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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城未完的迷恋

“一不教你忧来啊,二不教你愁啊,三不教你担心穿错了小猫咪的花皮袄啊。”

哼着自己瞎编的小调,霍一把脸靠到猫咪后脖儿,猫回过头来拿胡子嗅了嗅他的胡子,俩都满意地对喵了一声。

穿好衬衫系好皮鞋,去小区门口儿的小面包店买个蓝莓果酱馅儿的大面包,八块,其他味儿的才六块,可只有蓝莓的能爆出浆来,把那椰蓉的表皮儿趁热一撕,蜜得招蜂。咽一下口水,回去顺道儿去小超市里买包牛奶和榨菜,超市阿姨问:“才起呀?”

“没,起了有半小时了。”

出超市回家,几年前就是在这条路上,他看见有人拎着两个箱子卖废品,收废品的大叔把其中的小箱子往地上一摔,正要踩的时候里面忽然蹿出一只小花猫来,正冲到他面前,他蹲下一拎小猫就头也不回地往家跑,怕有人追上来。到了家以后他把小猫放在地上,小猫立刻钻进了沙发底下,他怎么哄也不出来,于是他端来温水摆在了沙发底下,又换了身衣服绕道去了超市买幼猫猫粮,心里的得意简直如试飞成功的莱特兄弟,“我终于又有了一只小猫咪了我的天!”

到了家一开门,大猫的脸准出现在门口,娇腻地唤他,拿脸过来蹭蹭他的腿,眼睛直盯着他手里的面包,它总是馋,但也挑,虽说猫尝不出甜味,但是有时候还会吃粘上蓝莓酱的面包。他撕下一点,猫咪嗅嗅,开始伸脖子吃。他拿咖啡机冲白兰地咖啡,做了一盘鸡蛋碎,煮了牛奶,一齐端到院儿里的桌子上吃,以前他常常做三明治给银枝吃,把白面包对角切,去掉边儿,抹上黄油、依次铺上奶酪、生菜、煎鸡蛋、苦菊、西红柿片儿,她总觉得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三明治,总对他说,我哪怕忘了你也忘不了这三明治。他一边想以前一边吃,猫跳上他对面的椅子,他看着它,心里平静了点儿,虽然她带走了他俩的那只猫,但他还是过来了。白兰地咖啡里的酒味儿多少让他心情愉悦,他几乎想开瓶玫瑰香槟来庆祝一下这个美好的近午,看一眼表,北京时间十一点,从此刻往回倒数十年,恰巧两人认识的时候,门口的面包店从那时候起就在了。

“来,咱都认识十年了,今儿喝一杯。”他举杯向猫致意。

大猫鼻子一抽,发现是咖啡,立刻把脸别到一边儿。

“你瞧你,怎么还不乐意了,这不是你最爱的那一口儿吗?”

猫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鸟叫。

“怎么着?不爱吃蓝莓面包啦?那我给你做个三明治去?”

一只麻雀停在了院儿里的墙上,猫悄悄地跳下了凳子。

“你瞧瞧你,”他喝了一口咖啡,“总是被这些新鲜的事儿所吸引,然后转身就跑。”

猫像偷地雷一样匍匐前进,可还是惊动了鸟,小家雀儿一挥翅膀“吱儿”地飞了。

“哎呀,人都走啦,你回来呗。”他看着猫说,“还跟那儿干吗呀?”

猫回头看了看他,没说话,可还是巴巴地往墙上看,耳朵又支起来。

“你干吗还不回来呀?”他低头用叉子把最后一口碎鸡蛋塞嘴里,叹了一口气。

从燕郊到草房,从管庄到青年路,从九龙山到南磨房,从菜市口到珠市口,从景山到石景山,从西红门到大红门,从白石桥到中关村,从新街口到鼓楼大街,从正阳门到八大处,饶说这些地儿,李三鲜可比谁都熟,他是干土木的,总去各个工地,工作上从来不敢出什么岔子。可昨儿梦里不知怎的,他梦见北京地震,他们盖过的楼一个一个全塌了。直到听见两只鹦鹉叫才从梦里逃出来,醒来一身汗,枕头边一摸,猫没回来。出去给小黑添上狗粮,小黑是条拉布拉多,四岁了,吃得膘肥体胖,黑油油地亮,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使劲摇尾巴。俩蓝虎皮都叫小毛儿,一见到他来,在笼子里上下扑腾,反复叨笼子,他一边换水添食儿,一边斜眼往院儿里的猫垛里瞧,昨儿放的香肝儿也没动过,猫又一宿没归家,“小毛儿你俩瞧见咪咪了吗?咪咪怎么没回来呀?”做那梦让他隐隐有些担心,穿上褂子去包子铺吃二两素三鲜,蘸着辣椒和醋,一碗棒碴粥,外加份炒肝儿,这才稍微踏实下来。

