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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文学 > 龙缘(全二册)(典藏版) > 第十五卷

第十五卷

乐越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在乐庆宫所睡的那张床,床前坐着一个一身金色长袍的年轻人。

那人见他醒来,便站起身,露出欣慰的神色。乐越也算见过不少相貌好的人或仙,但仍被眼前之人闪花了眼。

此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身形修长,浅金色的长袍上绣着水草的花纹,不及凤神的袍服繁复精致,却透出异常的尊贵。相貌不像九凌那样偏于清丽,而是华贵雍容,令人不敢逼视。

乐越实实在在从没看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但偏偏觉得他很眼熟。

他按住太阳穴稳定泛晕的脑子,试探着问:“你是,仙?”

那人没有回答。

乐越再看着那熟悉的水草花纹和衣袍颜色,以及熟悉无比的气息,立刻脱口而出:“你是龙神!是昭沅的亲戚?兄长,或者同族的龙?”

那人只是看着他,还是不回答。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眸中浮动着乐越化成灰也不会忘记的神采。

乐越半张开嘴,从那华美无瑕的面容中寻找一些依稀熟悉的轮廓。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不可能的名字:“你……你是……昭沅?”

那人浮起微笑:“乐越。”抬起左手,手腕上浮起一条金光灿烂的法线,绵延向乐越的左腕,打了个圈儿,紧紧缠住。

“法线重新修复,需要你先喊出我的名字。”

乐越不敢置信:“你真是昭沅?”他的身量竟比乐越高出了不少,乐越抓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傻龙真的长大了,出息了。可从一脸傻笑突然变得如斯华贵闪闪,实在有点怪怪的。

“嘿,你现在很有神仙派头了,可以做仙官了。”

昭沅谦逊地笑了一下:“尚好。”从乐越手中抽出衣袖,到一旁的椅上端坐下,“你的身体还好吧,可有什么不适?”

乐越道:“没有没有,好得很。”坐到床沿,跷起腿晃了晃,不知为啥觉得不合适,又放下,也挺直腰杆坐正,“你身上的伤怎样了?龙珠……碎了,没事吧?为什么这根线又连上了,而且比以前的还粗?”

昭沅笑了笑,吐出一枚金光灿烂的龙珠,龙脉变成了一条金龙的模样,浮游在其中。

乐越看得惊喜赞叹不已:“这比以前厉害多了,原来珠子碎了还能修的。”

昭沅道:“我却要多谢九凌凤君,是他帮了我。昨天变故太大,一言难尽。”

乐越终于忍不住嘿道:“到底是长大了,讲话用词都不一样了。”

昭沅收回龙珠,将那天乐越人事不知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时已正午,乐越踱到门前,拉开门扇。门外宫人列序跪拜,晴空朗阔,宫阙宁和,丝毫看不出昨日与今朝已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乐越眯眼看着烂漫的晴光。

真的这样便前尘尽去?老龙醒来之后,是否还记得昔日的应泽,昔日的卿遥,以及今日的自己等人,还是只当这些是无须挂碍的尘烟?

凡人到底无法理解神仙的境界。

何况他现在仍有疑惑未解。

有内侍进来服侍乐越洗漱更衣,其中一名内侍禀报道:“大理寺卿求见殿下,安顺王府已查抄完毕,新得了一些证物,想请殿下过目。”

乐越道:“证物在何处?”

内侍避让到一旁,喊了声:“传。”门外立刻进来两名抬着木箱的小宦官。

内侍又道:“大理寺卿荀大人还在宫外候旨。”

乐越道:“今日本王尚有别的事做,证物留下看着,请荀卿先回吧。”

内侍应了一声,出去传命。

乐越随手从木箱中取出一只卷轴展开,卷轴上题着一首诗,落款是安顺王的名讳。

诗写得甚是豪迈,字也非常洒脱。

昭沅站在乐越身侧,低声道:“琳箐让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安顺王已在京城三百里外与定南王交战,她和孙奔先去增援。她还说京城中可能会混入安顺王的细作,让你多多留意,皇城定要把守严密。”

有宫人在殿内,乐越不便回话,微微点头,心下却颇有些担忧,那天琳箐和商景都受了伤,不知她现在伤势是否痊愈。

乐越对安顺王父子有些同情,说到底,这两人不过是凤君的棋子。如今凤梧已死,这两人已成弃子。要怎样处置才好?

乐越合起卷轴,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去找九凌相询吧。

昭沅恰在此时又道:“九凌昨日受了重伤,在梧桐巷休养。白棠仙君也让我待你醒来后告诉你,你若想知道出生时的前因后果,就到五凤楼定南王处找他。”

乐越轻轻嗯了一声,将卷轴放回木箱中,正要离开寝殿,忽然发现木箱内一堆杂物书册下露出泛黄的一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其抽出。原来是一本老旧的皇历。

乐越一翻日期,不由得心中触动。这是一本甲凤年的皇历,即甲辰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皇历的某页折起,却是血覆凃城的那一天。

乐越的双手微微颤抖,将整本皇历仔仔细细翻看,除了折起的那一页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封皮,忽然察觉,这本皇历的封皮有些异常,封底明显比封面厚了些许。

乐越用刀子裁开封底,从其中落出一张平平整整的纸,上面题着一首诗——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乐越神色大变,这字迹和昭沅从眼儿媚的周妈妈处换回的借据上的一模一样。

不是安顺王的笔迹,而是他父亲李庭的笔迹!

