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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文学 > 龙缘(全二册)(典藏版) > 第六卷

第六卷

诚州城是南郡最大的城,繁华热闹,是凤泽镇之类的小城小镇远不能及的。

芍药花期刚至,诚州每年四月初一都有一场芍药花会,这几天正在张罗布置,街边的赏花台已经搭好,真正的名品尚未摆出,寻常的花株已摆了不少,姹紫嫣红,锦绣处处。

乐越欲抓个行人问清定南王府所在处,直接杀将过去,被杜如渊抬手拦住:“不用忙,我们先在城中四处逛逛。”

乐越知道他装神弄鬼的毛病又发作了,遂听从他的意见,不再问路。

琳箐在一旁道:“那日可是有人夸下海口只需在定南王府耽误半日,就可以赶去云踪山。假如午时过后,我们没有在去往云踪山的路上,有人可要愿赌服输哦。”

杜如渊敲着书道:“当然当然。”

他们在街道上左右观望,做闲逛模样。

洛凌之忽然道:“那位应泽小兄弟好像不见了。”

乐越闻言四周一看,果然,方才还在昭沅身边走的应泽没了踪影,他摆手道:“无妨,朝着有卖吃食的地方看,肯定能找到他。”

老龙最近几日相当不错,在洛凌之面前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很配合地扮演着天真可爱的蛇弟弟。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一直顺着应龙殿下的鳞片,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应龙殿下看起来相当满意。

乐越还是一直不敢放松警惕,老龙好像是炉灶边的一堆稻草垛,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个火星,就能烧起来。

乐越的视线细细扫过街边每个卖小吃的摊位。

他还有些隐隐担忧,不知道应泽看到了诚州城的花花世界,会不会感觉囊中羞涩,难以施展,再找个钱庄抢点钱花花。

一条街道走了一半,乐越才发现了应泽的身影,不是在小吃摊前,而是在一条暗巷的巷口,应泽正站在巷口吃着一包炸丸子。

昭沅道:“为什么他的额头好像沾了个东西。”

乐越仔细一看那个东西,心中咯噔一下,玉帝啊,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拐子敢打应龙殿下的主意,给他拍了个花饵吧。

拍花饵是拐带孩童的拐子常用的手段,花饵是一种饼状的迷药,拐子挑个适当的时机拍黏在孩童的额头上,小孩子在迷迷糊糊中就会任由他们领着带走。

乐越走到近前,果然发现,在那条暗巷的中央,正躺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痛苦地抽搐。

方才应泽独自在小吃摊前晃悠,引来一个拐子的觊觎,他看这个孩童长得富贵漂亮,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钱一点也不含糊,料想他肯定是个大户人家溜出来玩的孩子,还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大买卖,遂摸出一块花饵,拍在了应泽脑门上。

因为药效一时发作不到最大,拐子特意买了一包炸丸子,引着应泽走进暗巷,哪知道这孩子刚刚接过丸子包,拐子忽然觉得浑身一麻,一道电光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应泽捏着一枚丸子神色肃然道:“凡人的品德真是一日差似一日。”

乐越低声拍他马屁道:“是,您老人家宽宏大量,饶他一命已经是恩德了。”

昭沅替他拿下黏在脑门上的花饵,用袖子帮他擦擦额头,应泽满意地享受:“本座一向慈悲为怀。”

应泽吃完炸丸子,开了胃口,抬脚进了一家饭馆吃早点。

乐越等人从善如流地跟上,叫完饭,琳箐用筷子敲着面前的小碟道:“离中午越来越近了,有的人可要记得自己打过的赌啊。”

杜如渊微微笑道:“放心,就快了。”

吃完早点,杜如渊又说要到茶楼里喝茶,琳箐再次提醒时辰,杜如渊还是说不急,就快了。

在茶楼里听了一段书,应泽吃掉几盘点心,洛凌之起身如厕。

琳箐道:“我总觉得,洛凌之还瞒了件很重大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乐越道:“能让洛凌之隐瞒的,跑不出两点,一是清玄派相关,二是他师父重华子相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具体的就难猜了。”

琳箐嘀咕:“那个斩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我倒想看看,太子把它弄到手之后,上次的小凤凰举着它,能不能真正挡住我三招。”

她双目中兴致勃勃的光芒闪动,一旁吃点心的应泽哼了一声:“你放心,区区凡人,不可能拿得动。”

琳箐诧异:“你知道?”

应泽慢悠悠道:“什么斩神剑都是无知凡人乱喊,那剑叫云踪剑,所以它化成的山,便叫作云踪山。有哪个凡人能扛得动一座山?”

四周一片沉默。

应泽幽幽道:“如果不是我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云踪山,后世你们这些凡人,更不会叫那里云踪山……”

四周更沉默了,应泽寂寞地拿起一块云片糕,送进口中。

昭沅在困惑中道:“你知道被压在潭中的神将是谁?他到底被压在哪里?”

应泽侧首:“本座不就坐在你面前吗?”

琳箐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

应泽嗯了一声:“是我一直忘了说,本座当日在神霄仙帝座下,被封为天泽将军。”

趁着洛凌之还没有回来,乐越沉痛地捂住额头。

昭沅小声说:“那我们还用去云踪山吗?”

乐越捂着额道:“如果不去,怎么和洛凌之说?”

说,洛兄啊,对不住,和你开了个玩笑,其实你身边这位天真可爱的蛇弟弟他就是那个神将啊……

杜如渊道:“去,还是要去的,我们要去救迎春花吗。噬骨妖兽,那也是一条生命。”

琳箐磨着牙狠狠地盯着应泽:“为什么你一直不说?”

应泽道:“嗯,本座看你们好像很怕被那个洛少年知道一些事情,所以一路特意帮你们掩藏。”

在客栈时,乐越他们分明没和洛凌之住在一个房间。

应泽道:“那时候,本座忘了。”

故意的……老龙绝对是故意的……

乐越瞄见洛凌之回来的身影,挣扎着恢复常态。

洛凌之还是看出不妥,皱眉道:“乐兄,你们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

乐越僵硬地笑道:“没什么,可能茶水喝多了,胀着了。”

又坐了一刻钟左右,杜如渊看了看窗外,突然放下茶杯:“来了。”

茶楼大门外呼啦啦涌进大群兵卒,为首的一个向他们一指:“拿下!”

