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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永安弄里的人家自己倒了三个来月的马桶,有不少已经习惯,有不少想省几个钱,于是再来找阿花包倒包涮马桶的人锐减,阿花的生计很快成了问题。需要是创造发明之母。阿花另辟蹊径,开始捡破烂卖钱贴补家用。有时则去撕大批判栏上的残缺不全的大字报,积到一定数量,借用金梦旦的小推车拉到废品回收站去卖掉。后来她在与陆宝宝约会时,偶然谈起了这个行当,却把陆宝宝吓了一大跳。

“我的天呀!”陆宝宝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她已经有了心脏病,“你要闯祸的呀!”

“不会不会,那是给风吹得糊嗒嗒的,呒没用场了的……”

“阿花,答应我!”陆宝宝抓住了她的手,“不要再去撕了!我们又不缺钞票!马上从存折里拿点出来……”

“瞎讲!你的钞票我一个也不会去动!你这么怕,我再不去撕就是了!我阿花说到做到!”

又过了几天,当时已被勒令到“五·七干校”去养猪的洪剑春回上海取衣物,顺便拐进阿花小披间,送她一兜子嫩玉米,正巧见到阿花在闷头吃饭。那饭里掺着豆腐渣,桌上没有任何菜。洪剑春见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呆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花讪讪地笑着:“我喜欢这么吃。我饭里放过盐、葱,还有一大调羹猪油呢!洪先生你闻闻看,喷喷香!”

洪剑春不闻不尝那美味豆腐渣饭,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了二十元钱,转身就走。以后每个月发工资,他干脆都往阿花那儿送二十元。一九七六年后他重新回城工作,阿花把一叠每月贴花储蓄二十元的零存整取存折放到他面前,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已非常仗义地贴补了阿花足足八年,而由于这八年中阿花一文也没花他的钱,他在不意之中已经拥有了二千元的存款。

“阿花!”他在看到这叠存折时禁不住眼眶润湿了,“你,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是过得蛮好吗?”已过花甲之年的阿花笑嘻嘻地说。

洪剑春平生从未有过这么大一笔积蓄。他为此实实在在在地忙乱了一阵子。古籍书店进,文化书店出,上午跑书画社,下午钻图书馆,没几天就将钱花掉了大半,捧回了一叠叠线装书、精装本,堆得满桌满床都是。

阿花见洪剑春如此开心,于是比洪剑春还要开心。不过阿花是个务实的人,见洪家那间后厢房简直成了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小仓库,且不说洪剑春自己坐卧行走工作都不方便,就是阿花进去擦桌抹凳整理房间也碍手碍脚,于是便建议洪剑春买两只书橱回来。洪剑春经点拨后深感早就该想到,马上就由阿花陪同,并且借了金梦旦的拖车去家具店拖回来两只桔黄色装了玻璃门的大橱,三号三楼后厢房顿时陋室生辉,倍增书香色彩。

阿花自己住的小披间,在这八九年中却大变了样。大块头一死,这小屋里再没人为她拉胡琴唱戏文,天一黑吃完饭顶多洗个脚就上床睡觉。十五支光的灯干脆换成了五支光的。兼之阿花把捡来的破烂堆到自己的小披间里,用一只只拾来的草袋袋装好了,以积少成多换钱,所以那小披间便成了酷似废品回收站的堆物间了,窗户小,又是背光的底层,房间里终年弥浸着一股霉味道。再后来,阿花又染上了养猫的癖好,最多时一人养了十来只,大猫三四只,小猫五六只,并且任其蹿上跳下,晚间睡在头旁脚跟甚至被窝之内,整个小披间便不像是入住的,又像是一个猫窝了。

转眼间又过了十来年,其间有一件大事与永安弄内的阿花有重大关系值得一提。说来有趣,是那位俨然将成为接班人的副统帅居然于公元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突然一头栽进了外蒙古茫茫黄沙之中活活烧死,成了全国共诛之的“叛国贼”。大起大落反差实在巨大,在国内外引起的震动赛过里氏十级地震。震波到达永安弄时,金梦旦的现行反革命帽子当即撤销,阿花则成了“早就识破反党集团”的“反潮流英雄”,大名及其事迹又一次上了报。这次上的报乃市级大报,撰稿人是原《沪江夜报》副刊记者张德禄的儿子。他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屈服了身为舰队政委夫人陆宝宝的压力,扣发了那篇题为“现行反革命陆阿花撕毁宝像束手就擒”的报道。为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态度,他急匆匆地跑了一圈山东路街道的永安里居委会,又找阿花采访了一次,连夜赶写了一篇专题人物特写,把阿花描绘成一个先知先觉、别具慧眼的人物,并且还附了一张阿花的相片。

陆宝宝一家届时随着那副统帅的坠落亦坠落。郭平关进去后判了刑,全家作鸟兽散。除了那最小的女儿因为还会拉小提琴而且生得漂亮,进了煤矿文工团,其余的儿子统统去了农村。一个在西双版纳,一个在赣南山区。唯独大儿子早在一年前已由陆宝宝安排好了去美国探望舅舅,一去不返,进了麻省一所医学院。陆宝宝自己,则被调到当时正在筹建的金山石油化工总厂,住集体宿舍,在科室里抄抄写写。每次她到上海胸科医院来看心脏病,总还是事先打电话请阿花陪同一起去,出了医院逛逛南京路,再去人民公园小坐。