乐越立刻抛下皇历,将那张纸收进袖中,吩咐左右:“本王要出去走走,你等不必跟随。”

走出乐庆宫,乐越在岔路口停下脚步,似是自言自语:“是去提审慕祯,找师父,还是到梧桐巷找九凌?”

立在他身侧的昭沅一言不发。

乐越皱起眉毛:“我现在心绪烦乱,帮我拿个主意吧。”

昭沅凝视他:“我是护脉龙神,不该插手此事,需你自己做主张。”

乐越愣了一愣,闷声道:“知道了。”大步向宫门外去,走了片刻,又折转身,“还是先去五凤楼吧。”

昭沅不作声地随着他走,心中十分欣慰。

他深知乐越的个性。乐越先选择找九凌,说明他已将**看得重于私事。而后又折返去五凤楼,则是判断出,白棠所隐瞒的秘密,说不定能够解开所有残留的谜团。

昭沅不打算太多干预乐越的决策,他更愿意看到乐越通过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

军帐外,一枚流萤从天上飞落,琳箐抬手抓住,惊喜地说:“乐越醒了。”

孙奔在她身后道:“既然如此惦记,回去看看不是更好?”

琳箐摇摇头,将已经熄灭的光球塞回袋子中:“算了,眼下还是战场这边更重要,乐越那边有别人看着。”

反正即使乐越醒来,最想见的人也不会是她。

五凤楼内,白棠仍是鹤机子的模样,与定南王在正殿内饮茶。杜如渊和商景在一旁陪坐。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护送应沐回天庭复命,只剩白棠还留在人间。

几人见乐越来到,俱起身相迎。

乐越向白棠行礼:“师父。”

白棠欣慰地道:“乐越,你进此殿,脚步未有凝滞,神色坚定,可见经昨日变故历练,又成长不少。”

乐越问:“师父,你叫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我什么真相?”

定南王躬身道:“道长与乐王殿下有事要谈,小王父子便先告退了。”

白棠却抬手:“请王爷留步,我要说的前因后果,亦与王爷相关。”捋了捋长须,“乐越,为师未曾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可有怨恨?”

乐越摇摇头,道:“师父没有告诉我,定然有师父的道理,我知道师父一定是为了我好。但我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安顺王关在静室时,鲁休师兄告诉我,师父不是真正的鹤机子,师叔也不是真正的青山派长老。其中究竟有何曲折?”

白棠轻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他身上仙光流动,回复成白衫飘飘的年轻仙者模样,神色肃然,“本君的确不是真正的鹤机子。乐越,你需记得,鹤机子道长是此世对你恩情最重的人,更是你应永远敬重的师父。”

乐越仍在茫然,却莫名有肃穆的情绪从心中升起。

白棠神情复杂地缓缓道:“这一切都因我的妹妹——荷仙而起。”

定南王与杜如渊神色陡变,白棠向定南王长长一揖:“舍妹荷仙愧对阁下,我早就想对杜王爷说这句话。却因种种原因,耽搁了十几年。”

乐越愕然,师父居然变成了杜如渊生母的哥哥,那么他不就是……

白棠感慨地看向杜如渊:“十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被乐越带回青山派时,我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在当时,不便点破。荷仙的确不配做你的母亲,却不知你愿不愿意称呼我一声舅父。”

定南王的眼神坚定无比:“鹤道长的障眼法使得不错,但本王从不认识什么荷仙。”

杜如渊无奈道:“家父早年受的刺激太深,所以……”

白棠叹道:“我知道。舍妹犯下的过错,可能永远无法弥补。她的行径令我族蒙羞,也让天庭大多仙者不齿,这亦是她的报应吧。”

定南王面无表情,好像根本听不懂。

白棠接着道:“舍妹本名白荷,后来做了侍奉仙娥,才有了荷仙的名号。我们的父母在南海侍奉,无暇顾及教养,我没能好好教导她。那时,我听闻她在凡间做下了这样的事,还生下了孩子又抛弃,便打算下来解决,没想到……”

白棠自惭其妹所做的事情,不敢将自己下界的意图禀报天庭,只趁着某日玉帝召集众仙饮宴时,偷偷出了南天门,直奔凡间。却不想在前往南郡的路上,遇见了血覆凃城。

当时,整座城池血光冲天,兵卒像发狂一般屠杀百姓。白棠见凤梧在城池上空盘旋,他认得凤梧是护脉凤神,一时不知是否是天庭授意的天谴。

“当时的情况令人不忍卒睹,我却因为不知事情的原委就犹豫隐藏在一旁,未能上前施救。直到我看见一个寻常的凡人手拿长剑,与凤梧相抗。”

那是个年逾半百的道人,须发花白,身上已伤痕累累,他护着一群百姓逃出城门。他有些道法,官兵虽奈何不了他,天上的凤梧却冲他拍翅膀吐火。那道人抛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勉强挡下火势,喝道:“贫道敬天敬地修道法,不知还有这样的天理!尔屠杀无辜百姓,妖魔不如,禽兽不如!终有一日,定会天雷击顶,天火焚身,灰飞烟灭!”