“李大爷您早啊,吃了吗您?”隔壁的张越推着自行车出门。

“哎,刚吃了,您瞧见我家咪咪了吗?有小豹纹儿那个?”

“没有啊,怎么了?猫找不到了?”

“啊,从昨儿就没回来,这闹心啊。”

“您哪,别担心了,猫可不就是这样吗?闹猫跑了吧?”

“不行啊,闺女回来找不到准得急。”

“我帮您留意着呢,也跟我们家人说说帮您留意着的,您别着急,摸摸咱这几条胡同儿也找找,准跑不了多远!”

“成,”他一挥手,“你上班儿去吧小张,不耽误你了昂。”

“那咱就回见了大爷!”

李三鲜回家拿了猫薄荷和罐头,又抓了一大把猫粮,带着小黑从汪芝麻胡同儿一路溜达到黑芝麻胡同儿,把这方圆几里猫的地盘儿寻了个遍,还去什剎海那儿的流浪猫小分队那儿拿着罐头“咪咪喵喵”地问了一通儿,小黑怕被猫挠,就蹲旁边大柳树那儿等他。旁边路过的小青年都以为这大爷疯了,一问才知道家里的猫丢了,有个戴眼镜儿的姑娘蹲下来摸着猫,犹豫半晌,搭腔道:“大爷,您那个猫是名猫,又漂亮,有可能就被人给逮了。”

李三鲜一下子从地上蹿起来,眼前一黑直冒星儿,“不可能!我家猫厉害,脾气大!谁带她走准挠死那孙子!”

“那您别着急,回家写个启事,网上也发发,让大家都帮忙找找,同时也去宠物市场看看问问的。”

“谢谢你了小姑娘,我再溜达溜达找找的。”

唉,今儿这柳絮毛怎么那么多啊,李三鲜这半天累得火直冒,哪个不开眼的把我猫给拐了!但凡让我逮着的我不给他揍得结结实实让他妈都认不出来的!他又盯着那群吃猫粮的看了半晌,恨不得把咪咪从它们中间拼出来,小黑可怜见地呜呜地叫他,他抹了一把汗,带着小黑走了。

大约去年三月的时候,我打法华寺附近经过,遇到过一个故事。那时一场春雨听不着响儿,杨树柳树正比着把孩子送进风向幼儿园,一个穿芝麻糊色长袍套雪花银马甲脑后长长辫子的细眼睛的男人站在街边冲法华寺的门缝里看,他一手提着一个蓝绸暗花的鸟笼,一手盘着俩白玉珠,指甲长又弯还戴了个翡翠戒指,一转头正巧看见了我,就问我看没看见他的百灵鸟,眼边儿两道白头顶一个小棕帽子,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瞧见,满地的家雀儿这不都是?”说实话,我看见他那辫子心里就烦,论说遗老遗少这位可是造极。

他登时脸色一沉,碎叨起来:“我找白大爷看过了,白大爷说就得奔城外的畏兀儿村儿这边儿来找,说准能找到,我专门儿雇的马车,白闹呢不是?”

要别人打这儿过,情当他说疯话,可那天我正闲,这人奇怪,我也乐得招惹他,就站定了问:“您打哪儿来的?”

“四九城啊,刚打西直门出来,专门儿跟拉闸的守卫说的,怎么找也就找不到了呢?”

“您也忒含糊了不是?那鸟长了翅膀,哪儿不能飞?这您哪儿能找得着啊?”

“不对不对,白大爷昨儿跟我说了,就得往这边儿找,说是在法华寺第三棵老松上站着,过了午时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这哪儿有松树?”

他一看四周,面皮儿更白了:“我马车呢?嘿!你瞧见我马车了吗?这哪儿啊?这不是畏兀儿村儿吗?我这刚到这儿,怎么?”