琳箐立刻拍案而起,杜如渊抬手:“麒麟姑娘,拜托你听在下这一次,不用动。”

兵卒如潮水般杀到桌前,将他们套上绳索,押出大门。

门外停着几辆大车,乐越等被兵卒们像麻袋一样抛进车内。

昭沅被摔得七荤八素,幸亏先被扔进来的乐越用身体垫了他一下。

马车颠颠簸簸,似乎奔过了几条街道,而后停下,他们又被兵卒们一个个从车上拎下。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宅邸的大门口,朱红大门,镏金铜钉,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定南王府。

兵卒押着他们进了府内,定南王府中屋宇重叠,花木珍奇,富贵风流。

穿过开满芍药的宽阔庭院,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有许多衣衫精致的仆役和婢女来来去去,与他们相遇时都敛身退到一旁,婢女们都拿手帕掩住口,好像在偷笑。

终于,兵卒将他们押进了一间宽阔华美的大厅。

厅差不多有青山派一个祖师殿那么大,花砖铺地,陈设奢华,让穷困的青山派弟子乐越和河沟中长大的土龙昭沅眼花缭乱。

昭沅偷偷撞撞乐越:“为什么墙角那个瓶子身上都是裂纹,还可以放在这里?”

乐越低声道:“那些裂纹是故意烧出来的,一般的窑轻易烧不出这种瓶子来。”

昭沅恍然地点头,觉得凡人的有些爱好,很难理解。

厅中也站着几名秀美的婢女,听见他们的对话,又开始偷偷用手帕掩住口。

乐越咳了一声,向杜如渊道:“杜兄,你是不是和定南王有仇?”

杜如渊道:“很大的仇。”

好像为了诠释他的这句话一样,大厅另一头的屏风后传来冷冷的哼声。

有一个人缓步从屏风后踱出,乐越凭借犀利的眼光,断定他一定是定南王本人。

来人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身暗紫色衫袍,仪容华美,剑眉微皱,漆黑的双瞳冷冷地盯着杜如渊:“小畜生,不派兵抓你不行是吧。”

杜如渊恭敬地开口:“是你让我滚出去就别回来的,爹。”

乐越的头有点晕。

“杜兄,他……他是你的……”

定南王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他老子。”

这句有些粗浅的话从定南王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一丝冷静的优雅与霸气。

乐越忍不住抽抽嘴角,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侯气质啊!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他又忍不住向身边一一望去:昭沅,一条龙;琳箐,一只麒麟;应泽,一条太古龙神。现在杜如渊又变成定南王的儿子,就算最平常的洛凌之,好歹也是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他忧郁地想,本少侠真是大运不断,身边随手抓一个都是个人物,而且每个人物都带给他不小的“惊喜”。

定南王命人替乐越等人一一松绑,只有杜如渊依然被捆着。定南王道:“本王为了抓犬子回府,得罪了几位,实在抱歉。”语气十分随和,神情也和盯着杜如渊时阴冷的表情截然不同。

乐越揉揉被捆得有些酸的胳膊,赔笑道:“王爷客气了。”

昭沅轻轻撞撞乐越,小声问:“为什么杜如渊还被捆着?”乐越抽动嘴角轻声道:“凡间有句俗话,父子是冤家。”昭沅茫茫然一脸不解。

被捆着的杜如渊依然气定神闲,和定南王两两对峙的模样,的确像冤家仇敌,隐隐然暗涛汹涌。

琳箐啧了一声:“书呆子,想不到你居然是定南王的世子,怪不得你一直装神弄鬼,还总说定南王的好话。”

杜是诚州一带的大姓,城中的百姓十家中有四五家都是姓杜,加之杜如渊一直神神道道,所以他们从没想过杜如渊的身份居然会如此尊贵。

区区一个人间的定南王世子,在琳箐眼中自然不算什么。她这样满不在乎地和杜如渊笑嘻嘻说话,厅中的婢女们都觉得她口气太不恭敬,俱不满地剜了她两眼。

定南王却挑起了一边眉毛:“哦?”随即扬起嘴角,“小畜生倒还有些良心,知道在外人面前说你爹的好话。”

杜如渊低头咳了一声。

乐越立刻接口:“是啊是啊,杜兄天天在我们面前说,定南王是天下最英武的王爷,忠心朝廷,体恤百姓。听得我们都烦了,原来他竟是世子,这就难怪了。”

定南王的嘴角越扬越高,虽然面上还是一派平静,但眼中已有藏不住的悦色。

乐越趁热打铁:“王爷,世子之所以与我等一起急忙忙赶回来,实在是因为有件火烧眉毛的要紧事,世子十分担心会牵连到王爷,简直是心焦如焚,还望王爷体恤世子一片孝心。”

杜如渊很配合地低着头,一副别扭的孝子模样。

定南王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什么要紧事?”

见杜如渊还是低头不语,琳箐不耐烦地皱眉:“你就别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了!喂,这位定南王爷,那位新太子带着一只妖兽和几十个小道士去了云踪山炼妖杀神,现在可能已经到山边上了。假如他在你的地盘上被妖怪吞了,那么这件事对你来讲算不算大?”

定南王敛起双眉,凝住神色。

杜如渊抬首:“正是,爹,这位洛公子是清玄派的首徒,他可以做证。”

洛凌之向前半步,正待开口,定南王已肃起面孔道:“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所谓鬼神之说都是别有用心之徒在故弄玄虚,将太子殿下与此等事扯在一起,乃大不敬。”

他这句话面上像在教训儿子,但弦外之音让洛凌之有些不是味道,于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杜如渊道:“爹,你不信鬼神,太子信,他现在拉着一头猛兽要去云踪山边血祭,万一他被猛兽所伤,还不得怪罪到我们家头上?眼下救太子要紧,其他的什么大不敬小不敬之事,回头再慢慢计较吧。”

定南王眯起双眸:“确有此事?”

杜如渊苦笑:“我怎么敢编这种事来耍爹?”

