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城,朝阳初起。天地茫茫,一片混沌沿缝裂开,缝隙处泄进亮红的光,如破壳的鸡蛋。
赵州城的城门随着天边第一缕光线慢慢移开,两侧士兵一路小跑站定,中间三个身影在晨光中逐渐清晰,他们快步迎到城外,弯身行礼。
而城门之外,李存勖立马垂鞭,他身后乌压压站着万千雄兵。李存勖和张承业率领援兵,从太原日以继夜赶来,风雨兼程,争分夺秒,终于踏着朝霞来到这里。周德威、李嗣昭、郭崇韬,以及赵州城的每一位将士,都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可在这日出山河之际,人间总有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刘鄩身披寒甲,两肩微微缩拢,正在军营里四处察看。他本想挺直胸膛,用意志力驱散严寒,可看到眼前支起的几口大锅,看到锅里滚烫的水,心肺顿时缩到一处。
寒冬腊月,百草凋零,他们原本驻扎在柏乡城外,可战事持久,渐渐的,他们的军资粮草难以为继,于是退入柏乡城内。可是柏乡城的粮草能解燃眉之急,却难以供持久之战!
刘鄩默然站在一旁,看着将士们苦着蜡黄的脸,一齐把破屋上的茅草扯下来,把夏日才用得上的席子剁碎,塞到饥饿已久的战马嘴里。看见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大口咀嚼着食物,他们竟如自己吃到了山珍海味一般欣慰。
刘鄩心里一阵阵酸楚,却又一阵阵感动和敬佩。这就是龙骧和神威!他们每一个人的战马都是他们自己亲自挑选的,都是纯种的西域宝马,都与他们朝夕相处,同沐风雨,共踏山河。他们轻轻抚摸着柔软的马鬃,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恋人、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知道,此刻迸入大家脑中的,是“易子而食”这个残酷的词。
马已吃饱,可它们的主人都变成了年迈的老太太似的,一个劲地往他们嘴里塞,生怕他们没吃够。有几匹马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异常,黑亮的眼珠里竟露出愀然之色,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刘鄩决然转过身去,慢慢闭上双眼。看不见鲜血,却听得见震天的哀鸣,闻得见冲天的血腥。那撕心裂肺的嘶鸣像一把尖刀,在他的心间不停地搅弄。
他丢下身后忍痛忙活的将士们,快步走进自己的营帐,取纸,研磨,下笔,他又一次上书请战。半个月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向开封递送请战的奏折了。
可是朱温每一次的回复都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时机时机,再不战,就没有时机了!一向沉稳的他也不禁气急败坏,明知朱温动了疑心,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请战。
他们率孤军深入敌腹,被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和晋王李存勖三方夹击,本就该速战,不宜拖延。后刘知俊出逃致使军心不稳,如今粮草严重不足更让将士们难安,加之周德威改战为围,将柏乡四面八方的支援之路都切断,让大梁最骄傲的两支骑兵蜷缩在小小的柏乡。
在这样严峻的时刻,朱温竟下令只许防守不许进攻。刘鄩在朱温身边多年,岂能揣测不到其中深意。只是眼看着手下的将士一日日倦怠消沉,一日日面黄肌瘦,即便触逆鳞,他也要直言不讳。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封奏折,竟彻底消磨了朱温对他的最后一点信任。他没想到,这一封奏折,成了日后多少将士的催命符。
朱温为何不许刘鄩进攻?只为“疑心”二字。朱友珪时不时在他耳边吹吹风,让他心里对朱友贞是否成功勾结刘鄩一事已经不再信心满满了,加之最近开封街头不知为何,总有流言说刘鄩对朱温早有不满,甚至有传言说刘知俊就是被刘鄩设计逼走的。传言虽不可轻信,可在心里有鬼的人听来,却绝非空穴来风。
所谓的传言,自然是蒋玉衡放出去的。让朱温对刘鄩再三的进攻请求置若罔闻的,当数蒋玉衡和独孤成伪造的书信。朱温看到给刘鄩的那封书信结尾的署名是朱友贞时,已然怒火中烧,而当他读到信中朱友贞提醒刘鄩要提防“郢王朱友珪”和“父皇”时,便铁了心。
从那天起,刘鄩的每一次催战,在朱温眼里,都是急于独掌兵权的狼子野心。朱温算着日子,却迟迟不见王景仁、李思安到达柏乡的消息传来。终于,当刘鄩第五次请战的奏折送到开封城时,朱温大笔一挥,为这次战争写下哀音。
他以为王景仁和李思安一两日内就能到达柏乡,却不知况七娘早已带人在半路截杀,一路偷袭使绊,尽力拖延,让他们二位错过柏乡大战。
天佑八年正月,周德威竟只率骑兵三百到柏乡城外挑衅。当时刘鄩还不知开封的局势,正在琢磨怎么写第六封请战的奏折,在柏乡城头巡战的是梁副将陈思权。
陈思权本是神威军中的一个小小头领,刘知俊逃后,刘鄩破格升他为副将。他跟刘鄩一样,主张速战速决,面对朱温不许进攻的死命令,他可没有刘鄩那样沉得住气,他的不满就写在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
当他看到周德威带着这零零散散三百人在城下摇旗呐喊、不可一世之时,心里的羞愤登时“噌”地一下,如烈火上浇了油一般,怒发冲冠。
他双手伏在城头,俯身看见周德威率众士兵倨傲的样子,一拳打在冷硬的墙砖上,粗声吼道:“点兵!随我出城!”
被困已久的士兵们听到这话,心里的斗志瞬间被点燃,他们一个个神色坚决,动作利落,以最快的速度排好队,整装待发。
一个瘦瘦的士兵见此情状,所在陈思权身后弱弱问了句:“会不会有埋伏?要不先去问问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