白毛雨哒哒哒地下坠,春寒落身上让我一哆嗦,往周围一瞧,方才发现四周青草茵茵,哪儿还有铁栏杆和马路牙子,再一转头发现法华寺前有几个僧人正在扫地,一辆漂亮漆红木紫绸帘儿车上的车夫正百无聊赖地剔牙,两匹红毛小马都低着头休息,我刚想说,哎,您的马车不在这儿吗?才觉出不对,这哪儿还有那人的影儿?

我心想糟了,眼前浩荡晴空,我们怎么就对调了时空?忽然头一晕,眼前阴沉,又感觉到细雨微风,听见汽车轰鸣,赶紧转身,发现一切照旧,身后还是马路。我骇了一跳,拔腿就跑,一边跑那人似乎还一直缠着我问,“哎哎,瞧见我的百灵儿了吗?”

她在笼子外面叫我,远处的小面包机在工作,我躲在窝里观察着她,被窝太舒服了,我不愿意出去,于是她伸手进来想要抓我,我咬了一口她的手,“哎呀”,这个软枝杈叫了一声,我就把鼻子靠在她的手心。我听见她又咕哝了一声,便用头拱住她的手,想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满含期望地看着我,我很高兴,我喜欢她这样看着我。我爬到笼子顶上,从那里一跃到她的身上,开始发疯地跑了起来,蹿到她的肩膀,咬她的耳朵。

小笋是吃牛奶泡蛋糕长大的,今年四月吴畏带我去官园看头窝小松鼠,她还只有三十天,成天和她的两个松鼠朋友扎堆鼓着小肚皮睡觉,小脑袋比一颗枣核大不了多少,看着她那脑袋我就直发笑,宠物店的大叔把她放在搪瓷的干蛋糕盆前,她蹬着碗埋着头使劲吃,小腿撇着使劲蹬朋友的脑袋,真霸道呀你这只小松鼠,怎么这么霸道呀,我们都笑。但是别的松鼠一蹬她,吴畏就不乐意了,哎,别蹬我们。

从官园出来,四月倒春寒,太阳将落就有阴斜风,我把她揣进我的大衣兜里握着,生怕她冻着。四只小爪子摁在我的手掌上团成团儿睡觉,逐渐暖和起来,我充分享受一只幼鼠的信任。挖空我的心对她,给她买最好的蛋糕、最好的有机奶和鲜奶,把她在鼠贩子那儿得不到的全都补回来,让她睡在上好绵密的羊毛里,每天都把她抓出来让她吃得肚圆了才睡,有时候她还会出来溜达,我一进屋她就吓得掉头回去,胆子大了会在窝口探头看看我。

李三鲜走到黑芝麻胡同小学,想起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儿过去在这儿当过老师。他想起那时候他俩骑车去北海公园,那时改了名叫北京工农兵公园,两人怕被抓住,互相隔得好远,她在前面骑得飞快,两根辫子几乎要飞起来,连头发梢都是金色的,那天下午阳光真好。两人一前一后地把车停在门口,检票的时候他在售票处听见她高呼一声:“忠于***!”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他忙买了票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都装作不认识,直到了白塔寺附近,他在一个坡上追上了她。

“妇女要顶半边天,骆斌红同志你怎么不等等我啊。”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谁让你骑那么慢啊!”她把辫子一甩,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的女同志就是不一样了啊,祖国的未来就靠咱们了!”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李兴武同志,我打算响应***的号召,去接受改造,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她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我想做一名人民教师,但是***说了,想要教育人必先接受教育,所以我决定深入到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去,与他们一起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我已经报了名了,李兴武同志你愿意一同与我去接受老乡们的教育吗?”

“为人民服务,骆斌红同志,只要你想在草原上放牧,我就愿帮你把羊儿喂肥,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革命事业。”他看着她鼻尖上一粒沁出的汗,脱口而出。

她睁大圆眼睛,擦把汗,把格子衬衫领口的小扣子一解。

他看见了一小绺晶莹的皮肤,屋檐上雏燕缨黄的小嘴儿。

“又贫,你能向***保证吗?”她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显得脸更如透明的一样了。

“我向***保证,广阔天地,我们一定大有作为!”他把手伸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手。

她一下弹开了,开始往山上跑,他愣了一下,开始在后面追,又怕戴红袖章的看见,只好拿眼睛抓住她,等游客差不多都下来了,再慢悠悠地爬上去,在一棵树旁找到了她,却发现她一脸泪水。

“怎么了?怎么了骆斌红同志?”