凤梧眯眼冷笑:“区区凡夫,蝼蚁草芥,也敢出此狂言?”扑扇双翅,半空中凝结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眼看将砸向城池。道人腾空而起,挥出雪亮的剑气,斩向凤梧。

凤梧厉鸣一声,一爪抓在道人的胸口,翅膀却被剑势斩到。

白棠从未想到,一个凡人竟能对抗仙。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现出身形,阻挡了足以将整座城池化为飞灰的凤火。

凤梧血洗凃城,本就是趁天庭不察时为之,见白棠陡然出现,已然心惊,加之他身负剑伤,略与白棠一交手,便落了下风,抽身便走。

这时整座城已变成了一座血城和死城。那斩伤凤梧的道人胸膛被抓开,五脏尽碎,已经气绝。可他跌落地面时,却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举起身后背着的一个藤箱,双臂紧紧护住。

藤箱中发出细弱的啼哭声,白棠打开藤箱,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被道人救下的百姓中,有个长者知晓其来历。长者告诉白棠,道人名叫鹤机子,是城内道观观主的好友,来此地做客。在劫难中救了很多人。这个婴儿就是他进客栈救人时捡到的,婴儿的父母是外地客商,父亲名叫李庭,已经死了。

白棠从道人身上的牌符得知,他是青山派的掌门。白棠一时不知该拿这个婴儿怎么办,就带着鹤机子的骨灰和婴儿到了青山派。

“少青山因来历不凡,一直有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镇守。我刚到少青山,松竹二仙便告诉我,青山派只剩下了一群孩童,两名主事的长老趁鹤机子掌门不在时,叛逃去了清玄派。”

白棠做神仙许多年,从未特别钦佩过谁,可这个普通的凡间道人鹤机子,却让他生出深深的敬意。他便化成了鹤机子的模样,到了青山派,想将这个鹤机子救下的婴儿与其他孩童抚养长大,选出下一任掌门时再离开。凡人的一二十年对神仙来说不过眨眼之间。

“天庭得知此事后,并未怪罪于我,反倒命令我镇守青山派,还将九遥使君与应沐之事告知于我。清玄派中,如果只有鹤机子,恐怕也难以支持。松竹二仙和隐云土地便也化成凡人,谎称是在外云游的师弟,协助于我。”

这种事情,叛逃去清玄派的两位长老自然不会相信,已经懂事的小弟子也起了疑心,最终导致了几年后,又一批弟子的叛逃。

“至于你的身世……”白棠凝视乐越,“却非我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知。天庭也没有告诉我你的来历,后来这条龙找上门来,我才隐隐猜到你身世定然不简单,却无确切的答案。”

乐越跪倒在地,泪水横流。

白棠道:“鹤机子道长的骨灰被我存放在大殿后,静室的暗格内。”

就是乐越每每被罚时,跪坐抄经的地方。

乐越抬袖抹去脸上的泪,声音嘶哑地问道:“师父不知道李庭的事情?”

白棠摇头:“不知。”

乐越再问:“那师父为何要把我们改为乐字辈?”

白棠道:“只是我在翻阅鹤机子道长参悟道法心得时,偶尔见他所写的‘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之句,因而起意。”

却不想竟凑巧地应和了乐家庄之事。

白棠感慨地道:“这些曲折于我来说,只应了凑巧二字,却不想因凑巧,也变成了局中人。如今我所知种种已尽数说了出来,青山派此事已毕,我也需回天庭复命了。”他冲定南王深深一揖,“舍妹之事,实在抱歉。可幸王爷已再结连理,愿贵夫妇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定南王依然面无表情。

白棠念动仙诀,周身仙光流动。乐越忙道:“师父此去,还会回来吗?”

应沐重生,那丝留存在经书之中的卿遥师祖的记忆,也最终烟消云散,青山派对于天庭来说,已没有了作用。

白棠肯定地道:“你要做皇帝,可你的师弟们尚不能挑起青山派的大梁。我会上禀玉帝,让我待到他们其中一人可以继任掌门为止。即便我不回来,松竹二仙和隐云也会回来。其实为师一直看好你做掌门,可惜……不做掌门,做皇帝亦很好。”

乐越道:“皇帝也能做成大侠,我永远记得师父的教诲。乐吴乐韩乐秦他们都比我细心,一定不负师父的期待。”

白棠微笑颔首,正要迈出门外,定南王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白棠:“此物对本王已无用处,劳烦道长将它物归原主。”

那是一枚玉佩,双面都刻着荷花。

白棠收进袖中,化作一道仙光,向天而去。

乐越望着天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向定南王和杜如渊道:“我还有些事,要去梧桐巷一趟。”

杜如渊却道:“越……乐王殿下先请留步。今天清晨,有位故人企图潜入皇宫被卫兵拿下,乐王殿下还是先看看为好。”

