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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寻觅

白寅带了女儿白瑜,去松江金泾镇。

准确地说,应该是女儿白瑜陪了白寅才促成了这次远行。白寅近期血压骤升,不宜单独外出。从上海到金泾,路程虽不远,交通却不便:最简捷的路线是先坐火车,再换汽车,最后摆个渡。就这么换来换去的,就够让白寅想而生畏了。可是关于那个大脑畸变病人的第一手资料却是非到手不可。白寅曾见过那病人一面。病人的父亲陪了她来,一副很焦急很痛惜的样子,吩咐他必须常来就诊时那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不料此后便如黄鹤一去不复返。让助手发信相邀,也不知是地址不详没收到呢还是存心不予合作,一样地泥牛入海无消息。幸而后来想起,金泾镇卫生院的院长,似乎是哪一届的学生,于是就贸然发了一封信去。回信很快来了。学生认真而热情,详细汇报了卫生院对本镇这名病人所掌握的全部病历,还附来了好几张X光脑片。在那几张拍得糊里糊涂的X光胶片中,竟还夹了好几张那病人的彩色生活照,注明是“仅供老师参考”。彩照上那病人打扮得妖形怪状,头上耳朵上脖子上只要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红红白白的首饰,那头发也梳得一张照一个样。白寅虽然明白,这正是因为病人在发病期内具有强烈的模仿欲;估计是在模仿着哪个明星歌星之类,但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厌憎。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病人由她父亲陪了来华光时的模样:白皙的没有一点瑕疵的脸蛋上,深嵌着一双大大的眼尾长长的杏眼。端正挺直的鼻梁下,有一张不大不小但十分丰满滋润的嘴。如果没有她父亲陪同,如果没有她父亲的叙述,谁也不会把这身材高而苗条,静静地坐着而又活泼地转动着那对黑眼珠的姑娘,当作病人,而且是“大脑畸变患者”!白寅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那时的可爱的纯真的模样,他实在难以接受她发作了毛病时的妖形怪状!他出于医生的天职,也出于研究特殊病例的癖好,当然也明白这项研究的功利主义价值,下定决心紧紧抓住这一病例研究下去,从科学的角度对其病因作出解释。或许,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就是最后一个研究课题了,白寅想,毕竟早已年过六十,而且还有高血压。

火车票是白瑜去订购的。上海到松江不过一个多点小时的路程,白瑜却通过一个老同学的关系,弄到了两张软座票。父亲的高血压持续不下,不陪了他去他又总惦着这件事,一坐到他那书桌前就发呆发闷。白瑜所能做到的就是放下手中刚开了头的毕业论文,护送前往并且尽量让老头子轻松舒适些。母亲自从迷上了麻将牌以后,比退休前更不关心父亲,白瑜明白担起责任早已非己莫属。更何况还有两点理由促使白瑜主动提出陪父亲去一趟松江:一是她初拟的论文题目是关于“社会心理的某种畸变及其成因”,这与父亲所研究的课题有相通之处,去看看那位生理畸变患者或许能触类旁通受点什么启发多点什么信息;其二,那几张病人的彩照,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一眼就认出了病人所模仿的对象。“这是邓丽君!这是陈美玲!这是奚秀兰!啊哈,这是沈小岑呢……”她欢叫着,那种喜不自禁欣赏不已的样子让白寅不得不提醒她:“这是一个病人,是一个大脑畸变患者!”刚刚回复到十年前中学时代发烧友境地去的白瑜于是重新站到了研究生的立场上:“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模仿明星,而且专门模仿红歌星!这非但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一定要亲自去调查研究一番!”

汽车尚未停稳,紧闭的车门上已经一左一右吊上了两条汉子。半分钟前还像模像样拉成一长条的队伍赛似挨过一下冲击锤立时三刻变成了一长团,粘住了开了的车门。明明排在队伍前面的白寅被弹出圈外,后面的精壮汉子剽悍妇女强有力地冲上车扑向了座位。一片混乱中的白寅忽又觉得自己被拥到了车门口。他刚想抬脚上梯,不料却听到有人在车上猛喝:

“路辛!快上呀,还看什么看什么!”