“兴武……兴武同志,我害怕,他们天天在学校里闹我害怕,解开皮带就往下抽……晚上直做噩梦……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狠,我的心狠不起来……我想跑……”

此时正是晚霞初上,震天的吼声和口号声把北京城弄得分外拥挤,他知道她是借生病这一借口逃出来的。

“我想……我再不走就会被吓死……我也分不清什么左右了……昨儿他们把老师还有王校长……还拿钉子……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了……”

那个穿军装扎皮带总是走在队伍最前面喊口号把宋要武当成自己造反榜样的女孩儿不见了,他颇感震惊,他以为她是钢铁炼成的,铁石心肠。

她瘫在树下,广播已经开始轰人,有人清山了。

他悄悄地挪到树下,生怕把她再惊飞了,蹲下来用手握住她的手:“咱们走。”

虽然这样约定了,但是两个人的心里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之前在风里出的汗彻底凉了,两人望了一会儿下沉的太阳就往山下走了,快到山脚的时候,骆姑娘迅速地抓了两把脸,“李兴武同志,和我一起吗?”

走过黑芝麻胡同小学,到路的尽头吃一碗鸭血粉丝汤,小黑不能进去,只好被拴在外面的电线杆上,李三鲜就拿眼睛盯着它,生怕它也丢了。李三鲜这一生丢过不少东西,丢了自己的初恋,丢了那辆自行车,丢过一只公社的羊,他老怀疑自己随身带了个洞,如今闺女托付的小猫也丢了,真是没用,老了老了就成废物了,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抹掉嘴边的烧饼渣,服务员结账,你们这儿有馒头吗,我临时给我家狗垫一口的?拿着馒头跨出门去,小黑摇着尾巴吃了口馒头,小黑真乖,吃完咯咱们继续去找咪咪!

去无味画展之前,霍一先去接了周妙羽,在楼底下等了二十分钟,临近三点时妙羽慌慌张张地从楼上跑下来,一手还拎着一只鞋,老远就喊:“快开,快开!后面有怪物追我!”

霍一哭笑不得,心说你没上来我快开!但还是赶紧给她开开了车门,妙羽就像只鼩鼱一样蹿进来,把鞋举在胸前,神了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嘿,你赶紧开车啊!”

霍一踩了油门就跑,“小祖宗哪儿来的怪物啊?我怎么没瞧见?”

“大米怪!”

“什么大米怪啊?”

“就是我用米饭捏出的一个饭团怪物!就像朝鲜电影的不可杀那种!”

“然后呢? ”

“然后我就准备开始吃饭,当我筷子准备夹它的时候,它一扭身子躲开了,还用它那绿豆做的小眼睛瞪我,冲我龇牙!”

“然后呢?”

“然后我就吓一跳,抓衣服就跑出来了!”

“合着你让我等那么久在那儿捏饭团呢?”

“怎么办?我不敢回家了!我怕回家大米怪已经把大米吃多了发起来了!”她把牙咬在下唇上,瞪大眼睛,装成一只土拨鼠,把脸靠在他胳膊上。

“哎,我这儿开车呢啊,好好的。”

妙羽有他们家族遗传的躁郁妄想症,时好时坏。她的父亲曾是驻外大使,在一次针对使馆附近餐厅发生的恐怖袭击中丧生。事情发生的前两天她妈才坐飞机去探望她爸,那天中午两人坐在铺着绿格子餐布的小桌子上刚喝了一杯当地的红茶,爆炸就发生了,小餐馆几乎被夷平。妙羽三年级,正上着课呢

,班主任突然把她从班里叫出去,说有电话找她。

刚接完电话,她就听见了她爸在楼下喊她,就像每次他回国刚到楼下时那样忙不迭地喊她,周妙妙!爸爸回来了!快来接我!她连鞋都来不及换,穿着拖鞋打开门就蹿下去,满楼道喊爸爸!

