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常同从天韵楼回家后就待在了书房,书桌上又多了一叠赌坊送来的老陈欠下的赌债。周常同拿起赌债凭据,把绿缎子的沙发挪到了窗台前,再扇了扇座位中织着飞马的草席,坐了下来。这时的天还有少许亮光,幽幽地透着红丝,云是看不到了,但从深深浅浅的红印中可以推测它们的位置,大块大块的,边沿不整。
这几年周常同把全副身心都放在昌茂行,虽然时局不太好,但昌茂行还是稳稳当当的每年盈利着,伙计们从最初闲言碎语,不听使唤,渐渐也开始对他恭敬起来。昌茂行见证了周常同的才能,时至今日,周常同也算是金融圈里一个重要角色。只是尽管出入昌茂行,大家都“掌柜好”“掌柜好”地叫着,周常同听着,虽然偶尔也觉得长着面子,但心底知道掌柜的名号始终是虚的。
今日沈皓轩提起老陈,也许只是小年轻嘴多说起,但对于其他的权势人家,大家都懂老陈的地位不一般。朱得韬掌管昌茂行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老陈开的车,过去许多客人还不及借昌茂行的钱,还常常通过给好处给老陈,让老陈说上几句好话,为求通融期限。现在朱得韬不再直接处理昌茂行的业务,却把老陈安排给周常同,依旧开着车。再外一些的人看来,或许还当是岳父为女婿打点,日常闲杂多个人帮忙。但周常同心里明白其实另一层意思是让老陈一直盯着自己,周常同平时出入哪里,见过什么人老陈都悄悄记在心里,不时会向朱得韬汇报。始终是出身悬殊的婚姻结合,总带着心防。还有周常同住的这宅子虽然易名给了朱慧云和周常同作为大婚住所,称作周家。但朱得韬也一同住了进来,于是过去的仆人们也还一直叫做朱家。
八年来,周常同一直兢兢业业,不曾对昌茂行有过半点私心,尽管问心无愧,但总有被管控的感觉。老陈只要一日待在周常同身边,就代表着周常同的掌柜位置背后还有朱得韬的影子。八年过去,但无论如何,老陈始终是个为周常同服务的下人而已。
周常同心想朱慧云大概是不懂这层缘由,老陈对她而言,只是纯为多年的主仆情谊,所以那日慧云为老陈求情,周常同也就顺了她的意。周常同看着窗外的天,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云层被完全隐藏起来,一时黑乌乌的一片分不清天和山的分界在哪,但不久,一丝纤细银钩似上弦月就出来了,如同割破黑布的银灿灿镰刀。
周常同从私库里取了一袋钱,从里面数出老陈三个月工钱的量,然后叫来了管家,让他通传老陈一声,明日起不必再来周家。
第二天周常同一早就起了身,没与朱慧云打声招呼就出门唤了一辆人力车。在去昌茂行前,他觉得要去一趟香如故。之前说好要给乔掌柜一个交代却还留着老陈在身边,周常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总算是可以通告一句,也可借香如故的口向外界昭示一番。
八月的上海清晨天亮得早,没有正午太阳直照的闷热,薄疏的晓雾被轻风驱得几近罄尽,带着新鲜清透的感觉。周常同到达香如故时店铺还没开门,茶馆外的桌椅只整齐地摆放着,姜黄色的桌布缓缓铺开的熹微天光,显得厚实又细腻。周常同抚平桌布的皱褶,依着阳光坐了下来等着。
“是周先生?”周常同身后传来声音,他扭头向后一瞧,原来是南枝。“先生一早到访香如故,是…?”南枝捧着一个放满花露瓶子的竹篮,对周常同的出现有些意外。
周常同站了起来,走到了南枝面前。他想着是否该等乔掌柜在场才把自己前来香如故的缘由道清,转念又觉着南枝才是当事人,而且这丫头一向言谈直爽,也不必拐弯抹角。于是便直接开口,“我今日来是想告知一声,老陈已被我辞退了。”
南枝瞪大了眼睛,“真的?”
周常同清楚地察觉出南枝的欣喜,朝着南枝点了点头,“之前一直没能给个交代,所以今日便亲自来了。”
“谢先生为我做主!先生要向小姐当面说明吗?”南枝的态度旋即变得亲近而雀跃。“可是小姐今日一早就去跑马场了,可能要午后才回来,先生要不换个时间?”
“跑马场?”周常同想起几个月前乔依依来周家送花露时,穿着骑马装的样子,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一时也想去跑马场走走。只是今日要是贸然前往,在跑马场与乔依依见面似乎有些不当,还是改日再说罢。
“既然如此,今日我便先走了,事后劳烦告知乔掌柜即可。”周常同捋了捋衣领,向南枝告别。
“好的,等小姐回来我马上就告诉她!”南枝的语调比刚刚又高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