琳箐在一旁凉凉道:“不信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太子被猛兽当点心吃掉。”

好像配合她这句话一样,应泽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响了一声,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咂咂嘴。

定南王杜老爹的神情越发严肃。他扬声唤来侍从,吩咐立刻调亲兵去云踪山探查。

杜如渊道:“爹,我这几位朋友武技超群,不如让我们同去,应能更好地保护太子。”

定南王略一沉思,微颔首:“好。”

定南王手下尽是精兵,巳时四刻,有二百亲兵到城外集结等候,侍从来报,已在后院备好马车,供世子与几位大侠行路之用。巳时五刻后即可出发。

杜如渊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瞄了琳箐一眼,琳箐自然明白他是在得意打赌赢了她的事,扭过头哼了一声。

定南王府地方颇大,众人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过一层层院落,后院似乎还离着十万八千里。盛开的一丛丛妩媚的芍药及其他叫不上名的名贵花朵,依傍着玉阶朱栏,富贵华美,看花了昭沅的眼。

乐越一路左看右看,颇多感慨:“杜兄,你们定南王府平时吃个饭一定挺费事的吧。”

他一向听说豪门大宅中都备有车轿代替步行,还想着有钱人就是会享受,一步路都懒得走,今天算是领教了其必要。

琳箐点头表示赞同:“书呆子,你家是挺大的,差不多有我的半个寝宫大了。”乐越咳了一声,以眼神提示她,不要忘记旁边还有王府的侍从和婢女。几个随他们一道去后院的婢女正在用奇怪的眼光偷偷看她,眼神中透着对吹牛皮者的鄙夷。琳箐吐吐舌头,转过话题,“呃,你家后院快到了吧。”

杜如渊道:“就快了。”

但他们没能顺利平安地到达后院,中途出了点意外。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的妇人突然斜刺里冲进回廊,一把扯住杜如渊,泪水涟涟:“渊儿,你终于回来了……你们爷俩以后再犟上,先把我杀了算了……你从此后哪儿也别去,别再吓我了……”

乐越等被吓了一跳,抱着杜如渊哭的妇人簪着金玉珠钗,一身华服丽裳,相貌柔美,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堆婢女呼啦啦地围上来,轻声劝解:“娘娘,别再哭了,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啊。”

乐越顿时了然,这位美貌的夫人大概是杜如渊的……

杜如渊轻声道:“是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定南王妃紧紧抓住杜如渊的衣袖,泪如喷泉:“别瞒着我,我都知道了!渊儿你哪里都不许去,等我去找王爷理论!儿子刚进家门,娘亲还没见过,就被往外赶,这是什么道理?!”

杜如渊苦笑道:“娘,这次不关爹的事,是我自己向爹请命的……”

他向王妃说出缘由,无奈王妃就是不松手,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出家门。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乐越明白小龙是看到杜如渊一脸的为难,想让他帮帮忙,他摇头道:“这是旁人的家务事,不好插手。”

琳箐抱起双臂,闲闲地道:“干脆让书呆子留在家里好了,反正他不懂武功,去了说不定只能拖我们后腿。”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洛凌之赞同地颔首。杜如渊挣扎着回头:“不带这样不讲义气的!”

王妃的眼顿时直了,举着手绢擦眼泪的另一只手立刻噌地抓住他的衣袖:“义气?渊儿,你不会去混了那个什么江湖了吧。我早说过,那些话本传奇,多看无益,满纸打打杀杀,就是哄你们年少没阅历,让你们把舞刀弄枪结伙打架当好事,等到将来后悔想抽身时就难了。那不是好玩的,不讲王法,混淆道理,你千万不能沾那些东西……”

昭沅看了看乐越,他觉得,杜如渊的爹妈好像很看不上他们。杜如渊的爹说,鬼神都是在装模作样,杜如渊的娘又说,江湖很不好。

杜如渊反手按住王妃的双手:“我这几位朋友都是江湖门派出身,娘你当着他们说这些话,有些失礼。”

乐越立刻笑道:“无妨无妨,王妃娘娘,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正经江湖门派出身,被朝廷认可的。尤其这位洛凌之少侠,还是皇上亲自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世子与我几人萍水相逢,虽然做朋友,却没有沾染江湖事,这次要去办的,是保护太子、保卫江山社稷的正经事。请王妃放心。”

王妃凝目看他,神色渐渐和缓,微微露出一抹歉意:“我担心渊儿,一时口不择言,请各位见谅。”

乐越连忙道没关系,杜如渊趁机将衣袖从王妃的双手中拽出来,扶住王妃的手臂:“娘你放心,我只是去云踪山走一趟,爹派了二百名亲兵跟着,十万分周全,我一定速去速还。”

王妃的眼泪又冒了出来,用绢帕按住双目,杜如渊再接再厉地劝解,从忠君报国到忠孝礼仪一一分析,大约一刻钟后,王妃总算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被你爹捆进家,连口水都没喝,好歹吃了午饭再走……”

杜如渊如蒙大赦,立刻抛下一句:“太子性命关乎社稷,来不及了。”与乐越昭沅等一道,一溜烟奔向后园。

后园宽敞的空地上,马车已经备好,坐七八个人还绰绰有余,四匹骏马拉车,两位赶车的侍从亦已整装待发。

乐越正要爬上车,眼角的余光瞄见一个暗紫的身影从树丛中走来。定南王在马车边站定,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道:“一切小心些。”

乐越在一旁看着,心中浮起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马车奔驰在官道上,很快,又很平稳。

昭沅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用乐越的话来说,王爷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马车里的座椅都铺着厚厚的锦褥,摆放着柔软的靠垫,还能拉展成小床睡觉,马车中有一张小桌,座椅下的暗屉内有点心、茶水、果酒,还有一副围棋,一副象棋。

应泽吃了几碟点心,品了两壶小酒,变成半尺大小躺在一个靠垫上愉悦地睡了。杜如渊和洛凌之下棋解闷,琳箐和乐越观战。昭沅也很想睡,但他觉得,乐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开心,于是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只敢浅浅地打个瞌睡,准备随时开解他。