她扔下电话就往窗户那儿跑,班主任吓坏了以为她要跳楼,连忙叫着其他老师一起拖住她,她拼命尖叫,对老师们拳打脚踢,还用牙齿咬,最后没劲儿了喉咙里还执拗地低吼,最终还是被摁住了。她至今都恨那些老师,因为她觉得声音如此接近,如果当时不是他们摁着她,她一定能看见爸爸。

“咱们出去透透气儿吧,我的生活真像湿淋淋的地狱。”

我挽着霍一的胳膊从西直门凯德mall出来奔着城里走,穿过西直门立交桥的时候,霍一说有次晚上他骑车从天津回来,骑到西直门立交桥准备回魏公村,眼看着就到了,却怎么也绕不出去,结果骑到车公庄了。

“妙妙我给你讲一故事。西直门刚改造好的时候,有位马师傅被派去指挥,那时候呢大伙儿都挺羡慕他,因为那可是北京最气派的立交桥。可是过了仨月,局里接连接到投诉,说马师傅业务不熟练,乱指路。想去安定门的让他给指到了动物园,想去动物园的让他给指到了蓟门桥,想去蓟门桥的让他给指到了金融街。最夸张的是有一位司机哭诉说他想去八达岭长城,按马师傅说的一直走结果到了保定……”

“又胡说呢你。”

“真事儿!”

西直门立交桥大概是拆掉西直门城楼之后建的一大迷魂阵,打一些桩子摆几道桥梁,任凭哪里来的老司机也得喝上几壶。走过立交桥就是一片砖瓦房,我忽然想到那天碰见的那个旗人,一百多年前或者更早他可能就是沿着这条街痴痴地找着自己的百灵鸟,还不住地撩开帘子吹几声鸟哨,我理解他,也许我应该帮他找找或者安慰他,也许他在一百多年前就被悄然带上了西直门的立交桥,再也没能去成自己想去的地方。

“哥,你知道我那天碰见了一老头儿吗?”我跟霍一讲了讲法华寺奇遇。

“你怎么总招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姥姥没找人给你看看吗?”

“看了吧,没用。她去八大处求了人。”

“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

因为热过敏,我的脚被磨出了几个泡,走路上很疼。可我还是感觉到了生活裂缝里吹来的那一丝清凉,越往二环里走,感觉越轻松,感觉才真正回北京了。

小时候我奶奶总抱着我从西直门坐公交,“我抱着你在二环上倒转了正转,两毛钱一张票,从西直门上车我再从东四十条那儿的公交站下去坐另一辆车,然后再坐回西直门,只要两毛钱就能从早晨坐到晚上。”

走到新街口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对面的新川面馆,我说新裤子的彭磊在这儿吃过,然后我和哥哥坐下,点了两碗新川凉面。

后来我和小笋逐渐熟了起来,她钩着长爪子在我背上飞来飞去,我就好像是她这架松鼠牌小飞机最心爱的人肉飞机场。我每次一进屋,她都急切地上前抱我亲我,激动地“咕咕”说上一大串儿,像小时候盼爸爸回家的我。为了来找我玩儿,她一着急就从两米多高的书柜顶上蹦到了床上,变成了一摊小鼠饼。她还曾打算从空调蹦到窗帘上再跑下来找我,不料一脚踩空从高处笔直地摔了下来,但仍向我冲过来。

一日,她独自睡在我那屋的恐龙睡衣上,忽然天降大白雨,我睡在沙发上听见雨声,即刻弹进屋子,她从睡梦中被风捎进来的雨惊醒,拔剑四顾心茫然,见到我来,就把细长又冰凉的爪搭在我的手指上,跳上我的胳膊,与我拥抱。

两人到了无为工作室,在门口扫了下请柬,便踏上了走廊。雾从走廊两侧自动感应的排风口被吹出来,瞬间结成雾毯铺在了周妙羽和霍一脚下,“欢迎(哒)来到(咚)无为风浪展(嚓),请直行(哒哒哒)”。一个温柔的女声包裹着他们,毫无机械的涩感和人工的呆板,画展主人把人声给柔化了,还加入了一些鼓点。妙羽嘿嘿一笑,连忙拉着霍一就往里跑。

“小祖宗,你慢着点,这腾云驾雾的你还真把自己当美猴王了。”霍一在后面拽着她。

“我是赤脚大仙!身怀奇珍异宝,双脚百毒不侵!”

“都哪儿整这一套一套的?这雾结不结实啊?这可三层呢,你慢点昂!”