白寅上抬的脚登时发了软。后面有人在推挤他。他觉得自己的髁骨撞到踏梯的棱角上,痛得钻心。这公共汽车的踏梯怎么造得这么高,真是莫名其妙!这路辛怎么也在这里,怎么也要上这车?更是莫名其妙!他想退出人群,办不到。后面紧挨着他们的一个什么人已经在用胳膊肘顶他的腰眼了;他想回头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路辛,小辛,又黑又瘦精灵般的孩子,呵不,在医院的走廊上,他看到的是一个穿了花格衬衫的留了过耳长发的背影,扶着她,早已不是孩子了——他也办不到;办不到把头转过来瞧,也不敢瞧!他只觉得自己完全是身不由主了,在这挤成一大堆的人群中,在这狭小而高不可攀的车门口!

“爸,快拉住我手!”已经上了车的白瑜死死地顶住拥上来的人群,向白寅伸出胳膊。

白寅像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女儿。女儿的小手温软但有力。他终于摆脱了身前高台阶与身后胳膊肘的夹击。

车轮动了。

哈益华在汽车后排的坐位上又挥手又叫嚷:“过来!路辛你过来呀,让你坐!”

紧挨了白寅站着的路辛纹丝不动。

白瑜扶住父亲,扭过头冲路辛友善地笑笑:“你不就是路辛吗?你朋友叫你呢!”她还尽量避开身子,示意路辛挤过去。

白寅没料到路辛就在身边,完全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他猛地转过头,正遇上了路辛的那两道目光。

如同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照亮了那里外两间的小土屋。

月色如水。

柔情和狂热从两头挟持着白寅攀向峰巅。肉体和精神的双向震颤使他难以离开身下这片温热的柔软的沃土。他们俩久久地相吻着,再没有动作,再没有一丝声响。凌波气若游丝,但呼吸平稳均匀。她在微醺中已渐入梦境。她的热力和醉意渗入了白寅的肌肤。白寅轻轻地放松了她的嘴唇,把自己的头埋入了她撒于枕边的稠密黑发之中。

倏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声息!他裸露在那床已被蹬到腿间的被子之外的背脊,似乎遭到了刀扎剑刺,令他全身都起了无可名状的颤栗!他如遭雷击般猛地抬起头,往身后看去。他遇上了两道黑亮黑亮的目光!

通向里屋的小门大开着,乌沉沉的门框之中,笔直站着又黑又瘦的小路辛。

这是两道令他永世难忘的目光!如冰、如电、如火、如剑!月色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但却从里往外射出寒光,那寒光笔直地刺向白寅,迎击着白寅瑟缩的呆滞的惊恐的目光,白寅不能抗拒。他下意识地一手扯起那床薄被,并且在遮盖自己那羞耻的裸体的同时,紧紧地合上了自己的眼帘。

白寅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人类为了抵御外敌而修筑门窗,上帝为了让人类掌握愿看敢看与不愿看不敢看的自主权而设计了可以自由关合的两片眼睑。白寅没有料想到隔了二十多年又一次惨遭路辛凌厉目光的袭击。除了挂起免战牌之外,他还有什么招架之力?

“爸你怎么样?你不舒服吗?”白瑜在焦急地呼唤他。

他摇摇头。女儿是贴心的,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呵太好了!那就多谢你了!”白瑜忽然欣喜地说着,挽了白寅就往后座挤:“爸,人家把坐位让给你了!路辛,感谢你的侠义心肠了!”

白寅一时里有点糊涂,女儿怎么会跟他这么相熟?

呵明白了,自然是因为后座这位长得如香港电影中的黑道人物般粗蛮的青年,刚才乱叫乱嚷地喊出了路辛这个名字的缘故。

黑道人物站起让座时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女儿看,那暧昧的表情让白寅又是一阵不舒服。

凌波,你的儿子,当年那聪慧倔强早熟阴沉得过于乖僻的小路辛,如今怎么跟这种蛮汉混到了一起?

“我早就知道你了,”是女儿的声音,“路辛,大路的路,艰辛的辛,成名作是《栋梁之歌》,自编自演的,一九八五年金吉他大赛的第一名得主,对不对?”

原来如此。女儿迷过流行音乐。路辛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他干的果真还是她母亲那一行。可是他为什么也要跟到后座来?他想干什么?

“小姐你可真是见多识广,”蛮汉的哑嗓子,“我们路辛如今是申江歌舞团的经理了,欢迎您常来赏光……不过最近我们剧场大修,要停演个把月……小姐你们到哪里去?”