定南王先行离开,杜如渊喊来卫兵,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

,几个卫兵带着一个人进殿,那人的头上戴了一顶垂着黑纱的斗笠,遮住了容貌,但看身姿,是个女子。

卫兵退下,合上殿门。

女子摘下斗笠,居然是绿萝夫人。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哀求:“乐王殿下,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吧。我知道他在你们眼中是罪无可恕的仇敌,但求你让我见见他……”

绿萝夫人原本娇美如少女的脸上已有了淡淡的细纹,蓬乱的鬓发中掺杂着银丝,再不复当日论武大会上顾盼生辉的妩媚。

乐越忙俯身将她扶起:“夫人请起,夫人一直有恩于我,在西郡更救了我的命,我会让你见一见慕祯。”

绿萝夫人颤巍巍起身:“多谢乐王殿下。”

乐越忽然想到一事:“不过,我有件事,想询问夫人,不知夫人方不方便回答。”从袖中取出那张夹在皇历封皮中的纸,“这是我从安顺王的一本皇历中所得,夫人可否认识写诗之人?”

绿萝夫人接过那张纸,蛾眉蹙起:“这是李义山的《风雨》。”

乐越急促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应该属于一个叫李庭的人,夫人是否认识他?”

绿萝夫人却愕然道:“这是慕延的字,我不会认错……我从没听说过李庭这个名字。”

乐越恍被雷击:“不可能!安顺王的笔迹我见过,和这个完全不一样!”卷轴,还有山中的石壁上所刻的字迹,都与这张纸上的不同。

绿萝夫人道:“乐王殿下有所不知,慕延的双手都会写字,都能使剑,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这首诗是他左手的字迹。”

乐越的脑中混沌一片。

在桐县中,与那个名叫玉翘的女子相恋又抛弃她的人,明明叫李庭。签下那些欠单的人,亦明明是李庭。

安顺王还好好地活着,他的父母却千真万确死在了血覆凃城之中。乐越又回想起在刺猬的镜子中所见的母亲恬淡的面容。难道世上有两个李庭?

安顺王与他的父亲到底有什么关系?

乐越勉强理顺思绪,道:“夫人,我再冒昧问一句。十七八年前,血覆凃城之前,夫人可知道安顺王的动向?”绿萝夫人惨笑道:“那段日子既是我万劫不复之时,也是慕延万劫不复之时。我本打算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再提起此事。不过既然乐王殿下问到,我可以如实相告,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乐王殿下能否饶过慕祯一条性命。他本该是个好孩子,只是生错了人家,有了一个那样的爹。求殿下网开一面,留下他的性命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绿萝夫人凄绝哀恳的神态让乐越动容:“我向夫人保证,会尽力保全慕祯的性命。”

杜如渊道:“夫人这样讲条件,有些过了,乐王殿下让夫人见他已是网开一面。他是生是死,要依律法定论。乐王殿下尚未登基,此时若肆意做主,恐群臣不服。”

绿萝夫人凄然道:“我知道,能得乐王殿下这句保证,民妇已经知足了。殿下想问的,是那时慕延都做了什么吧。可惜那个时候,他在做些什么,我已经知道得甚少了。”

乐越将她让到椅上坐下,听她缓缓道:“十七八年前的那时,慕延已经抛弃了我,娶了长公主。”

她与慕延相识于烟波浩渺的江南,彼时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意气风发英俊倜傥的江湖少侠,两人因误会起了纠纷,却在打斗中生出友情,最终相恋。那时慕延说,想做一名浪荡江湖的侠士,一匹马,一柄剑,与她一起游历天下。

可那时她就发现,慕延时常行踪诡秘,他似乎在寻找和追踪什么人。还会愁眉不展,惆怅叹息。

慕延偶尔会说,人生在世,太多身不由己,倘若能无牵无挂,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多好。

她那时不解其中含义,直到十八年前的一天,慕延告诉她,其实他是安顺王世子,因父亲过世,即将继承王衔。十几天后,他就要迎娶他的王妃——皇帝的女儿大公主。

“慕延和我说,他很抱歉,公主容不下另一个女人,他与我的缘分只能来世再续。我最好的年华,我的一切,都给了他,却只换来他的这声抱歉。”

绿萝夫人仰头深深吸气,将眼泪逼回眼眶内:“我年轻时,也十分心高气傲,他对不起我,这样的男人我也不屑要。可后来,我发现我有孕了。”

她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慕延,但很想生下这个孩子,来日好有个依靠,便藏在一座小城内,隐姓埋名待产。

孤身女子有孕很容易遭人非议,她买了一所宅子,雇了两个丫鬟,待在宅中几乎不出门。到了第二年春上,她很想看杏花,便坐了轿子到城外的杏花林中赏花,却意外地碰见了慕延。

慕延的怀中,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绿萝夫人冷笑一声:“慕延乍一看到我,十分吃惊,立刻像不认识我一样带着那个女子走了。我才知道,什么公主容不下别的女人,通通都是托词。是我有眼无珠,看上了这个薄情负义的败类!当天夜里,慕延竟来到我的卧房中,他向我提了一个我万万想不到的要求……”

