算没坏了大事,只是……”
吴二接口道:“只是此去扈伦女真部山高路远,却少一个能护送公主平安的人,这人莫非就是吴二?”
李成梁点头道:“我与兄弟一见如故,看得出吴兄弟是位忧国侠士,此番重任当前我却得兄弟相佑岂非天意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