可惜乐越一下好像有心事,一下又好像没心事,下棋他看不懂,应泽的鼾声把他的睡意越引越浓。他靠着车厢壁,意识渐渐一片模糊,马车一个颠簸,他方才猛地惊醒,急忙再去看乐越,乐越塞给他一个靠垫,诚恳地说:“睡吧。”

昭沅嗯了一声,把靠垫挨着乐越放,方才变回龙形,趴在靠垫上,它觉得离乐越近一点,比较方便履行护脉龙神的职责,便放心地睡了。

它这一觉,睡到了天快黑,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离云踪山约三百里的一处旷野,那两百精骑的兵卒正在饮马喂马搭帐篷,准备在此处露宿一宿,明天再赶路。

亲兵们带有干粮,又打了些野味,晚饭十分丰盛。

只是被树枝串着的烤野兔让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当一个兵卒递给他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皮脆肉嫩的野兔腿时,他婉言谢绝。

洛凌之也没有吃烤野兔,昭沅分给他一

只烤鸡翅,洛凌之微笑摇头,乐越啃着鸡腿含糊地道:“不用让他,他吃素。”

昭沅很诧异,乐越吞下一口鸡肉,叹息着解释,清玄派身为名门大派,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顿顿青菜萝卜皮。当然,那些门徒不会这么老实地遵守,暗地里打个野味偷吃两口的大有人在,不过像洛凌之这种至诚君子就断然不会做了,他一向持斋把素,从未破戒。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来,洛凌之好像的确只吃素食,只是因为他们赶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他才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他这些日子品尝到不少人间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让乐越吃素,估计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着洛凌之的目光转成了浓重的钦佩。

在一旁啃鸡肉的应泽赞许地看了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洛凌之笑了笑:“我只是从小如此,习惯了。”

晚饭吃完,各自去帐篷中睡觉时,琳箐走在乐越和昭沅身旁,望着一段距离外洛凌之的背影,拧起眉毛:“我不喜欢这个洛凌之。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装。”

昭沅迷茫地抬头,琳箐向他补充:“就是他很会装模作样,装好人,装清高这种啦。”

杜如渊摇头:“唉,姑娘你好像也用这个词形容过在下,在你眼里,除了乐越兄,难道就没有像样的人?”

琳箐撇撇嘴:“我懒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装法,和你不同,怎么说呢,他样样都做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于是就显得假了。一般这种人,都很有心机。”

昭沅听得有点晕,觉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说的那样。

乐越哈哈笑道:“琳箐,你多虑了,我和洛凌之打过多年交道,他这人看起来好像心机深沉,其实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得很。”

乐越还记得,当年几位师兄刚刚叛逃去清玄派,十二岁的他成了大弟子,责任蓦地重了许多,首先就要帮师父和师叔们填饱师弟们的肚子。于是他每天都去临近的山上挖野菜,而洛凌之居然很无耻地拿着铲子和他一起挖,抢他的口粮。

乐越大怒,为捍卫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单挑,洛凌之却把挖到的野菜都放进乐越的竹筐中。乐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来丢掉:“少假惺惺装模作样!你是在耻笑我们青山派吗?!”

洛凌之弯腰去捡:“不是。”

“不是?那你是同情我们?青山派不用人同情!特别是你们清玄派!”

洛凌之捧着野菜站着,一向干净整齐的衣裳已经皱了,还沾了不少泥污:“我没有。”

乐越懒得理他,拎起篮子走去另一边,洛凌之又阴魂不散地凑上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乐越觉得很扎耳朵。

洛凌之接着又说:“乐越,我们……是朋友。”

乐越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谁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师父身边去!”拿起竹筐,大踏步离开。

洛凌之没有再跟上来,走出很远后,乐越回头看,一个黑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回想起旧事,乐越已经能够想通师兄们投靠清玄派本就是他们嫌贫爱富想攀高枝。门派事务,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洛凌之不可能参与,不该迁怒于他。可那时他年纪还小,觉得整个清玄派都不是好东西,洛凌之也是迫害青山派的仇敌之一。

乐越叼着一根草躺在帐篷中回忆往事,感觉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顿时回神,发现傻龙蹲在身边,把一个水袋递给他。乐越坐起身,接过灌了两口,抹抹嘴,把水袋递还给昭沅:“谢了。”

昭沅接回水袋,抱在怀中,双目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乐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乐越转着方才叼在牙间的草:“嘿,也没什么,就是多想了点事情。”

昭沅嗯了一声。乐越不打算告诉他是什么事情,表示他这个护脉神还不能彻底被信任。昭沅心里有些闷,他大着胆子说:“你……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乐越瞪大眼,哈地笑出声,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一天天地长进了。你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你爹娘?”

昭沅嗯了一声:“想过。”他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唠叨,还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娇吐水泡,“特别是今天杜如渊的娘抱着他哭的时候,我很想我母后。”

乐越长长吐了口气:“有爹有娘真让人羡慕。”

昭沅蓦然想到了,乐越从来没见过他的爹娘,大概今天见了定南王和王妃,让他想起了关于父母的事。

他张张嘴,想安慰安慰乐越,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再抬起前爪笨拙地碰碰乐越。

乐越看着小心翼翼的他,心情有些异样,傻龙最近一天比一天小媳妇,搞得他总觉得自己随身带了个童养媳。他很想说,其实你热血点更好,又怕伤到傻龙那脆弱的小心肝。

正在此时,琳箐掀开门帘进了帐篷,杜如渊跟在她身后。看到乐越和昭沅两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琳箐好奇地询问乐越,他们两人刚才在说些什么。

乐越抓抓头:“哦,正在说爹娘的事,我一向觉得没爹没娘活得也挺好,不过今天在王府看见杜兄和王爷王妃一家三口还是觉得怪羡慕。”

琳箐在一旁的地铺上坐下,点头:“嗯,特别是书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样子,其实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点像,都是那种只有嘴巴凶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为什么和你爹吵架离家出走?”

这个问题琳箐一路上问了他很多遍,杜如渊始终只是一个答案:“说来话长。”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次也一样如此。

琳箐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你爹看起来挺严肃的,说太子的事情他还觉得我们不恭敬,还说鬼神之事都是骗人,难道我和傻龙还有那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老龙都是假的?”