慕延当时面容灰白,神色憔悴,双眼布满了红丝,他抓住绿萝夫人的双肩,死死逼问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然后,他跪倒在床前,先承认自己禽兽不如,又道,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没有名分,必定一生遭人非议,十分可怜。公主有隐疾,不能生育,如果绿萝夫人肯将这个孩子抱给公主抚养,公主一定会善待孩子,让他有锦绣前程。

“我那时怒不可遏,拼尽全力将他打了出去。第二天,我就收拾细软,离开了那座城。可我又怎么逃得出他的掌控。”

绿萝夫人辗转躲藏,可还是没有躲开安顺王的监视。她生产的那日,安顺王突然出现,夺走了刚出生的婴儿。

“我当时难产,差点没命,没办法抢回我的孩子。等我能下床时,听到了血覆凃城的事情。这个刽子手,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会有报应!我不能让孩子跟着他遭劫,就赶到了京城,想抢回孩子。”

结果,当她隐身在安顺王府内院的树上,看到眼前的情形时,她的心却动摇了。

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子抱着那个孩子坐在院中,柔声哄着。神情中满是溺爱,那种溺爱,无法作伪。

孩子被绫罗绸缎包裹着,身边的女婢捧着各式各样的玩具侍奉,连喂奶的奶妈都仪态不凡。这些都是她无法做到的。

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却亲手给孩子换尿布。除了喂奶之外,一直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孩子对她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她便幸福地微笑。好像这个孩子的确是她亲生的一样。

“假如这个孩子跟着我,他会因为是私生子,一辈子遭人非议,不可能比得上做王爷和公主所生的儿子来得幸福。于是,我就离开了那里,再没找过慕延。这是我今生做的最大的错事。”绿萝夫人用绢帕掩住脸,“如果我当时把祯儿抢了回来,现在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乐越有些唏嘘,可这些事情,都与李庭,甚至是凃城之劫,没有太大关系。他只得到了几个看似微有关联的要点。

乐越道:“那么夫人,那座小城,叫什么城?”

绿萝夫人道:“叫芫城,在中州边上。”

乐越沉吟不语,商景慢吞吞从壳中探出头:“此事就由老夫去查一查吧。今天傍晚之前,应该有结果。”

乐越站起身:“夫人,我带你去见慕祯吧。”

打开殿门,乐越竟看见九凌站在阶下,七彩的光华在他身上浅淡地流晕,一时不可逼视。

九凌的气色有些憔悴,乐越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的伤怎样了?”

看不见护脉神的绿萝夫人脸上讶然的神色一闪而过。

乐越自知失言,闭上嘴。九凌的目光中含着笑意看他:“无大碍。”目光掠过昭沅时,双目微微眯起,“你竟长大了。”

昭沅拱手:“多谢凤君昨日相助。”

九凌淡淡道:“不需谢,本君不喜欢欠人家什么。当日我打碎了辰尚的龙珠,如今只当相还了。”

昭沅迟疑道:“只是凤君的凤珠……”

昨夜九凌抛出凤珠相助,凤珠化作光芒助他重筑龙珠,已经消融了。

九凌道:“本君既然连你的龙珠都能重塑,自然有复原的办法。”

昭沅便不再多问。

九凌目光一扫绿萝夫人:“你要带她去见慕祯?也罢,慕祯本就不是能翻起大浪的材料,即便你放了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乐越很想说,这不都是凤君一手策划的好局吗?可现在不便说话。他一言不发地走下台阶,带着绿萝夫人到了关押慕祯的牢房。

慕祯被定南王暂时关押在内宫的石室中,已近疯狂。

室门刚一打开,他就拖着镣铐扑向乐越:“杂种!匹夫!我一定要你死!我一定弄死你!天命早已决定,和家的天下,一定亡在我们慕家手中!”

乐越沉默地让开身,身后的绿萝夫人踏进室内。

慕祯的双眼刹那间像要迸出眼眶:“娘!娘!你为何在这里!乐越你这个杂种,竟挟持我娘!”

乐越道:“太子还认娘,就说明你还有救。绿萝夫人为了见你不惜闯皇宫,有这么好的娘亲是你的福分。你们母子好好说话吧。”

他转身欲退出石室,旁边的侍卫道:“乐王殿下,留这女子在室内是否……”

乐越道了声无妨,石门刚刚合上,里面突然传出慕祯的惨叫。

乐越一惊,回身撞开石门,只见慕祯抽搐着跪倒在地,被镣铐缚住的右臂无力地垂下。绿萝夫人泪流满面地抱着他,手中寒光一现,又斩向慕祯的左腿。

乐越尚未来得及阻止,慕祯又发出一声几乎不像人声的惨呼,像一摊软泥一般瘫倒在地。

绿萝夫人泣不成声,沾染在指甲中所藏锋芒上的血缓缓滴落:“祯儿,你不要怪娘心狠,这是你罪有应得。”

她瘫坐在地,向前跪爬了两步:“乐王殿下……慕祯的手筋和脚筋已被我挑断……此生便是个废人了……残废之人……不能争皇位做皇帝……绝对威胁不到殿下……求殿下饶他一条性命吧……”

慕祯在地上翻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本宫会夺回皇位!本宫一定会做皇帝……我就是皇帝!”