“金泾。”

“哈,可真是太巧了!我们也去金泾。你们是……走亲戚?”

“不。我父亲有业务,我陪他。你们呢?”

“我们……也是有业务。别笑呀,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您贵姓?”突然插进来一个低沉的、有着嗡嗡作响的共鸣音的声音。白寅禁不住一个冷噤。不用睁眼,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路辛。

“姓白。”女儿回答。

“对了。”冰块一样的声音。

“对了?怎么……你认识我……我们?”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冷笑。白寅的背脊,滚过一阵寒流,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穿透了紧闭着的眼睑,白寅面前,流动着一片鲜红的色彩。那是血,他知道,是从挑开了伤疤的心尖流淌出来的血。

六金泾镇卫生院的金院长毕恭毕敬地将白寅迎进院长室,扶进沙发,捧上香茗。

弥漫在空气中的医院所特有的由酒精、来苏儿水和人体汗臭混杂而成的气味,马上就驱走了白寅旅途的疲劳,而且神奇地把那片从记忆深处心窝底下情感的最内层里冒出来的一切,统统缩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潘多拉的盒子关上了,白寅顿时显得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言语简明而且锋利。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那位名叫田田的病人的全部病历卡,对上面写得不明确不详尽甚至不规范不整洁的地方一一批评过来,弄得那两鬓也斑白了的中年院长一阵阵面红耳赤。

“光这些材料哪里够!”白寅将病历卡往茶几上一拍,“三个月前我让你参加这一选题研究小组时就申明过,你的主要工作是积累第一手的门诊资料,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一些?”

金院长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返老还童地嗫嗫嚅嚅:“病人,病人家属不肯配合……我们医院入手实在太少……”

“不能随访,那就收治入院!加强二十四小时观察!加强阶段观察!为什么不收?”

“这……”

侍立一旁的一名年轻医生插了嘴:“病人没有劳保的,白老师。”

白寅顿一顿,复又开口:“不是理由。我在信上说过,这个研究项目有专项经费。病人的一应开支,可以划归到华光的帐号上去!”

年轻医生说:“也不光是为了几天的住院费。那病人的家长,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

白寅不耐烦了:“这跟病人住院有什么关系?总不见得这饭店还要靠病人挣钱吧?”

年轻医生却开心地一笑:“白老师说对了,是这么回事。”

白寅吃惊地张大了嘴:“什么?”

“是这样,”年轻人解释道,“那饭店除了供应饭菜,还开设音乐茶座,近年来办了个卡拉OK,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田田——就是那病人,不犯病的时候当服务员,犯病时就演唱……”

“犯病时还要她演唱?”白寅气咻咻地。

“是的,只有犯病时她才唱。老师您是知道的,这名病人的病症恰恰是强烈的模仿欲和由此产生的异乎寻常的模仿能力。发病期间她完全失却了自我意识,在幻觉中把自己设想成他人他物,无论是言语动作还是表精神态,都会酷似其模仿对象,而田田——这位病人,还具有极罕见的音乐天赋,因此,她能把许多歌里的歌舞表演,掌握得维妙维肖……今天她正在发病,所以那饭店生意格外好,许多很远地方的人都风闻金泾出了个‘歌仙子’而赶来欣赏呢……”

刚为父亲安顿好了住房的白瑜,在门口停住了脚。她听见了那年轻医生既像是很严肃很科学的业务汇报又像是津津有味的渲染,猛地忆起哈益华在车上的话:“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岂有此理!”白寅在发火了,“利用一个病人的畸变状态去谋利,是犯法的!”

那年轻医生却笑得更璀璨:“老师,至今好像还没制定这方面的法律。”

白寅吼道:“这至少是不人道。”

“乡下人不懂这个。”年轻人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还难以确定这倒底属于哪一种病症……连唐斯综合症也算不上……”

白瑜转身就走。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要去亲眼见见这名“歌仙子”。而且确信,那位人称“歌坛怪人”的路辛和他那个生相丑陋却热情得可爱的哥儿们,一定是奔着那位“歌仙子”来的。

并不费多少力气,白瑜就打听到了以“歌仙子”的名字作招牌的“田田饭店”。

一个高大的头戴厨师白帽子的小伙子很殷勤地为她掀开厚重的丝绒门帘。一股烟味酒气和着咖啡牛奶味又裹了刺耳的走了音的歌声直扑白瑜,差点让白瑜闭过气去。

“那边也有两个上海的客人!”白帽子对着她的耳朵眼叫,这才压过了从劣质音响喇叭中喷出来的鬼哭狼嚎,“要不要跟他们坐一张台子?”