一直在帐篷角落呼呼酣睡的应泽抬起头,肃然道:“本座正当盛年。”

所有人都选择忽视他,应泽声明完毕,继续倒头去睡了。

杜如渊的表情有点无奈:“我爹他就是太过愚忠,一向坚持鬼神玄法之类都是无稽之谈。”

琳箐睁大眼:“啊?”

乐越摸摸鼻子:“那他岂不是看我们青山派和清玄派这种的修道门派很不顺眼?”

杜如渊满脸沉重。他说,定南王不只是看修道门派不顺眼,而且是非常不顺眼。定南王曾经数度写奏章给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欺哄百姓,称朝廷公开封赏修道门派,是朝政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隐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见定南王,好几年没有招他去京城了。

琳箐喃喃道:“那你干脆让商景现个原形出来证明给他看。”

杜如渊摇头:“没用的,他会说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障眼法糊弄他。”

昭沅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如渊和他爹说起太子之事时,只说太子带了猛兽,而非妖兽。

杜如渊走到一边的空地铺上,整了整被褥,商景从他头顶慢吞吞地爬下来,先钻进被中。

大家俱沉默下来,气氛略有点尴尬。乐越摸了摸下巴,没话找话:“我觉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较像令堂。”

杜如渊坐到地铺上,笑了笑:“我娘并非我的生母。”

乐越怔了一怔,立刻道:“抱歉。”

“没什么。”杜如渊神色平静,“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与她和平常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牵扯到他人的家事私隐,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乐越打算再换个话题,还没想好说什么,身边的昭沅已傻呆呆地问了一句:“那你的亲生母亲……”

乐越在心中叹气,琳箐很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点。昭沅抬爪挠挠头,惶惶然地想,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杜如渊的神色却还是很平常,淡淡说了两个字:“走了。”

乐越没来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他问出第二句傻话:“去哪里了?”

杜如渊抬手向上指了指:“天上。”

乐越猛地一拽昭沅的衣袖,阻止他继续犯傻,再婉转地道:“杜兄,你如今年少有为,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安慰。”

杜如渊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的生母,并不是过世了。”

不是过世了?乐越终于晕了,琳箐诧异地道:“你说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过世了,难道是……”

乐越还是没按住昭沅,被他又问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杜如渊拆下头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叠:“你们要不要听个故事?”

乐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齐点头,连应泽的鼾声都停住了。

杜如渊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前,有这样一个少年……”

杜如渊的故事果然很长很长,像一则话本中或戏文里的传奇。

从前,有个少年,他出身贵族,十三岁就被封郡王。年少又居于高位,难免骄纵,少年郡王喜豪奢,善挥霍,结交了许多身份差不多的贵胄子弟,成天斗鸡舞马,恣意游乐。

有一天,少年郡王去山林中打猎,遇见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林边树下,向郡王讨一杯清水喝。郡王见老者白发苍苍,虚弱老迈,便让手下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水袋,丢给到老者面前。

老者没有去捡水袋,也没有道谢,郡王懒得再费神耽误工夫,策马继续前行。待进入山林深处,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道人,拦在郡王马前。

郡王便勒马问他为何拦住自己去路,道人问,方才王爷是否遇见一位讨水老者?王爷如何回他?

郡王回答,是遇见了,本王让属下扔了一袋水给他。

道人又问,路见长者,王爷为何不亲自捧水相敬,而只是高高在上地丢水施舍?礼待贤德之士,敬重年长之人,本是世人皆应具备的品德。

被莫名其妙的道人莫名其妙地拦住,莫名其妙地质问莫名其妙的事,郡王当然感觉很荒唐。他觉得,讨水者虽然年长,但只是个平常百姓,他来讨水,没有按照规矩行礼,自己不予计较,依然给他一袋水,已经是宽容大度了。这种不懂得敬重长者的指责实在可笑。假如王爷他真的是个不懂涵养礼仪的人,岂会容忍一个野道人拦在马前啰唆半天。

道人于是说,少有万贯不算富,老来安和方是福,王爷虽然现在贵为王爷,但等到像讨水老人那般年纪时,境况如何还未可知,又怎能轻论尊卑?

道人语重心长地劝告郡王,谦和有德,惜福积善方能长久昌荣。

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人不知所谓。他不过偶发善心,送袋水给旁人,竟被一个野道拦着路,说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他有德无德不劳外人评论,人生在世,应当随性而为,及时行乐,才不会虚掷年华。

道人便说,郡王虽凭当前的权势可以恣意随性,但有三样平常百姓物,他可以打赌,郡王绝对难以得到。

道人的话刺激了郡王,他与道人立下赌约,假若他输了,今后路遇长者,无论贵贱,他皆会恭敬待之。若道人输了,就自绑王府门前三天示众。

道人躬身应允。郡王问道人所说的三样平常百姓物是什么,道人回答曰,一是暖心絮,二是与你彼此真心相待之人,三是一碗充饥的白饭。

道人与郡王约定赌局的时间是半年。郡王觉得这个赌就是个笑话,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输。

能够暖到心的棉絮根本就不用去找。郡王的王府中有天下最好的云床锦被,随便抱它几十条被子盖在身上,别说暖心了,寒冬腊月天里热火烧心都能办到。

郡王自认交友遍天下,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车载斗量。至于最后一样一碗可以充饥的白饭,那就更可笑了,随便哪里,找不来一碗饭?

郡王开开心心地继续去打猎,他的侍从引弓射大雁,无意中射伤了一只路过的白鹤。郡王当时心情很好,见白鹤落地后瑟瑟发抖很可怜,便让侍从放了它,顺便还给它的翅膀上了点伤药。

郡王回到王府后,优哉地数着日子,等着半年期限度过。谁知就在几个月内,他遇见了天翻地覆的大变故。

皇帝驾崩,未留遗诏。先帝共有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到底由谁继位,朝中几派势力争执不下。最终,在凤神殿中验签,大皇子和韶中签继位,改年号崇德,世称崇德帝。太皇太后、太后、三公及国师冯梧辅政。支持二皇子的丞相赵初与振国将军不服,企图逼宫夺位,被镇压。

少年郡王与振国将军有些交情,受到了牵连,同被打成乱党,王爵被削,王府被抄,本人被押进京城,打入死牢。

郡王被押送往京城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罪衣与芒草鞋,手脚开裂,生满了冻疮,被枷锁镣铐磨破,鲜血淋漓。平时逢迎他的人,巴结他的人,与他称兄道弟他自认肝胆相照的人都唯恐被牵连,远远地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来看他。一路上他时常冻得或饿得昏倒,连啃到石头一样硬的馒头都算是美餐。

途经一处山林时,有一位道士踏雪而来,迎着囚车,立于路旁。

道士问:“王爷还记得与贫道的赌约否?”