绿萝夫人咬了咬牙,回头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慕祯**一声,抽搐两下,晕了过去。

室内血腥味弥漫,乐越不忍再看,肃起神色:“本王即刻下令,慕祯之罪,虽尚待审定,但念他已成废人,又诚心悔悟,不定死罪,永不伤其性命。”

绿萝夫人哭拜谢恩,乐越转身,匆匆出了石室。

石牢外阳光灿烂,乐越长呼了一口气。

九凌在他身旁道:“自古皇位之争皆是残忍血腥。今日之事,已是很仁慈了。”

乐越面无表情。

九凌又向昭沅道:“本君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随我来。”

乐越皱眉,刚欲阻止,九凌已转向他道:“你放心,本君不会对他怎么样,再说,他已今非昔比,你不信我,难道不信他?”

昭沅向前一步,抬手道:“凤君请。”

九凌微笑:“龙君请。”

九凌在京城外郊野的上空停下,突然回过身,一道光刃狠而准地划向昭沅。

昭沅微有些吃惊,抬起左手,那光刃便化成了一条柔软的光带黏在他的指尖,一拂之下,消失不见。

九凌却踉跄后退了两步,勉强在云上站定:“果然今非昔比。”

昭沅道:“凤君约我到此,不是只为了考量我的法术吧?”

九凌淡淡道:“当然不是,我方才是真心想偷袭你,可惜现在的我已伤不到你了。”

昭沅不解。

九凌接着道:“你年幼时看似天真,心肠却委实硬。你和乐越的血契之线二度连上,不知那件事是否还会发生……”

昭沅疑惑道:“凤君所指何事?”

九凌双手在胸前捻了个诀,冷冷道:“这是你们护脉龙生来的能力,何必明知故问?”

昭沅正想回答“我的确不知道”,左腕忽然一阵灼热,心口蓦地剧痛。龙珠在腹中翻江倒海,烧灼着他的五脏,手腕上那根血契线浮现出来,上面粘黏着星星点点的七彩光点,好像虫蚁般啃噬着血契线。

昭沅刚想去弹开那些光点,右手却被七彩的丝线缚住,龙珠冲口而出,悬浮到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圈儿,金灿灿的珠身上,竟也裹着一层七彩的星点。

“帮你重筑龙珠的东西,同样能再度碎了它。为了防患未然,本君只能断了你和乐越的血契线。”

九凌周身七彩流光大盛,那些黏在血契线和龙珠上的光点跟着刺目起来,凝固成一个光壳,轰然爆裂。

龙珠和血契线在碎裂中化成粉尘,昭沅神色沉了沉,居然一动未动。突然,九凌身形微微摇晃,倒飞了出去。

粉尘中,浮现龙脉金色的身形,昭沅抬起右手,那些碎裂的粉尘以龙脉为心,迅速凝聚,再度化成了一枚金灿灿的龙珠,落入昭沅掌心,血契线完整无缺地系在他的左腕上。

昭沅微微一笑:“九凌君座,你受了伤,这些法术的确不足以伤到我。”

九凌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刚要说些什么,风中忽而传来了不寻常的气息。他神色微变,昭沅也微微皱眉。

龙气,浓烈的龙气。有另一条龙正飞向这里。

龙气中,还夹杂着凤凰的味道,被浓烈的龙气掩盖,若隐若现。

远远地,天边出现了一龙一凤两个身影,在阳光下不紧不慢地向此处前行,龙鳞和羽翼折射出温润的流光。

那只金色的凤凰羽翎尚未丰盛,加紧了速度率先飞到近前,盘旋一圈,变成一个金色长衫的少年,笑盈盈拉住昭沅的衣袖。

“我好不容易长大了一些,没想到你比我长得更快,看来我输了。”

九凌蹙眉:“九颂,你怎么不待在梧桐巷中?”

九颂满脸不在乎:“读书读得头疼,出来透透气,结果碰见这位龙兄,他说要找昭沅,我就带他过来了。”他看看九凌,再看看昭沅,“君上,你是在和昭沅切磋法术?”

九凌沉默。

九颂又看看他和昭沅:“君上,好像你输了。”

九凌继续沉默。

和九颂一起过来的那条龙一直抱着前爪浮在旁边,对早已目瞪口呆的昭沅悠悠道:“弟弟啊,你和凤凰的关系,怎么好像很热乎?”

