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楼里歌舞升平,每季这里只做一个月的生意,今日已是最后一天,喧嚣的氛围更胜往日。依旧是满屋子肤色黝黑的车轴汉子,在烈酒和赌案之中寻找着些许的快乐,没人会介意几日前这里刚刚死过人。唯一不同的是粉蝶儿连惜月居然不在场。
吴二正赤身裸体地躲在密穴里蒙头大睡,连惜月提了个包裹走进来坐在床边,忽然轻笑一声道:“今日我派出的探子回报说,狼捕头终于失去耐性率众离去了。”她见吴二默不作声自顾酣睡着,便又道,“今日是蝴蝶楼最后一天生意,亦是我们的动身之日。”
吴二翻了个身,眼也不睁地道:“詹某命都不是自己的,全凭连老板做主便是!”连惜月哼了一声,猛地掀起他的被子道:“那你还不整装待发?此番出行可是要长足跋涉的。”吴二满脸不情愿地坐起来,呵欠连天地收拾着衣物,心头却已打了几百个结。连惜月不过一介女流却能在这茫茫大漠边塞撑起一片天自然非等闲之辈,蝴蝶楼虽小却似乎颇有根基,徐敬棠早已嘱咐说这里与暴风眼疑似大有瓜葛,而他被迫服下的所谓“十殿阎罗散”更是闻所未闻,莫非就是出自苗疆?尽管迷雾重重,但看来徐敬棠指使他走这一步绝不会徒劳。
又是一段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地道,连惜月与吴二一前一后匍匐前行了足有两个时辰,前面终于豁然开阔了许多,地道已到尽头,被一面密实的沙墙所阻。连惜月在身子下摸索了半晌,忽然扯出条锁链奋力一拉,“喀喇喇”机簧扣响,沙墙上已开了道隐蔽的门,外面是蒙蔽了烈日的滚滚风沙,却有一辆朱漆大车横陈在前面,两匹健壮的辕马跪卧在风沙里,大车用展开的皮革遮掩密实,想必是连惜月早已准备妥当的。
风沙袭面涩涩作痛,两人急忙逃进车里躲避,吴二拍打着满身泥土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连惜月逐渐将气息调匀,忽然诡异一笑,从车厢内寻出口箱子,打开后将其中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竟然是一顶青铜头盔和一副厚重的长锁手铐。
吴二正自诧异,连惜月已不由分说拾起头盔向他头上罩去,此盔打造怪异,倒似个铁桶密密实实遮住双眼,只能露出口鼻,下颌处扣有铜锁,机关扣牢便再难摘下。吴二只觉头顶一沉已然目不视物,却听锁链声响,连惜月竟又要为他戴上手铐。
吴二右手一抖猛然扣住连惜月的脉门,左手旋即扯下头盔,手上加力厉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莫非要将我押送官府讨取赏金不成?”连惜月连声痛呼,惶恐道:“你何出此言?我若想害你当日便直接将你交付狼捕头,何必要等到今日?”
吴二故作凶狠之态,道:“詹某作恶无数为法不容,官府的悬赏更是每年愈增,若能生擒更是高逾万两白银,你当日将我交给徐敬棠可就没这么好的价钱了!”说着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这一招无中生有便是吴二的高明之处,要令对方更加确信自己便是真的詹无义。
连惜月痛的花容变色,却怒声道:“我见你走投无路又有一身好功夫,本想给你寻个安身立命的出路,你莫非又要恩将仇报?”
“出路?”吴二缓缓放松双手,问道,“何来的出路?”
连惜月揉着红肿的手腕嗔道:“当日还说什么赴汤蹈火的,稍有不顺便贼性毕露。江湖纷乱群雄割据,各个帮会都求才若渴,我此番带你是去攀高枝的。”吴二闻言连忙赔罪道:“詹某一时冲动冒犯了连老板实在死罪,还请道破天机我们才好上路。”
连惜月道:“你久居江湖应该听过‘暴风眼’这个组织吧?”吴二闻言心中暗喜,口中却不屑道:“一群赚昧心钱的乌合之众,便是连老板所说的高枝吗?”
连惜月不悦地道:“放眼江湖芸芸众生,为了名利权贵便刀光剑影争战不休,哪个不是赚昧心钱的?暴风眼虽不是名门正派,却能扎根于风口浪尖,行踪诡异闻者心寒,有其庇护无异于跳出三界五行,总比你受人追杀惶惶终日好得多,更何况其生意兴隆有利可图,岂非正对了你的胃口?”