郡王恍然想起,今日便是那赌局的半年期限到期之日。

只是半年,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王爷变成了落魄的死囚徒。那三样他以为如尘土般普通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

是他输了。

郡王的心中一片冰凉,在他恍然醒悟的时候,囚车已向前走了很远,道士并没有跟来,他未能开口认输。再回头看,只见身后白茫茫,空空荡荡,天地之间,似乎一无所有。

他万念俱灰,趁着押送的士兵将他从囚车中放出来吃饭休息时,跳下了山崖。

身为一个故事的主角,跳崖死不了乃是一条铁律。待郡王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茅屋中,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棉被,虽然粗陋,却异常温暖,茅屋内药香夹着饭香,暖雾缭绕。

有位少女,端着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向他嫣然一笑。

这个笑容,是郡王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笑。

少女名叫荷仙,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独自住在这个山谷中的小屋内,偶然发现了昏迷的郡王,就把他救了回来。

郡王告诉少女,他是被判谋逆罪的死囚徒,如果救了他,会被牵连。不如趁早将他交给官府。

少女却说,我救你时,就知道你是谁。可能你已不记得我了,你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落入王府,是王爷让人放了我,这份恩情,我永远难忘。

郡王确实不记得有做过这件事了,他依稀想起一两年前总管曾新买进一批仆役,他觉得没有必要,就让全部放还回家,只当赐他们一个恩德,大概荷仙就是其中的一个。

却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居然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最后救他的人,竟是一个曾经的婢女。

荷仙悉心地照料郡王。她冒着风雪去附近的城中给郡王买药,半夜还守在火炉边煎药,手冻得又红又肿。她家境贫寒,只能做粗茶淡饭,黄粱米,腌的过冬咸菜,半点荤腥都沾不到。郡王却感觉,这些饭,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珍贵。

郡王的伤势渐渐转好,年三十的晚上,荷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白米,蒸了半锅白米饭。拌些腌的葫芦条儿咸菜干,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接过盛满饭的碗,看着向自己微笑的少女,郡王的心中涌起一个已蛰伏许久的想法。他想,自己如果就这样一辈子隐居在山谷中,也许是最幸福完美的事情。因为他盖着暖心的棉被,手中有热腾腾的白饭,眼前更有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他见过许多豪门千金,荷仙与她们相比,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清秀少女而已,没有芍药般的雍容艳丽,没有端庄高贵的仪态,但只看着她的笑容,他就觉得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

可他现在还是个潜逃的谋逆之徒,他什么也给不了荷仙,只能拖累她,他没有资格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守一生。

只是目前的日子,他已经知足,他隐隐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果然,当冬雪开始渐渐融化的时候,有一队士兵进入山谷,围住了这个茅屋,郡王将荷仙护在身后,兵卒中走出一人,向他单膝跪下:“王爷,圣上已查明,谋逆之事,与王爷无关。我们奉命请王爷回去。”

郡王在数月之内,经历了人世最大的起落。他曾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而现在,丧失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据说,是当时权势最大的国师冯梧为他翻案,证明了他无罪,而眼下,朝廷正有件燃眉大事等他帮忙。

太皇太后辅政,致使外戚权力膨胀,他们不将年幼的崇德帝放在眼里,竟然想取而代之。

郡王带兵镇压了外戚叛乱,从昔日的谋反死囚变成了护国功臣。皇上重新赐他王衔,又将许多土地加封给他做封地。他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四王之一。

在权高得意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村野少女做王妃。他许下誓言,今生唯有一妻,永不立侧妃。

洞房花烛夜,王爷的新床上只有一床粗被,红烛下摆着两碗白饭。众人皆不明其理,这两样东西的意义,只有他和她懂。当掀开盖头,握住荷仙的手时,郡王觉得,他今生再无奢望。

从此,郡王和荷仙夫唱妇随,携手相伴。

杜如渊拿起水袋,灌了口水,问:“听了这段故事,你们有何感想?”

乐越、昭沅和琳箐一直眼也不眨出神地听,此时才都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乐越道:“发人深思,颇为受教。”

昭沅道:“明白了很多道理。”

琳箐道:“对目光短浅的凡人有不少告诫作用。”

乐越又道:“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但是……”他抓抓头,杜如渊所说的这位王爷最后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喜结连理了,可这样和定南王目前的状况好像对不上号。

杜如渊慢慢道:“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还有一段。”

郡王娶了荷仙之后,夫唱妇随,相携相伴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郡王领悟到当惜福积福的道理,洗去桀骜锋芒,处事宽厚仁和,尤其敬重长者,谦和待人。

有一天,郡王亲自去街上施药,供百姓防时令疾病,当日和他打赌的道士忽然出现,向他道:“你与王妃,乃是一段孽缘,她非善类,你须早早休了她,断此孽缘,方能免伤心之祸。”

郡王大怒,向道士道:“先生于本王曾有点化之恩,我本应拜谢,但即便是先生,说此伤人言语,我也断不允许!”遂冷脸踱开。

道士在他身后长叹道:“罢了,我老人家本不爱道人是非,只是不忍看你被骗,你本不该有此一劫,如今看来,也不可免了。”