啪,茶盅的盖子跌落在地,摔成几片,乐越刚要去捡,左右已有宫人匆匆行来,跪地将瓷渣收走。

宫女轻声问乐越要不要换个茶盅,乐越道了声不必,宫女便婀娜地垂首退下,又留下乐越一个人在凉亭中。

乐越看向天边,不知道九凌找昭沅做什么。方才看那边天空的云似有异常,但转瞬即过,现在天边霞光灿烂,不像有什么争斗。

他正在走神,小宦官细声道:“乐王殿下,杜世子来了。”

杜如渊和商景匆匆进亭,乐越扫视左右,凉亭外侍奉的宫人立刻井然有序地退离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距离处。

商景缓缓道:“老夫已到芫城查证过,十七八年前,是曾有位叫李庭的客商在城中小住,并与城里青楼的一位姑娘有一段露水姻缘。”

乐越吸了一口气,镇定地道:“哦。”

商景继续道:“而后,老夫又去了一趟桐城,用画像证实了一件事。当年在桐城的李庭和芫城的李庭,都是安顺王慕延。”

乐越揉揉额角。

安顺王为什么要用李庭这个身份?安顺王和他乐越死在凃城之劫的父母

有什么关系?天庭和凤凰都不知道这件事。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

九凌看了看昭沅和那条龙,淡淡道:“既然令兄弟刚见面,本君与龙君之事,就暂缓片刻。”化作七彩凤凰,与九颂一道飞向梧桐巷的方向。九颂临行前,还回头望了昭沅一眼,似有恋恋不舍之意。

那条龙抖了抖尾巴,化成人形,抱起双臂,吹了声口哨:“小昭沅,可以啊,长大了,竟能让九凌那个伪君子对你颇有忌惮。”一掌拍在昭沅肩膀上,“不错不错,给咱家长脸!”

昭沅被他拍得浑身一抖:“哥,你怎么来了?”

昭漓摸摸下巴:“说来话长啊。父王很担心你,天天竖着鳞片感应,结果感应来感应去,总是感应不到你和那位和氏后人定下血契的讯息。然后这两天,他突然感应出你被凤凰伤到,非要赶来看看你,被母后拦下了。于是就换成我来看看你了呗。知道你过这么好,他们肯定安心了。”一面说,一面围着昭沅绕了一圈,“不错不错,个头还行。就是瘦了点,再壮实点更威风。龙角伸出来我看看,新换的?甚好甚好。嗯?这是什么?”低头看向昭沅的左腕。

昭沅抬起手,给他看那条金光灿烂的血契之线。昭漓讶然:“这是血契线啊!父***没感应到你与和氏后人定血契。刚刚连上的?”伸手摸了摸。他与昭沅血脉相通,气息相似,那条线的光芒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昭沅道:“不是,早就连上了。刚离开家不多久就连上了。”

昭漓的嘴角抽了抽:“父王老糊涂了,一直絮叨你没定上血契。”

昭沅道:“不过凤君也和他定了血契,可能因为这样,父王才感应不到我定血契的事情。”

昭漓愕然:“啊?真的?一个凡人能同时和龙神凤神定血契?真是奇闻!到底什么原因?”

昭沅叹道:“这也说来话长。”

乐越独自坐在乐庆宫的寝殿中,翻看那堆安顺王府的证物。

除了那张皇历封皮中的纸之外,一无所获。

安顺王异常谨慎,他喜好作画题咏,但所有卷轴中均是他右手的笔迹。由此也可见,那一年,对他来说也算刻骨铭心,那张纸上所题的诗句,肯定是他最不想舍弃的心境,所以才一直没有销毁。

安顺王冒充李庭,必然早知道李庭的存在。他位高权重,李庭只是个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布商,杀之非常容易,那为什么还要搭上整座城池的人命?

乐越抱着头苦苦思索。

殿内的烛火忽然摇曳起来,接着,满室明亮。昭沅携着一个锦衣青年站在帷幕前,含笑向他道:“这是我兄长昭漓。”

乐越怔忪地起身,迟缓地向那锦衣青年道:“见过大哥。”

锦衣青年挑眉打量乐越,转首问昭沅:“怎么回事?这个凡人为什么可以看见护脉神?”

乐越也在打量昭漓。他的身形比昭沅又略微高挑了些许,眉目与昭沅有些类似,轮廓更清朗些,气韵不像昭沅那样温和,散发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傲气。

昭沅道:“……此话,详细说来又长了。总之,是麒麟公主琳箐给了他一枚鳞片吃,他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昭漓扫了一眼乐越:“这不合规矩,能看见护脉神的人不能做皇帝。”

乐越嘿道:“能不能做皇帝无所谓。”

昭漓的嘴角抽了抽,依然只和昭沅说话:“你找对人了吗,这人说话怎么如此胸无大志?”

昭沅立刻反驳:“乐越很有霸气,连凤使九遥都看好他。”

昭漓一边的嘴角扯了扯:“又是凤凰。”

昭沅接着道:“应沐前辈一直很欣赏他。”

昭漓呵了一声:“也就是魔头贪耆欣赏他?”

昭沅道:“鹤使白棠仙君是他的师父,竹梅二仙和少青山的隐云土地是他的师叔。”

昭漓拖长音道:“来头倒是不小……好像更不适合做皇帝了。”

昭沅只得道:“天庭的仙者见过乐越,他们没说他不适合。”

昭漓这才哦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乐越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昭沅的大哥看他不顺眼。他搭讪道:“龙神阁下要喝杯茶吗?”

昭漓勉强哼了一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接过乐越递来的茶,忽而像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是了,我倒忘了,反正这个也……没关系。”

昭沅皱眉道:“什么?”