她见吴二依旧面露迟疑之色,便哼了一声道:“大丈夫当断必断,我无暇等你犹豫再三,若肯答应便乖乖戴上刑具随我而去,若不答应还请自便,狼捕头想必此去不远,焉知他是否会杀个回马枪。”吴二一副勉为其难的嘴脸摆了良久,终于还是自行罩上头盔,并将颔下铜锁扣好,又将双臂平伸于前。
“好一个驴子脾气。”连惜月笑骂着拾起手铐,将吴二双手以长锁反剪背后五花大绑起来,待一切妥当这才长叹一声道,“暴风眼择人极严,稍有偏差恐怕就有去无回,此番求帮入赘原本凶险得紧,全凭你的造化了。”
吴二听得心头一寒,暗骂连惜月好生狡猾,如此利害之事竟然要在囚住他之后才肯说出。沉重的青铜盔罩得密实,只有口鼻能出气说话,正待再追问几句,连惜月早已钻出车厢,长鞭一抖甩出计脆响,两匹健马跳脱而起载着大车向前方飞驰远去。
大车上下颠簸奔速其快,吴二听清外面连惜月正自专心驾车,嘴角便泛起一丝冷笑,双肩轻耸两臂忽然柔若无骨,双手轻易间已从铁索中抽离出来,旋即从靴底拔出一根光灿灿的金丝,摸索着插进颔下的锁扣中。这铜锁看似粗陋居然是按湘西百巧堂的磐石锁仿制的,直把吴二忙出一身大汗才打开,再剥下头盔已然禁锢全无。
他撩窗帘向外观望片刻弄清去向,用随身的炭笔在一丝绢帕上画了几处标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比拳头还小的鸽子,将绢帕塞进鸽爪上的信筒,双手熟练地扭折着鸽子的关节,转眼间鸽子已比方才大了许多。禽类的骨骼本较人类的柔软而韧,这种手法跑江湖变戏法的都会。吴二谨慎地撩起车窗信手一抛,那信鸽似乎经过特殊训练,跌落车外并不高飞,似只抄水的燕子掠地而去,羽翎振振竟无半点声响,专注赶车的连惜月自然毫无察觉。
待得鸽子远远而去,吴二这才得意一笑,取过两件刑具逐一套好,转眼间已与初时一般无二了。一路上昼夜兼程走了足足半月有余,连惜月中途换了几次辕马却不肯有丝毫停歇。其时早已出了大漠,路途愈发颠簸难行,却是扎进了跌宕起伏的深山中。连惜月每日三次进车厢给吴二喂些清水干粮,车内备有马桶,吴二吃喝拉撒睡全在车中,憋闷得烦躁难当,可想起司徒老当家那不白之冤也只有暗暗忍耐。不过看近几日连惜月驱车愈发紧急,想必已距目的地不远了。
这一日道路忽现坦平,清风透过帘笼沁得满车清爽,吴二不敢轻易取下刑具,头盔遮眼只有侧耳倾听。只觉路两旁有木叶摇曳不住作响,时而能闻林鸟啾啾轻啼婉转,车马似乎转入一弯峡谷中。
健马齐声长嘶,连惜月已止住大车,紧跟着弓弦绷响一声尖锐的哨声传出老远,似乎是她向前方射了枝响箭。时辰不大已听得远远一个浑厚的声音道:“西北连天一片云,远来是君还是臣?”
连惜月清了清喉咙朗声对道:“天公无眼沙罩月,暴风骤起扫黄尘。”吴二在车中听得真切,晓得这是道上的暗口诗,诗句虽文采不足却暗含着“暴风眼”的字样,想必是真的与暴风眼接上了捻子,不由得心头一动。
却听那个声音道:“原来是连老板到了,却不知车里载的什么?”连惜月答道:“是给组织献的一份重礼,还请尊者引路!”那“尊者”追问道:“究竟是何重礼连老板要风尘仆仆亲自送来?”连惜月正色道:“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三位当家的见了必定欢喜。”
那尊者沉默了半晌,终于哼了一声道:“既如此还是老规矩,请连老板自遮耳目随我前去。”连惜月道了声多谢,从车中牵下吴二向前走去。吴二双目难见天色,只隐隐觉得连惜月身前还有一人,此人呼吸微弱几不能闻,更难听到脚步声,这份藏匿工夫着实令人咂舌,看来暴风眼中不乏高手能人,吴二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
七转八弯走了许久,脚下时而湿滑难行,时而荆棘丛生,早已不知是什么所在。忽觉连惜月一拉他的衣袖便止住步伐,只觉四面寒气瑟瑟,似乎是驻足于一座山洞之内。紧接着吴二觉得颔下绷簧一响,沉重的青铜盔业已被摘下,反剪背后的手铐却并未除去,吴二两眼被光线刺的发痛,连忙紧眨了几下定睛观看眼前的一切。
密室,不见天日的密室黑暗而阴森,只有墙上并排四盏绿磷灯仿佛鬼火般飘忽跳跃,一旁的连惜月也是刚刚取下蒙头黑巾,神态恭敬地望着前方。密室里别无他物,只有并排挨着的三顶轿子,狭长的轿帘垂落下来,露出轿底的三双靴子,里面分别坐着三个人。另有一个面罩白银面具、身着肥大黑袍的人垂手站立一旁,白银面具映出惨碧色的光华,平添着几分森森鬼气,想必便是方才带路的尊者,面具的眉目处有几点亮的怪异,似乎是为了便于视物而嵌了几块水晶。
片刻沉寂之后,那带路尊者忽然道:“几位当家人尽聚与此,连老板有话快讲。”连惜月却不看他,向着三顶轿子盈盈一拜道:“上个月组织里运往我蝴蝶楼的七十两五石散是从蛇山上夺的吧?为何会走漏了风声?害得蛇山派人来向我问罪并劫走了尚未出售的五十多两上品货。我楼中的外货只卖给边塞大营的重权将官,而在军中私藏五石散本是大罪,我的买家绝不会出半点纰漏,这罪过究竟该谁来担当?”
那尊者迟疑了一下道:“上次给你送货的是‘快马’刘七,自他离了蝴蝶楼之后便再无音讯,当初劫蛇山的货是他擅作主张,想必是回去的路上被蛇山擒获了,受刑不过便吐出了口风,否则你的暗货收藏严密怎会被蛇山轻易翻出。但刘七是你保荐的人,你说罪过该谁来担当?哼!那刘七还算顾念旧情,否则若全盘托出,蛇山此番焉会留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