白瑜顺着他指的方向透过白茫茫的烟雾望过去,看见了坐在火车车厢式座位上的路辛和哈益华,连忙点头。

“阿香,领客!”白帽子高喊。

迎上来一个打扮得很得体但毕竟盖不住乡气的姑娘,笑盈盈地,用手势招呼着白瑜跟了她走。

哈益华在白瑜一钻进门帘时就看见了她。

“看!那个研究生跟了我们来了!”

路辛顾自抽烟,眼皮也没动一动。

“啊哈,她朝我们走来呢!”

“讨厌!”路辛哼了一声。

“两位先生请挤一挤,”阿香笑咪咪地躬身说,“给这位小姐让个座吧!”

路辛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

哈益华却如同一只蛤蟆般往外一跳,并且作了个很夸张的谦让手势:“请了,白小姐!”自己则硬挤到了路辛的旁边。

“这么说起来,今天是不可能见到那病人了?”白寅说。

“是的。”年轻医生回答,“按我所掌握的规律推算,今天该是田田发病期的最后一天,因此也是田田饭店营业额最高的一天,她晚上说不定还有演出……”

“等等,”白寅摘下老花眼镜,注视着面前这位唇红齿白面孔光滑幼嫩好似一只剥了壳的鸡蛋的年轻后生,“你是怎么掌握了病人的发病规律的?”

年轻医生的顶头上司金院长从鼻孔中嗤了一声:“小李是田田饭店的常客呢,时髦点说也是‘歌仙子’的崇拜者之一……”

“时髦点说现在叫‘发烧友’。”小李心平气和地作了纠正。转过头正面回答白寅的问题,“她的发作跟她的经期有关。发作期一般是三天,两次发作之间相隔二十八或二十九天。发作期间她对暗示特别敏感,暗示可以诱导出她梦魔般的无意识的行为。行为之后病人又会发生短暂的抽搐,类似癫痛。抑制的办法很简单,一般的镇静药如扑癫酮苯巴比妥甚至安定就管用。只是一旦使用了镇静药,她的亢奋状态就会结束,那种超乎常人的模仿能力也便消失,只有等待下一次的发作了……”

“什么叫等待下一次发作?”白寅打断了他的话。这小医生的叙述语气绝对规范简洁准确。白寅没料到在这偏远市郊的卫生院里,在那位虽然唯唯诺诺但显然早已把学过的专业大多还给了老师却为一方之主的老院长的统制之下,竟还隐埋着这么出色的好苗子。愈是对待这样的人才,白寅的要求愈严格,所以愈不允许他在相当专业化的陈述之中,夹杂了不伦不类的或者表达不清的句子。

那小李医生又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对不起白老师,我偷换了叙述角度了。我是说,那个田田饭店是依靠田田的发病赚三天大钱的,若是田田一发病就让她服镇静药,她一服了药就昏睡过去并且失去了表演的能力,那不是还得‘等待下一次的发作’而放弃了这一次因发作所带来的赢利了吗……”

“不像话,不像话……”白寅摇着自己花白的脑袋。

“你就不要再说下去了!”金院长喝令小李,“我早跟你说过,你就是废话太多!”

白寅对自己这位高足的低智商哭笑不得,暗自下决心非把他从本课题研究小组中清除出去不可。给他的任务,可以转交给小李。

阿香送上三杯咖啡、三包鱼片干。

哈益华抿了一口那淡褐色的饮料,笑了:“怎么像咳嗽药水一样味道?每人最低消费价拾伍元,你们这店也够斩的了!”

阿香回眸飞个媚眼:“先生明天再来,每杯咖啡只要你二元!”