郡王自不理会。

一年多之后,王妃有孕,王爷大喜,王妃怀胎十月,在冬天即将临盆。

孩子要出生时,王妃却忍着阵痛苦苦哀求王爷撤走产婆和婢女,只留她一个人。郡王自然不会答应,王妃哭求不成,突然浑身冒出异光

,房中的产婆和婢女们都昏睡过去。在异光之中,王妃居然长出了翅膀,她告诉郡王,其实她并非凡人,而是一只成仙的白鹤,乃负责看守瑶池的仙婢。

郡王非常震惊,这才明白王妃是他当年救过的那只鹤,但他仍然说,你救我虽为报恩,但之后你我彼此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是我唯一最爱的女子。即使你是仙,我是人,我仍要和你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荷仙却说,王爷,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救你,我奉天命点化你,如今产子完毕,缘分已尽,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这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年,郡王的先人只是一员普通的武将时,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林,看见林中的山神庙破旧不堪,神像倒塌,就出钱找人将山神庙翻新重建,再塑神像。郡王承袭王爵后,骄纵挥霍,山神念及他祖先的情义,决定点化他一下,让他明白富贵易失,当珍惜福德的道理。所以山神便上书玉帝,奏请此事,玉帝恩准了。正好郡王注定有场大劫,山神就化作乞水老人和道士,点化于他。

这件事情,本与荷仙这个小仙娥无干,偏偏凑巧,天上的一位仙君要请山神喝酒,临时让她到凡间传信,不想刚到凡间,就被郡王侍从的箭射中。

等见了山神之后,荷仙知道了他点化郡王之事,她虽然是个小仙娥,但心中一向很有主张。回到天庭后,她便在王母面前进言,说山神的点化太浅,既然她与郡王因一箭结缘,不如由她再去点化一番,让郡王彻底明白世间一切繁华,一切恩怨,一切情缘,看似天长地久,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原本,郡王坐在囚车中,在风雪中遇见道人之后,立刻就会有京城来的使臣出现,宣读赦罪圣旨,山神想用此瞬失瞬得之感让他顿悟。但荷仙用法术让使臣迷了路,马失蹄跌进了山涧,使臣晕在雪堆中。

然后郡王跳崖,再然后,荷仙把郡王运进茅屋,把他扣在偏僻的山谷中数月,使得朝廷的人满天下寻他不得。

不负她苦心,郡王住了几个月茅屋,吃了几个月的粗粮咸菜萝卜皮之后,终于彻底领悟了该领悟的道理。

荷仙流着眼泪道,我为了让你彻底明白,所谓世间凡情不过是一场虚空,便下嫁于你,嫁给你之后,我曾害怕,万一点化你不成,自己反陷俗世凡情之中,该如何是好。还好,总算功德圆满,孩子已经生了,我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渐渐化成了一只白色的仙鹤,拍拍翅膀,窗扇自动打开,仙鹤展翅,飞出了窗外。

房中静静一片,郡王木木呆呆地站着,他身边的床上锦被中,有一颗硕大的蛋。

乐越、昭沅、琳箐都目瞪口呆。

乐越道:“咳,这应该还算是个教化世人的故事……但是……”

昭沅抬爪挠挠头,他不敢再乱说话了,但是……为什么,他觉得,杜如渊的爹好可怜,他被玩弄了。呃,玩弄这个词用在凡人的雄性身上是不是不太恰当?

琳箐脱口道:“这叫个鬼的点化呀,这叫耍人这叫骗婚好吧!”她立刻又向杜如渊道,“对不起哈,我没有对谁不尊敬的意思,我只是针对故事而已。”

乐越感慨道:“曾经,我还幻想过,有个温柔、美丽的仙女爱上我,现在看来,仙女真不是好娶的。”他也向杜如渊道,“我也只是对这个故事发点感叹。”

杜如渊没说什么,反而是琳箐接上了他的话:“仙族的女孩子并非都是这样的,她是特例。像我就……”

乐越注视着她,琳箐忽然有点慌乱地结巴起来:“像我就、就不会做这种事!”

乐越嗯了一声,在心里道,你彪悍在另外的地方。

昭沅小声道:“泽覃表姐也不会。”

琳箐眨眨眼看他:“泽覃表姐是谁?”

昭沅脸有点热,期期艾艾地低下头。乐越摸着下巴奸笑着瞧他,原来傻龙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他的表姐。

琳箐戳戳他:“不要像个小媳妇一样吞吞吐吐的,说嘛说嘛,这位泽覃表姐是不是你喜欢的雌龙啊?”她托起下巴做思索状,“哦,四海龙王是你的表舅公,那么这位表姐是不是龙王家的龙公主?眼光不错嘛!”

昭沅的脸越来越热,像火烧一样,结结巴巴辩解:“不、不是的……”

乐越仗义地及时出手,替他挡下琳箐:“算了,不要跑题,总之,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都有一两个这种……”毕竟是杜如渊的生母,不能多说什么,乐越把这种后面的词省略掉,“这种存在。”

琳箐笑盈盈地去看乐越,连声赞同,不再追问昭沅了。他感激地望着乐越,用前爪抓住他的袖角。

帐篷的角落里突然阴森森地冒出一个声音:“说得很是。”众人一起看去,只见应泽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端坐在地铺上,浑身散发着料峭的寒意,“人也罢,仙也罢,总有一两个为了自己向上爬便不知羞耻地欺骗他人的家伙,实在可恶至极!”他的头顶聚起一朵黑云,咔啦打了一道雪亮的小闪电,“欺骗感情者,罪不可恕!”

众人都巴巴地看着他,静候下文,以为会接着再听一段感情八卦。没想到应泽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再躺回被中,接着睡了。

琳箐嘀咕:“什么嘛,每次一点真相都不说,空发牢骚。”

乐越再次将话题正回去:“杜兄,你说的故事还没有完,仙娥化鹤飞走之后,郡王怎么样了?”

杜如渊继续道,仙鹤飞走之后,郡王大病数日,他在病中下令,谁也不能靠近那间屋子。王府中的人都很奇怪,王妃生产之后,她的房门一直被紧锁,婢女们只敢把饭菜放在门前,过几个时辰再将根本无人动过的饭菜收走。王府中的下人都在传说王妃难产死了,连外面也谣言纷纷,十天后,下人们忽然听到王妃的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们立刻前去禀报郡王。

郡王强撑病体挣扎着进了王妃的房间,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约半个时辰之后,郡王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他对下人们说,王妃已经死了。王妃下葬时,由郡王独自把遗体放入棺木,立刻命人钉棺。直到如今,关于王妃依然有种种谣传,有人说王妃离奇暴毙,有人说王妃生的孩子不是郡王的,所以郡王杀妻。

从那之后,郡王开始痛恨鬼神之说,他说鬼神都是杜撰哄骗世人之物,他坚持认为神仙、玄法都不存在。

帐篷中再次寂静良久。昭沅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杜如渊用好像讲故事一样的口气述说这段往事,其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乐越道:“杜兄,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故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渊对这段旧事知之甚详,必定是有人告诉他,定南王强迫自己相信那都是不存在的一场梦,他一定不是告诉杜如渊这件事情的人,那么会是谁呢?