“你放心吧,这个雾是用光**的假效果,底下是专门做的白棉花层,再底下就是原木质层!”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哎!吴畏!”妙羽突然松开了霍一的手,冲着不远处一人打招呼。

霍一站住,发觉脚下是酥软的奶酪色羊毛地毯,抬头看见四方光亮十足,墙壁上几乎全是落地玻璃窗,房顶挑高采用原木坡型设计,但也加了两大扇钢化玻璃推窗和通气窗。吴畏的画套着包装散落在四周,助手们在忙着开展前的最后布置。他瞥见东北角上有一个长发男孩儿正跟妙羽笑着说话儿。

那就是吴畏了,他走过去,这个男孩儿看见他,突然闭上了嘴,只是微笑。

妙羽扭头,发现是他,连忙拽着他跟吴畏介绍:“这是我的表哥霍一,这是我好朋友,无惧无畏的孙大圣!”

“好好说,人家到底叫什么?”

“您好,我叫吴畏。”吴畏伸出手,声音就跟雾一样软。

眼前这个男孩儿又高又瘦,一头长发,微微有些干燥,在光里乍着毛边儿,单眼皮儿棱角分明,脸刮得干净透些青。一身海军装的打扮得精神,白衣白裤白胳膊加上阳光晃得霍一有些蒙。

“你好,我叫霍一,老听妙羽提起你,你今儿怎么这身打扮啊?我以为艺术家都得是那种日式宽裤腿儿或者民国大褂儿呢。”

“嗨,我爸是海军,我从小就想当兵,可惜我是早产,还脐带缠脖导致身体不行,出生的时候人家问我爸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爸抽出一把匕首顶那医生脖子上说,‘今天大人小孩儿如果一个有闪失,我就拉你陪葬,然后我再自杀。’那医生吓坏了,赶紧跑回了产房,最后母子平安。为此我爸还受了严重警告处分,记一次大过,本来还要降职撤级的,上头领导爱惜他,没撤他军衔,后来开会教育他还说呢,‘都是出生入死的战友,都是并肩奋斗的同志,怎么把对付****的那一套搬到自己人身上了?’但是毕竟早产,我就是身体不好,所以从小只能隔三差五地去海军总医院过过眼瘾,好不容易开回画展,就自己定了一套,偷偷仿的我爸的那套。”

吴畏笑笑,“来者即是客,不如你们移步去隔间喝点茶吧?我弄完手头儿一会儿就过去陪你们。”

“好啊……”

“不!我要跟这儿陪你装这个!”

“成,”吴畏温柔地笑笑,“那您先去歇着,我一会儿就来。”

霍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了茶水厅。茶水间铺着青砖,模样齐整,几个歪七扭八的黄花梨椅子倒像是活的,围着一些木头桌子开会,活脱脱一个木仙庵,可墙上挂的都是**图,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先生您好,想喝点什么?”身后忽响,吓他一跳。

他正要扭头,那人就转到他面前,樱桃一样甜,丹凤眼樱桃嘴,不露骨也不发柴,头发油墨一样滴在耳边,红裙到膝剪裁刚好,腹部露出一小块,羊脂白玉。

“您这儿都有什么?”

“咖啡,拿铁,红茶,绿茶,花茶,花果茶,乌龙茶,红酒,白酒,鸡尾酒,果汁,白水,柠檬水。”

“怎么跟报菜名儿一样这么溜啊?”

女孩儿一笑,并不接茬儿,“想喝什么?”

“白水。”

“加冰吗?”

“加。”

如果银枝在,肯定不会让他加冰,人老了肠胃受不了刺激诸如此类,可是他还是喜欢加冰。

那女孩儿端了冰水来,转而又消失了,他实在想找她问问这满墙的**画是怎么回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面容已馁,又没了兴趣,他仔细看这个按照青铜面具扒模做的绿玻璃杯,双耳外斜,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怒视着他,看半晌不由得汗毛竖起,他想起了洛阳殷墟花园里那张巨型美男子青铜脸,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玻璃杯里蹿出来了。

“不好意思让您一个人等这么半天,”霍一吓一激灵,抬头一看,吴畏进来了,”我进来陪陪您,妙羽还跟那儿玩儿呢。”

“你们怎么都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哟,吓着您啦,实在不好意思,我看您好像一直若有所思。”

“你这屋子怎么那么古老啊,又是这青铜杯子又是青砖地的,墙上怎么贴着这个?”

“嗨,我贴**好几个原因,您听我慢慢跟您说。一是它让人浑身燥热,心痒难耐,有雅兴的客人要对画下酒,一般客人来了也会要杯冰水压压惊,我这工作室别看卖不出去多少画,可这酒水分外赚钱,您也知道望梅止渴,一个道理。”

“然后呢?”

