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作家朋友曾对我说:“写文章的人一个劲的追求知名度,这是很傻的,知名度远远赶不上‘知人度’,知人度高,才能走遍天下。”对这番话的正确性我从来没怀疑过,但对它真正有深切体会,是这次去巴黎。我和岳华同行。办理机票时,航空公司的小姐一见手执机票的是“大醉侠”,真是有求必应。在机票上签了两个座位。不偏不移正在紧急出口处,可以伸开腿睡觉,站起身伸懒腰,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跳伞也抢先。比起前次去美国真是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是十四位作家,什么张洁、李存葆、中杰英都是满有度数的,上了飞机老老实实和我一起挤在又窄又闷的座位上。隔壁一位日本女士带了位不满一岁的小朋友,那小朋友将来肯定是会成为男高音歌手的。哭起来嗓门又大,气力又足,从太平洋西岸一直哭过东岸。耳朵听着这哭声,两腿重如千斤,睡又睡不着,站又站不起,真叫受罪。一位女作家实在受不了,求空中小姐换位置。那是新加坡的飞机,空中小姐听她讲华语,又是女性,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为她换了个离哭声远些的座位。根本没问她会不会写小说。
这次旅行还有一个优越处,法航飞机上的酒好,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喝了甘醇的葡萄酒,伸开腿闭上眼,腾云驾雾,就有点半仙之体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因为便宜酒喝多了些,飞机停在孟买时,糊里糊涂随人群走下飞机去转了一圈,看到商店里有檀香木雕的佛像,就买了一尊。第二天醒来再看时,竟是一对印度青年男女在拥抱,春色浓艳。毫没有四大皆空的意思。
二到巴黎是凌晨,出关的人很多,我和岳华分别排在两行,我这一行进展快,边防人员看看护照,冲我笑笑。说了句法国话。我冲他笑笑,说了句中国话,他盖了个戳我就出来了。他说的什么我一点不懂,我说的他也未必懂。恰好我身后走着的几个也是中国人,我便问他们:“刚才法国人对我说什么?”他们向我解释,为我翻译,但他们的话并不比法国话好懂。我费了半天劲只分辨出他们讲的是温州话。内容一点不明白。
我站在大厅等岳华。他那队排得很长,等他出来,已没有多少人了。我问他:“现在上哪儿去?”
他说:“哪儿也不去,等朋斯先生来接我们。”
我问:“你和朋斯先生很熟?”
他说:“没见过,不过不要紧,中国人总会互相认出来。”
我这才知道朋斯先生是中国人,而且他也没见过。
我们的飞机提前到达了,天还刚拂晓,巴黎人大半还在睡觉,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大厅看人、看狗。一个法国人运了一箱大小七条狗,狗长得都不像狗样儿。方脑袋、圆脑袋、三角脑袋,身上的毛剪成各种形状,染成各种颜色,有点像我在美国和日本看到的庞克头发。这时有人用甜甜脆脆的上海话打招呼:“侬阿是岳华先生?电影上见到过的,还是格漂亮来……”
朋斯先生和太太到了。
三朋斯先生中等个儿,戴一副近视镜,满脸是忠厚祥和的笑容。令人想起狄更斯笔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聪明漂亮。先生不大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握手,抢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问好,道歉晚来了一步。说一口地道的上海闲话,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话,夹一两句我听不出地道还是不地道的英语或法语。我们在一片热诚中上了汽车,朋斯先生驾车拉我们直奔巴黎。
我对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为它建筑壮观和繁华,是因为它清静。八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晒太阳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见人。偶然过一两辆车,也是懒洋洋的。在北京拥挤惯了又到香港更加拥挤了几天,到巴黎觉得格外的清静、整洁、从容。远远的看见了铁塔,从凯旋门近处转了个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也睡意朦胧。
朋斯先生把我们送到雨果广场附近僻静的街,这街上有几家三星级旅馆。我们住进挨近广场的一家。三层小楼,房间不大,壁纸和家具的颜色有点俗气,令人想到左拉笔下的巴黎小旅馆。我估计这旅馆年龄也决不比左拉小。洗过脸,朋斯先生领我们走出旅馆,来到直通凯旋门的一条街上。伸手掏钥匙,打开一间咖啡厅的门,屋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脚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门关上,朋斯先生放下几张椅子请我们坐,就到柜台后自己动手煮咖啡。我问朋斯太太:“怎么店里没人?”她说:“他们休假去了,店主是我们朋友,给我一把钥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开门来煮,喝完锁上门走开就是了。”
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电影圈,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师,后来洗手不干,来巴黎开饭店开酒吧和咖啡厅。再后来则不开饭店也不开酒巴了,并且连咖啡厅也卖了出去。这间咖啡厅原来就是他的。买主是朋友,保留了开门自煮咖啡的权利。这次来巴黎拍片,翰祥约他当临时摄影师。朋斯先生重友情,也留恋他的老行当,欣然答允,重作冯妇。只是说:“我没得机器。”
岳华说:“我们去租。”
朋斯说:“八月份,统统休假了,租不到。”
岳华说:“找一架电视摄影机。”
朋斯说:“没有玩过那个东西,怕玩不灵光。”
他们约好睡一觉后去租机器,朋斯先生就锁上门送我们回旅馆。他有一辆新的雷诺车,车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演给我们看,他很为这辆车骄傲。朋斯夫妻在巴黎多年,除去那辆车外别处法国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身上总带个小录音机,并且反复放《苏三起解》。我问:“谁唱的?”她说是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票友。我问她有小孩子没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说:“我们的孩子上个月死了……”我抱歉说:“对不住,我不该问。”朋斯先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说:“这就是我们孩子的照片,满漂亮吧?”
