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民街西去四公里有个邬家村,那里有个婆婆,七十多岁了,和一个堂舅住。他们家是一间茅草屋,孤零零地就在公路边。堂舅人懒,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婆婆就久不久出来跟我们住几天。若是夏天,番桃熟了,她必定叫堂舅摘一些下来带出来给我们。婆婆驼背,弓着腰,拄着拐棍,每走几十米必然休息一会儿。到朝阳小学有四五公里,真难为她了。
婆婆每次来,我们都很高兴。母亲尽量做好吃的招待婆婆。而她一走,我们总是依依不舍,有一次,我竟然哭着拉住婆婆不让她走。
她最后一次来,行动比以前慢了许多,言语也少,而且出现大小便失禁
。此后回去,她再也不来了。过几年,她就去世了。
那时,正进行抗美援越的斗争。龙州是中越边境的边防重镇,每一天都有解放军的军车从我们门口通过,到凭祥,进越南。解放军的一个团部就驻扎在利民街附近。久不久,团部都会放露天电影,慰问我们老百姓。那时,放电影根本不用做广告,做任何宣传,只要解放军一放出消息,大家就互相传。到了傍晚,吃完饭,各自拿着板凳去操场里占位置就行了。到了那儿,电影银幕早就挂好。操场里呼朋唤友,拖儿带女的,吵吵嚷嚷。当银幕里随着音乐突然映出八一电影制片厂那个标志性的光芒四射的五角星片头时,大家才静下来。但抗美援越这么多年,解放军放的电影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部:《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打击侵略者》《奇袭》等。
在利民街的生活十分平静。
那天中午,外公、母亲和我正在吃午饭。母亲用背带将三弟背在背上,三弟时不时哭,让母亲吃得很不安然。突然进来了一个中年汉子,什么招呼都
没打,就直接跟外公说,老邬,今晚你到大队里交代一下。外公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母亲向外公瞄了一眼,就拿着碗筷,停顿了半天不动。晚上,就在部队操场边上的生产队的礼堂里,汽灯亮得惨白,人声嚷得翻天。外公阴沉着脸出去了。那个神情,和父亲在金龙中学宿舍点着油灯出门时一样。
趁母亲没有注意,我就一个人溜了出去。还没走近生产队礼堂,我就听见一阵高过一阵的口号声了。我知道,这是在开斗争大会。我走进会场,一眼就看见外公站在中间,低着头,双手垂直。人群则对他怒骂,指指点点。
从那个晚上起,我开始明白外公为什么叫作“****”,什么叫作“交代”,为什么母亲不做老师了却做了菜农。
从那个晚上起,我对那个来通知外公“交代”的中年汉子恨之入骨。直至现在,我竟还记得那时他和我外公说话的神态和口气,还有我母亲尴尬的表情。
半年后,母亲带着我和二弟、三弟,回到了朝阳小学。母亲恢复了教书。我也不用早早就起床从利民街赶往学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