“二是……等会儿,我先问您一事儿,请原谅我有些唐突,您知道妙羽喜欢您吗?”

霍一看着吴畏,这小孩儿穿上军装还真挺无畏,什么都敢问,“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您先跟我说,我再告诉您这个。”

“那我不听了,你没必要知道我的想法,重要的是她的想法。”

“那我告诉您,第二点就是这屋子特邪,不用**画和黄花梨,有些东西就镇不住。”吴畏还是笑得天真无邪,“您好好待着吧,开展了妙羽会叫您,失陪。”说罢起身推门去了。

霍一呆呆地望着墙,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燥热难耐,“可我到了这个年纪,狐仙可能都不愿意缠了。”

“您别听他瞎说,”那女孩儿声音再次响起,霍一循声看见她站在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儿处,用了视觉错位,恰好在两幅画中间,一般人看不出来那是个弯儿。

“放画儿纯粹是因为您那小表妹觉得这屋里冷,随口瞎诌的,您看这楼顶玻璃的,一到秋冬就供暖不迭,能不冷吗?”

霍一喝了一口冰水,没能把话咽下去,“我觉得您才是这屋里镇邪的。”

女孩儿似笑非笑,“喜欢常来。”

和小笋隔着笼子对鼻头的时候,总能闻到她呼出的那股松子瓜果香,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唐长老说如果要让国王死而复生,给他吹仙气儿这事必须得孙悟空来,孙悟空从小吃瓜果蔬菜,呼出的是一股子清气,而八戒吃荤杀生,呼出的是一股子浊气。我想世界上只有小笋的气息才是干净的,如果我哪天不省人事,必须得这只小松鼠才能救我。我总是非常宠她,对自己热爱的事物从来不加节制,这可能是因为我爸妈走得太早,得不到足够的爱,就会拼命地把自己交付出去,所以我身上全是她抓出来的伤口,我没有给她剪过指甲,也没有打过狂犬疫苗。我们互相嗅了一会儿,她突然伸出爪子塞进了我的鼻孔。

李三鲜转了半天,头晕眼花,也没找到他那猫,想想猫虽然能跑,但总能回家,只怕被奸人所害,不能给女儿一个交代,自己心里也难受。李三鲜起先是不喜欢猫的,想着猫奸狗忠,猫与狗还犯冲总打架,况且家里还有小鸟养着,遂烦养猫。可是银枝从小就喜欢隔壁老太太家的狸花猫,家里狗要欺负人家猫了,她就揪着狗的后脖颈子往家里拖,把狗关屋里把它躁得直咬桌子腿儿。

李三鲜回家看见一地狼藉,准急眼,不仅把狗揍一顿,还“小白眼儿狼、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地骂,他还专门在大院儿里嚷嚷,好让隔壁老太太听见。可偏偏老太太性子好,从来不生气,等上一两个小时他气儿消了,就送点儿自己做的绿豆汤、拍黄瓜、凉拌苦瓜、山楂羹类的东西过来,有时候还送点肉骨头给小狗,这样往来了几次李三鲜就不好意思了,可能也是吃苦瓜多了泻火了,当时也正值北京打狗风头紧,他就把狗送乡下去了。

“不准养猫!你自己以后有家了你自己养去!”这是李三鲜对姑娘说过最多的话。

那时候银枝小,为了在各个胡同逮猫儿回玩儿常晒得乌漆墨黑的,要是碰见谁家大猫生了,准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总央求着能抱回一只,每每都因李三鲜大发雷霆而作罢。她还各个院儿里去偷耗子药,生怕哪个猫不小心吃了给药死了,原来院儿里的有只大白猫就是这么死的,银枝比猫主人还伤心,哭得稀里哗啦的,还跟着人家去拿小铲子埋了,每次放学回来都要去那儿放点好吃的零食。那时候胡同里的耗子药总不够发的,各家老去居委会闹。

“你老跟猫混!气质不好!以后到处招人儿!好好学习考个大学不比什么都强!”李三鲜老敲打他姑娘,坊间都说太有猫缘不好,招猫逗狗容易惹事儿。

“我就不好好学习!我就想去动物园工作!”

“人动物园不养猫!”

“那我就去养老虎养豹子养狮子!都是大猫!”