我郑重接过来看,照片上是一只小狗,满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是公母。同时我也为朋斯夫妇感到一点安慰,这样的儿子我相信还可以再得到一个,不致使这两个善良的人成为绝户的。
四睡醒一觉后,朋斯夫妇果然来接我们。我们先把太太送到票房。她说有两个从北京来的琴师要给她们说戏。在票房门口我碰上北京来的母女二人,女儿早来定居了,似乎是京剧界的。老太太刚来,一听我说北京话,就跟我谈得很亲切。老太太不喜欢巴黎,觉得什么也不对味。她说:“您瞧瞧,满街都说外国话,咱说中国话倒成外国人了!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我问:“您也常来听他们唱几段吗?”她说:“我就来听听中国话。尽管他们说事跟我多不挨边儿,可我全听得懂!比唱的还好听哪。”
我们到拉丁区一家出租机器店问了一下,那里说九月份以前不可能有机器出租,但打听到圣母广场附近还有家出租店,这时大家已经饿了,决定先去填肚子。顺便看望岳华的老朋友刘先生和刘太太。
刘先生开的中国菜馆叫“锦丰园”,中等门面,他隔壁一家同样的门面房屋大敞着门,似乎在搬家。有几个黑人坐在便道上弹着吉它唱歌。这时已过了中午开饭时间,又是休假月份,店中只有一个法国学生在吃馄饨。一个中国青年陪他聊天。刘太太和刘先生意外地看见岳华和朋斯先生,高兴得笑不拢口,忙招呼我们坐下,先弄来点小吃和饮料陪我们谈天。刘太太说:“我才买来韭菜,我给你们包饺子吃,尝尝是不是家乡味!”刘太太说话倒是我的原籍味。一问之下方知她是徐州人,而刘先生则是台湾人。攀谈几句之后,大致知道了刘太太的情况:四十年代末上学的时候,随校迁到台湾,在台湾和刘先生相识、恋爱、结婚,随后到了巴黎。几十年下来,事业颇有发展,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个在工作,一个大学将要毕业,坐在旁边吃馄饨的那个法国青年就是他小儿子的同学。隔壁那个门面房也是刘太太的,她租给了几个黑人作生意,但那几位却赖着不交房钱,刘太太无法只好告状。
我说:“唔,房子腾空后,餐馆可以扩大一倍面积,您的生意更有发展了。”
可是刘太太说:“我不想再扩大,现在收入很好,做两年我们该领养老金了,孩子们也不需要我们资助,我们要歇一歇,过点清闲日子。”
这使我很意外。我认识几个定居美国的朋友,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扩大自己的事业与收入,很少见这种“知足常乐”的超脱精神。我对刘太太顿生敬意,并且怀疑这是法国与美国不同之处,记得以前听老师讲过:法国人追求安逸,乐于享受。与美国人那种事业竞争高于一切的作风有所不同。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和刘太太谈话间,岳华去打电话,拨了许多号码,终于找到了那位称作肥仔的朋友杨安明。韭菜饺子上桌时,肥仔来了。
五肥仔实在是个可爱的朋友。没见到人我先见到车。这是辆满不错的雷诺跑车,可是天知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好像不是这里少螺丝就是那里少个零件。若真一查却又什么也不少。肥仔本人和他的车一样,质地很好却邋里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硕大的圆襟衬衫(这衬衫很可能原来是白色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塑胶拖鞋后跟已经磨得很薄了。戴着副黑架近视镜,满脸笑嘻嘻,仿佛还没睡醒,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声音很甜,而且懒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话。这句话没说完又对那吃饭的法国学生说了两句法语,那学生笑了,随后又向门外的一个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语,那孩子正偷偷在捅他的汽车,一听他喊就跑了。这时坐在门外的几个黑人就笑着大喊。肥仔探出头去又用英语喊了句什么,这才笑嘻嘻挤进我们桌前坐下来。刘太太说:“巴黎好像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肥仔,一样去买东西,他都会比我们便宜些。”
岳华问肥仔现在做什么?他说供应巴黎各中国餐馆原料。这件事只用他早上的时间。我问他:“你要开车给各家送货,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他说用不着他送货,告诉菜店、肉店、鱼店要什么,要多少,送给谁家就行了。我说:“这样的采购,各餐馆自己不可以办吗?”刘太太说:“有许多东西别人买不来,只有肥仔才能抢到手。”我问肥仔:“那么剩下来的白天、黑夜还有好多时间,你做什么?”他说:“没事干。事情是有的,不爱干。钱够用了,挣那么多干什么?”刘太太又来补充说:肥仔不断地有新计划,但多半没实行。只有买房子是他的乐趣。买了卖,卖了又买。肥仔并不反驳刘太太,只说好多事干到一半没了兴味,他在枫丹白露买了一大块地,计划挖成水塘养中国金鱼。可是8年过去了,塘也没挖,地还在扔着。不过这几年地价上涨,也许比他真养金鱼赚的钱还多些。他还买了一幢房屋,专门接待中国来的留学生,中国学生住房免费,有的学生毕业了,回国后和他保持通信,请他回国参观。他打算去,总在打算中,但始终不动身。刘太太说:“肥仔,你该成家有个太太,您的生活就正规了。”肥仔说:“我已经托回去的留学生为我找寻了。一找到合适对象,我就去见面,我现在不急着回去。”我问他:“为什么要从国内找对象?”他说:“法国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来作老婆还是要中国人,我们这里的老徐教授,回去找来个太太,过得好美满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个新话题。他们说徐太太是当今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讲得最好,又最会持家的。岳华说打了电话,他家里没人接。肥仔说:“不要找他,我明天开车去把他拉来给你就是。”