公元一九八六年,阿花年已七十六。她眼不花,耳不聋,只是大大地发胖了。不过胖归胖,她并无高血压之类疾病,一年四季不服一粒药。她自己总结的经验是“吃得落”。她每顿两大碗饭,早上不开伙,去饮食店买五两糯米粢饭,顺便为洪剑春带回一茶缸豆腐浆和一副大饼油条。阿花吃饭时小菜不计,喜食腌货,说是吃咸货比较省。近十年来则转而喜食鱼类。喜食鱼是因为喜养猫造成的。大块头死后她以猫为伴,猫爱吃鱼,天天少不了跑鱼摊头。她说,吃鱼最合算:她吃鱼身鱼肉,猫吃鱼头鱼尾鱼肚肠鱼骨头,一点也不浪费。

可是三号门口常常是腥气冲天,特别是中午时分,阿花煮猫鱼的时候。猫儿们来往穿梭,晚间尤甚,进出三号门的人常常会被一只突然窜出来的猫撞个正着,吓一跳险乎跌一跤。永安弄里的人日久不以为怪,但居委会的爱国卫生委员会却终于找上了门来。那天来的是六七个中学毕业、考不上大学的待业青年,手中拿着扫帚、铅桶、鸡毛帚等,大不情愿地进了三号门。为首的那个姑娘屏了一口气敲了敲门,把阿花叫了出来。

“阿花好婆,”她客客气气地说,“居委会叫我们来帮你大扫除,侬看从啥地方扫起好?”

不料阿花一下子用自己滚壮的身体堵住了门,气冲冲地嚷道:“做啥做啥?大扫除难道我自己不会?用不着居委会来费心!少给我摆花头经!‘四人帮’早就倒台了,还想来抄我的家呀?”

一个戴眼镜的小子火了:“侬这么大年纪,怎么还瞎话三千?啥人来抄你家?侬这种房间真是龌龊到家了,要不是居委会派了来,叫我还不高兴哩,一股臭气,连猪圈都不如!”

“放你娘的狗屁!”阿花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她认出这小子是那个当年戴了“红卫兵”袖章、带人来捉她的“赤脚医生”的奶末头儿子。阿花岂能容忍这小子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因此拔直了喉咙吼起来:“人不过只有炮仗大小,还呒没长成呢,敢来此地乱放狗屁?侬当我不认得侬是伐?侬一家门都是抄家的老手,还会传宗接代是伐?今天要想再到我阿花这里‘抄家’,做梦!”

为首的姑娘赶紧说明:“现在怎么可以抄家,是大扫除,不骗你的呀!”

几个小青年有气恼的、嬉笑的,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最后决定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以完成居委会派下的任务。

一声令下,两三个小姑娘左右挽住阿花的胳膊,连劝带拉地把她架开,其他几个小青年钻的钻,拱的拱,进了小披间。手持鸡毛掸子的掸天花板屋角落的蛛丝网,捏着揩布的稀里哗啦地擦桌抹凳吓得大猫小猫从其藏身之处窜出,夺门而逃。阿花则在门口跳着脚大哭,好一场混乱。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屋里哐啷当一声,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引得里外几个人都扭头过去看,只见得一个小小的布包不知从什么地方、也不知是让谁给掸落到了地上。青年人眼明手快,那带头的姑娘一弯腰一伸手想去捡,但因为只捏住一个布角头,哗地一下,布包散了,里面的东西抖到了地上。一屋子的人统统发了呆。只见地上滚着十几只亮光光的金戒指,其中还有几颗红宝石绿宝石在闪着异彩,另外还有几只没有跌开盖子的首饰盒子。除了这些东西之外,散落在地的银行存折竟有十来张,其中除了一张是红面子的活期存折,张张都是大面额的定期储蓄!

阿花像疯了一样扑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这堆金银财宝当中,张开两只手十根指头拼命地把地上的东西往自己的身底下撸,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到屁股底下,好像那里是个保险箱。忙乱之中,她的手抓到了一根平时捆废纸的麻绳,手脚麻利地往自己头颈里一绕,然后瞪着眼对屋里的那帮傻了眼的小青年们喊:

“走不走?再不走我死给你们看!”

那绳子在阿花脖子上形成了一个圈,左右两端被阿花的两手紧捏着。领头来大扫除的姑娘“啊——”地一声尖叫,扔了扫帚拔脚就跑,其余的几个一时也来不及细细考虑阿花会不会真的“上吊”,也争先恐后地冲出门去,阿花随即从地上弹跳起来,把门碰上。

阿花是永安弄内的富翁的消息不胫而走。从此后阿花进进出出都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有几个老住户因为与阿花相熟,干脆在阿花涮马桶时,充满好意地劝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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