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江水翠竹码头飘来一叶小舟,舟上前端坐着一个渔翁,一手执杆垂钓,另一手轻轻摇橹。这橹设计得颇为轻巧,便是他只手摇晃,亦然全不费力,只是不能快猛,悠悠然,行驶极慢。船橹荡起微纹薄晕,恐因此骇坏水中的鱼儿,是以那鱼竿极长,拿捏不得,又在船侧支起了一座小小的木架,将杆架于其上,一手握端按压旋转,稍许小动,架外长杆便能大动,正好操控把握——
晚色清风、江水薄绵,冷月霭云,倒也惬意自在——
舟上小棚之内,走出一人,在老渔翁旁蹲下,凝视江面良久,喟然一叹,道:“这舟走水流,鱼儿或是沉眠熟睡,或是疏懒懈怠,不肯吃钩,老先生岂能钓得一两尾么?”——
渔翁看似年过五旬,嘿嘿一笑,道:“如何钓不得,这钩上的蚯蚓,在你眼中,不过是泥土里的一条黏黏小虫,滑不溜丢,不名一提,但在江水的大小鱼儿看来,却足比美味佳肴,正若人之财宝、世间的绮珍古玩一般。这世人看得金银财物,那会怎样?莫不是争相追逐,苦苦求索,莫说陌人生面,就是在兄弟姊妹、亲朋好友之间,斗得一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那也是在所不惜的。鱼儿没有道德约束、纲法禁锢,亦然不脱此无穷丑态。”言罢,只觉得手臂微触,不觉笑道:“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鱼儿说来就来,投入我的鱼篓了。”不再摇橹,双手捏定那钓杆,便往后面抽提。旁边那人也来帮忙。不多时,长线出水,一尾大鲤鱼破水而得,月色之下,映照得鳞片灼灼荧光,亮若烂银,跌入篓中,犹然挣扎跳动,却再难蹦出樊笼,只看得双腮盖片一张一合,勉强呼吸,生活甚是困难。二人哈哈大笑,又听得有女子奇道:“怪哉,这夜江之上,他果真钓得有鱼么?”话音甫落,便看棚前的碎花布帘被人挑起,一个明媚女子盈盈走了出来,微微一笑,又道:“不识哥哥,他老人家玩心闹重,你也一并胡闹么?唉!这一边钓鱼,一边划船,何其缓慢,真不知何时才能靠岸了?”船客非他,正是罗琴与陈天识二人——
老渔翁微微一笑,道:“姑娘,这薄板码头、薇竹江岸,不就在眼前么?只是此刻夜深人静,内里镇陆的客栈皆已打烊,你们便是上去了,也不得地方投宿安歇,说不得只有在一处破庙街檐、桥洞巷角暂栖,既然如此,何不就在我这小船的篾棚中将就一晚,好过你风餐露宿、流落街头也。”——
罗琴不禁莞尔,道:“老人家还真是好心肠。”又对陈天识道:“不识哥哥,你如此良宵美景,却不诗兴大发,张口便来沾诵得几句么?你看这破落码头,芦苇初成,翠绿方结,虽然在夜黑之下看得不是甚为清楚,却也不是江南浓春美景么?”——
陈天识笑呵呵道:“夜风微寒,过酒即变酸,说不得你又要闻着哪里有什么陈醋的味道了。我再要风骚一番,被你揶揄,此‘骚’非彼‘骚’也,委实难堪。”——
老渔翁笑道:“我也不是文人,但素来知晓诗歌之雅,小相公若能风骚也好,《离骚》也罢,何不趁此抒怀。我这小舟轻薄,去不得大码头,这江边的乡下岸泊,翠竹绵绵,月色映照,其实尚有情趣,就当不得一诗么?”——
陈天识脸色微红,道:“老人家说得《离骚》二字,可见学识不浅。”——
老渔翁稍有几分得意,摇头晃脑,道:“我这楚地本是屈原故乡,人人皆好诗缨礼仪、文笔春秋,有何奇怪?小相公便附雅一首,莫不畅怀呢?”——
陈天识笑道:“既然如此,却之不恭,只是我腹中无甚好诗,便借用前朝人物笔墨,以为释怀抒意怎样?”老渔翁与罗琴拍掌称好。便看得陈天识张口忽道:“——
青林何森然,沈沈独曙前。出墙同淅沥,开户满婵娟——
箨卷初呈粉,苔侵乱上钱。疏中思水过,深处若山连——
叠夜常栖露,清朝乍有蝉。砌阴迎缓策,檐翠对欹眠——
迸笋双分箭,繁梢一向偏。月过惊散雪,风动极闻泉——
幽谷添诗谱,高人欲制篇。萧萧意何恨,不独往湘川。”——
老渔翁叹道:“雅,雅,果真意蕴十足,不若岸上的几位白话先生白话成诗,十窍九不通。却不知此诗作者是谁?”陈天识笑道:“这首诗我本也记忆不全,后索性不去记忆,只捧着书册在竹林中走上几圈,沾泥涉水之后,字字句句,反倒如刻在了心里一般,却是怎么也忘不得了。作者唤做朱放,唐朝人,虽然不及李太白与杜子美有名,我却欢喜其诗中清雅微怅,幽幽涧底泉水之意。”罗琴嘻嘻一笑,竟不说话,自掀起帘子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