吃过饭,肥仔开车拉我们去找旅馆,为翰祥等大队人马打前站。岳华前些年在巴黎住过一家旅馆,是和一位碧眼黄发的女郎一块住的。他想再住那里,可想不起那旅馆在哪条街上,就这样肥仔还是拉着我们找到了。实在不如岳华说的那么好。房间壁纸和地毯都是桃红色的,像《娜娜》中写的那种,房间低矮,楼梯窄狭。甚至走步重一点地板都颤抖。我们把它否定了,我说岳华所以对它有好印象,可能和旅馆本身无关,他说我这大哥不厚道。
肥仔又把我们拉到另一条街,这街很僻静,在闹市的身后,也是二三层的旧式旅店。周围不断有些阿拉伯流浪汉转来转去。我觉得有某种危险性。肥仔咧开嘴大笑,说是“我是叫你们看看,还有比刚才那个旅馆更神秘的地方。这地方当然不能住。今晚我们不找了,去夜总会听歌去,正经事明天再说。”肥仔拉着我们又一次过塞纳河,钻进一个很深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乘电梯升到楼顶,进了一家夜总会。
这是一家华人夜总会。歌星、乐队、侍应生和客人全是华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肥仔一一点头问好,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来,点了饮料和食品,也点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来的,肥仔点了两首歌。扔下一千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点的歌时,他却仰在椅上打起瞌睡来了。我推推他。他说:“他的歌我都听烦了,没趣味。”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点?”他说:“熟人,不好意思了。”我说:“你常来?”他说:“每天都来坐坐了。”“天天来都在这里打瞌睡?”“是的。”“那为什么要来?”“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别处也一样没意思,可花钱比这里多。”
肥仔睡完一千法郎,开车把我们送回了旅馆。
六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上午我们决定休息一下。8月份的巴黎雨果广场清静到通街不见人影,不见车迹。广场上有家饭馆,在露天摆了几副桌椅,我们连吃饭带看街,客人除我和岳华外只有一位中年女人,带着一只狗,但她一个人却要了比我们俩还多的饭菜。并且不声不响地把它们全吃了进去。而我们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而止。周围几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卖水果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就买了几个。剥开尝尝,真正味同嚼蜡。岳华看了大笑,说这东西不是这样吃法,应当用来做菜。我想不论做什么我也不会再吃它了,剩下几个就扔在旅馆的垃圾桶内。
中午睡了一会,电话响了,岳华接完说:“徐教授就要来了。”
七徐教授是下午三时左右来的。
这几年我也算走了十来个国家,最普通的衣着见了,奇装异服也见了,但从没见过徐教授这么普通而又这么奇特的装束,他穿了一身纯粹中国大陆农村家庭缝制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国布鞋,连头发也是中国农村青年农民式的,若说普通,十年前大陆上八亿农民中除去妇女和孩子,其余都是这样的服装这样的发式。奇特的是当今在大陆农村都已少见的装扮竟出现在巴黎,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等中,我敢打赌徐教授这一身是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奇装异服。
他的口音是山东味的普通话,性格也是山东式的直爽和执拗,他和我握过手,拉起岳华和我就走,说:“先去办事,有话路上说。”走出旅馆。他领我们去乘地铁。从地铁站出来,他领着我俩东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机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馆,然后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懒洋洋的坐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柜前割了些香肠、叉烧之类,切成一大盘,先端过来。他说:“我既是这里的东家又是供应商,吃东西钱要照付,但可以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