“这是什么意思?”哈益华莫名其妙。

“因为今天有歌仙子演唱。”白瑜说,“浮动价格。”她刚才在医院里听到的正可用上。

“她就是歌仙子?”哈益华望着阿香不失苗条的背影。

“不是。”白瑜说,“我见过‘歌仙子’的相片。”

始终没正眼瞧过白瑜的路辛第一次将目光转向她。

“你不信?”白瑜说,“我真见过。她是我爸的病人。我爸那儿有许多她的相片,当然,是作为病史资料收集来的……”

有个素质尚可的人在点唱《知道我在等你吗》,委婉的歌声在烟雾腾腾的小厅里倒也很动听: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哈益华离开座位,走进洗手间。路辛专注地望着白瑜。

白瑜在滔滔不绝:“她的名字叫田田,这你们应该知道了。我爸已经把研究她的病情,特别是探究她的病因,列为今后五年的专题研究项目了。这个项目已经得到了有关上级部门的认可,并且得到了专项经费。我们这回就是为她来的。我爸打算先观察她一个星期,如果认为有必要,就把她带到上海去,让她住进华光医院……”

“做实验?”路辛突然插了一句,表情一下子变得极尖刻。

“什么?”白瑜一愣,“这是……什么话?我爸是为她治病。”

“当然必须说是治病。”路辛说,“不然别人怎么会上当?”

白瑜有点气急败坏了:“我再强调一遍:是为了治好她的病,一种目前暂时定名为‘大脑畸变’的不明原因的病!我爸是医生,他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

路辛嘴角咝咝响着,接续她的话:“是利用。”

白瑜猛地站立起来:“你!”

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白瑜赶紧坐下。坐下才发现原来那阵喧哗不因自己而起。有几个捣蛋鬼,故意在“知道我在等你吗”这句歌词中加了一个“的”,使它变成了“知道我在等你的妈”,所以好端端的一支歌,一唱到那地方就走了样。有人在顿脚,有人在打呼哨,场子里有点乱了。

哈益华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坐回来了。“怎么搞的,歌仙子不下凡了?”他说。

卫生院里,白寅仍在不依不饶地向一老一少两个乡镇医生提问,好像在主持博士论文答辩会一样。那个金院长愈来愈萎顿落寞,五月份的天便总掏手帕擦汗,而嫩鸡蛋似的小李却愈来愈容光焕发,如鱼得水。

“我跟她小时候是同班同桌同学。她那时候很聪明,很正常,戴红领巾都比我早一个学期呢……”

“你怎么不说你妈还差点要为你俩订亲呢!”金院长插嘴道。

白寅瞪他一眼,心想怎么这么无聊!

小李却很不在乎地笑笑:“是事实。只是她从十二三岁发身开始就显出不正常来了,总是赖学,总是钻进镇文化馆里去看戏看电视,一个人哼哼唱唱舞手舞脚,不久就跟不上学习了。农村人缺少医学常识,说她是发了‘花痴’,有些无赖得便就对她动手动脚,她父母只好整天把她关在家里。最初一个阶段愈关愈呆,后来还是她爸,叫田阿根的,一个很忠厚老实的人……”

“我见过。”白寅说,“带了病人来上海,陈述病史时老泪纵横。”

“是的,他特别心疼她,借了钱去买了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电视机还稀奇呢——专门给她看,这才算稳住她了。她只要一看到歌舞表演,就可以完全安静下来,而且显示出超凡的模仿能力。再往后,就是白老师您知道的,她那非常精明能干的老娘,专门开了个小饭店,还设了卡拉OK,她就成了田家的摇钱树了。”

金院长讨好地问:“白老师要不要去看看?不远的,就在街上。”

白寅好不耐烦:“我不去那种地方。”

路辛、哈益华、白瑜三个人,在看到装扮成港台歌星模样的田田,从那位头戴白帽子的壮实小伙子所掀起的门帘后走出,微笑着频频向左右两边的顾客优雅地点着头,迈着绝对符合标准的台步走进卡拉OK厅时,由不得全都呆住了。

常客们显然是看惯了,乱哄哄地发了一通茶园里听戏才有的喝采声。

卡拉OK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拿手曲《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在屏幕上出现了。

几可乱真!那神态,那面容,那动作!除非仔细辨别那过浓的化妆,那粗糙的服饰,还有那双眼睛:邓丽君的眼睛流光溢彩,活泼得如两滴水珠,她呢,这“歌仙子”,大而无神,而且发直!

可是,在应该拿起话筒的时候,她竟准确无误地抬起了胳膊。

在屏幕刚刚显出暗示时,她就恰恰扣在那点子上开口唱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歌声的圆润甜美,用气的轻松自如,感情的上下张弛,绝不逊于真正的邓丽君!

还有那舞姿!长长的臂、柔软的腰、着了拖地纱裙而显得特别雍容华贵的总体素质,全都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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