昭漓饱含深意地向他一笑:“没什么。刚才哥错了。”向乐越一举杯,“茶不错,多谢。”

张公公在寝殿外侍奉,看见寝殿的窗纸上映出乐王殿下的身影。

乐王站起又坐下,走来走去,抱拳行礼,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但寝殿之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乐王端起一杯茶,向外递出去,那茶杯的影子竟然自己悬浮在空中,向下倾倒,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喝茶一样。

张公公毛骨悚然,一旁的小宦官轻声唤:“公公,公公……”

张公公打了个哆嗦,回过神。小宦官压低嗓子:“公公,乐王殿下不喜欢旁人看这些事,被他发现就不好了。我们在这里侍候,都是背朝寝殿的。有时候,里面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张公公颤巍巍转过身:“既然不该看,不该说,就别说了。宫里面,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们在这里侍候着,咱家去前边看看。”

张公公离开乐庆宫,觉得有些头重鼻塞,就慢慢踱去内医监。出了内宫,只见两盏灯笼,引着一个紫色官服的身影穿过回廊,张公公迎过去,弯腰问了个好:“澹台大人,已经掌灯了,这才回去?”

澹台修拱了拱手:“张公公,怎么你亲自巡察起宫院来了?”

张公公佝偻着脊背呵呵笑道:“唉,澹台大人误会了,咱家是有些伤风,想去内医监求服药吃。如今巡察内院的全部是定南王爷指派的侍卫,宫人暂时不能巡夜了。”接过一盏灯笼,“正好遇见澹台大人,咱家亲自送澹台大人出去吧。”

澹台修道了声谢:“那就有劳公公了。”

旁侧的人离开,张公公举着灯笼与澹台修一道慢慢地走。澹台修道:“公公是否有什么话要和本相说,不妨明示。”

张公公叹道:“没什么话,只是有一些感慨罢了。咱家在这个皇宫里,已经待了一辈子,先帝,先先帝咱家都有幸侍奉过。本朝的皇上们都笃信道术,好个求仙问道。那些祭台,供奉的殿阁,不少都是我眼见着修起来的,银子花得真是如流水啊。昔日冯梧国师的国师府,比皇上的凤乾宫也不差什么了。恕咱家说句大不敬的话,结果怎样?如今,定南王爷倒好,是位不信鬼神的,可乐王殿下……谁知这天下,这皇宫,来日会怎样……”

澹台修沉默地走着,到了宫门前,向张公公道谢告辞。

张公公躬身道:“咱家老糊涂了,今天多说了几句话,相爷别往心里去。”

昭漓喝完了茶,起身向昭沅道:“好了,见到你没事,我要先回去了。父王和母后还在伸长脖子等呢。”

昭沅有些不舍,他和昭漓许久不见,话还没说够。

乐越道:“龙神阁下何必走那么急,再待两天多好。”

昭沅也道:“是啊,马上就是乐越的登基**,哥你再多住两天吧。”

昭漓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乐越:“我明白了,昭沅你是想让哥留下来给你助拳吧。也罢,我就再住两天。”

昭沅十分喜悦,立刻要带昭漓去皇宫各处走走。

出了乐庆宫,昭沅引着昭漓到了正殿上空,向下指道:“这里就是乐越即将举行登基**的地方。”又指向另一方,“那边是祭坛和宗庙,不过那日被应沐前辈毁了,现在宗庙正在重建。”

昭漓扬起嘴角:“祭坛如果重建,应该就是我们龙神的祭坛了吧?”

昭沅道:“现在社稷还不安定,就算乐越没有和凤君连着血契,一下就否定凤神也会引起人间的动荡。不宜急进。”

反正龙神的生命无尽头,乐越才刚刚登基,来日方长。

昭漓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到人间来了一段时间,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不错不错。”

脚下,笼罩着皇宫的七彩凤光已被灿烂的金色龙气遮盖。

“父王母后和我都没料到你能长大这么快,也没想到即将进行登基**。这几天你要格外当心,哥会帮你镇着!”

昭沅看着乐庆宫的方向,不觉露出微笑。

澹台修回到府中,正要更衣,下人来报:“老爷,有几位客在后门外求见。”

澹台修问:“何人?”

小厮回禀:“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没有报姓名。”

澹台修想了一想:“先将他们请入书房吧。”遂换了身便服,前往书房。刚迈进门,就见一人向他笑道:“澹台大人这相爷府,可真不好进啊。”

却是钦天监监正兆陆。

他身侧还站着几人,分别是御史台大夫宋羡、翰林院学士李起、中书令章充。

这四人年岁皆在四旬上下,乃是朝中少壮权重的一系。四人都身着深色方巾布衫,做寻常打扮。澹台修屏退左右,合上房门:“几位大人夤夜前来,有何见教?”

这几人中,中书令章充和澹台修是同榜进士出身,平日里关系略亲近一些,拱手笑道:“下官等听说,乐王殿下很属意相爷的千金。皇上眼看要换人做了。可相爷的国丈看来是跑不了的,所以今晚特意上门送些薄礼,**情谊,来日在朝中,可都要仰仗相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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