杜如渊道:“告诉我的人正是我的生母。只有最后一段,是我从王府的下人闲谈中听来的。”

乐越再次有点被震惊住。

杜如渊道:“每年八月十五,我的生母都会回来看我一次,她自己告诉了我这段往事,她问我,能不能体谅她。”他再笑了笑,“所以,你们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能看见一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了吧。”

乐越点头,杜如渊这样,其实算是半人半仙,或是半仙半人?“那么你现在的娘……”

杜如渊道:“我现在的娘是太傅之女,本就从小和我爹定了亲事。”

后来定南王娶了荷仙,把这件定下的亲事抛到一边。太傅家也没说什么,定南王杀妻谣言传出后,没有人敢做他的续弦,没想到还是这位一直没嫁的太傅千金成了他的第二任王妃。

琳箐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和一般凡人不大一样。书呆子,其实你也蛮强的,居然自己从蛋里出来了,幸亏你生在冬天耶,要是夏天,可能没等你爬出壳,蛋就臭掉了。”

杜如渊摇头晃脑道:“这就叫天赋异禀。我小时候也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龟兄,才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

小时候,他经常遭人指指戳戳,说他并不是王妃亲生的。有一天,他看见鱼池边站了一个人,遥遥地看着自己,便问旁边的仆人那人是谁,仆人却大惊失色地说,鱼池边并没有人。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郡王,郡王请出一根大棍子打了他一顿,说他如果再敢装神弄鬼就打断他的腿。他被打得出气多入气少,幸亏娘拦住了爹的大棍,把他送回房中。

伤好不多久,他又发现一只乌龟趴在鱼池边,好像在晒太阳。他年幼淘气,跑去抓龟,乌龟很老实,任凭他抓住,他把乌龟翻过来翻过去玩了半天,最后端了一只空盆,装满水,把乌龟放进去,带回自己房中养。

下人却问他,小世子你为什么要把一盆水放在自己的房里?他发现,别人看不见盆里的乌龟。

他很害怕,乌龟从盆里爬出来,突然开口说出人话,让他不要怕。结果更把他吓得直哭,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乌龟变成了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替他擦干眼泪,竟然就是他曾在水池边看到的人。

乐越越来越佩服杜如渊了,他的这段童年往事简直是个鬼故事,杜如渊小时候挺强的,居然没被吓傻了。

琳箐指着被窝里的商景道:“哎呀,亏你还是辈分很老的龟族大长老,居然用这种现身的方法吓小孩子。还成天说别人肤浅。”

杜如渊道:“之前我生母每年来看我一次,我每次说起这件事就会被我爹打一顿,后来才知道别人都看不见她,所以早已习惯这种事了。”商景趴在他的手边睡,杜如渊接着道,“后来,龟兄就一直陪着我,我懂的不少东西,都是他教的,龟兄于我算是半师半友。”

昭沅景仰地望着商景,越发觉得自己很不够格。琳箐可以保护乐越,商景教过杜如渊很多东西,而他,帮不了乐越不说,反而要乐越时时教导帮助他。

他低头叹了口气。

杜如渊又道:“我之所以今天说这段旧事,也是告诉乐越师兄,我爹看起来厌恶鬼神之说,古板不化都有缘故,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因此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他相信你是和氏后人,他就会帮忙。”

乐越思索,定南王的过去实在太惨痛,如果为了拉他帮忙就挖开这个大伤疤,有点不人道,于是他道:“到时候再说。眼下先把太子和迎春花的事情摆平了。”

太子事件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实在激不起众人的热情。

琳箐打了个哈欠:“要不是想看看洛凌之到底隐瞒了什么没说,我根本就懒得过来。”

乐越道:“说不定能看到太子跳大神的现场,很难得嘛。”

一般做什么祭典仪式,都要在地上画个阵,摆上长桌,插香烛,烧黄纸,披头散发按照步法挥舞桃木剑,乐越把太子代入这个场景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值得期待。

天色已晚,几个人各归各位,倒头睡了。乐越快沉入梦乡时,感到身边的昭沅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不会一直这么差。”乐越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睡了。

昭沅趴在枕边,将脸埋进被角,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快点变成强大的护脉神。

帐外夜色深重,明月高悬,照着此处,也照着彼方。

云踪山脚下,太子的大帐已经驻扎,只待明日午时,布阵作法。

看守大帐的亲兵们走来走去巡视,一顶小帐篷中,几个清玄派弟子将一只铁笼团团守住。

铁笼里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虎崽,它已经知道了明天等着它的结果,它的妖筋已经被凤桐打断,再使不了法术,变不成庞大的模样。它忧伤地趴着,偶尔舔舔伤口还未痊愈的右前爪。

夜已近三更,加之连日赶路奔波,清玄派中年纪较小的弟子已经有些困倦。

一个小弟子偷偷打了个哈欠,向他身边的师兄道:“假如明日的事情成功,师父是不是真的就能做国师?”

那位师兄瞪他一眼:“小声点说话,别被外面的亲兵听见。他们都是王府的人,说不定会去报告那个凤桐。”

小弟子缩缩脖子:“可我觉得,太子对凤桐十分倚重,而且那人很厉害。据说他一个人,就放火烧了整个青山派,这只噬骨兽也是他降伏的。”

师兄哼道:“再厉害,厉害得过师父?凤桐是安顺王爷的幕僚,太子自然会看在亲爹的面子上尊重他,可他是师父的徒弟,青山派的宝物,以及明天的这件事,都是师父教给他的。依我看,那凤桐根本无法和师父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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