“那都是猛兽!你留神别让老虎给吃了!你爸可不是武松!救不了你!”

“唉,我告诉你李兴武!我养老虎就让老虎吃了你!”银枝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地跺脚嚷。

“你是不是反了天了李银枝!怎么跟你爸说话呢!”银枝妈沈梦华吼一嗓子,眼看就要拿扫把抽她了。爷俩儿一个噌地回屋摔门一边大哭一边做作业,一个挠挠头出门带着狗遛弯儿去了。李银枝的作业本为此总是皱巴巴的,写作文都是责怪家长老打她,老师第二天点名儿准说,也请过好多次家长。

可她就是爱猫,打几次都不长记性,有次犯冲又惹恼了她妈,拿着衣架从床上抽着滚到地上又爬回床上,手指头全给抽肿了,李银枝穿着红色刺绣领白衬衫和自己最喜欢的绿**球背带裙,裙下角绣着一只小动物,鼻血滴了一身,她一边嚎哭一边透着被抽肿的手指缝看她的裙子,很难过。耳畔炸起她母亲的声儿:“自己洗洗去!”

沈梦华打她从来不手软,事后也绝不会心疼,并且打过就忘,总说:“这都是应该的,不打不长记性!”

可是李三鲜现在也慢慢地喜欢上猫了,而且拿着猫娇得很,天热猫不爱吃饭了,要去市场买几两鸡胸脯哄着猫吃,“小咪乖小咪乖”地叫,把猫耳朵翻过来玩儿,还给猫起了个别名叫“小胡子队长”,跟银枝她妈说:“你说这真要是一头小豹子就值了老钱了……”

对了,这事儿虽然不能告诉银枝,但是可以先跟她妈通个气儿,他这么想着,掏出了手机。

我十二岁的本命年,我爸妈去世的第三年,我退学了,在那之前我休过一年学,即使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们也可怜我,大多不管我,只是背后悄悄议论说这孩子可惜了了。

我坐在课堂里经常出现幻听,总听见我爸爸叫我,还有我妈妈戛然而止的惨叫。最后他们只认出了爸爸戴着佛珠的左胳膊和穿着黑皮鞋的左脚,妈妈的左斜半身连着一张脸,两人都粘满了玻璃碴,可是妈妈的脸很干净,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和她生前一样美。揭开白布的时候奶奶捂着我的眼睛,然而我还是看见了,因为奶奶昏倒了。

爷爷拽着奶奶,大声对我嚷:“快叫爸爸妈妈!”

我咬紧牙关,阵阵酸水从胃里往上翻,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吐得肠子几乎都翻出来了。

又过了两年,爷爷心脏病突发,我趴在病床边,小腿肚子都软了,低声唤:“爷爷。”

爷爷去世后,我常常寄托于我家小院里的那棵槐树,树

是爷爷在我出生的时候亲手种下的,我小时常在树下玩,每当槐花盛开的时候,我就摘下槐花开始吸花蜜,我奶奶会满大院里摘槐花把槐花攒成团蒸槐花砸蒜泥给我们吃,爷爷去的时候,奶奶每天在树下失神枯坐,到点扫地做饭洗衣服,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剥了魂,她说,你爷爷和这棵树好,这棵树就有了灵气,你爷爷走了,这棵树也不想活了。

槐树通阴灵,所以我把脸贴在树上,我想让它传话给我的爷爷,让他和爸妈经常来梦里看看我。

我爷爷真的来了,最初那些年,我经常能梦到他,还曾经梦见了他生前一个场景,当时那棵树有些生病了,周围支着铁管,我在树下一圈一圈地跑,想着那个老虎在树下绕圈跑啊跑最后融化成黄油的故事,我说,爷爷我一直跑下去会变成黄油吗?正想着我就绊倒了在了铁管上,他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妙妙,好好走路,别摔了。”

后来我因抑郁伤心吃多了糖导致了蛀牙,我奶奶给我嘴里塞了好多花椒也不管用,只好带我去儿童医院看牙,那是清明节后一周末,我在牙科的床上躺着,手术灯晃得我睁不开眼,于是我就张着开裂的嘴睡了,迷迷糊糊中我从病床上下来,我爷爷在走廊处冲我招手,我走过去,我说爷爷一次性手术器械盒要五块钱呢,我爷爷从左上衣兜里拿出一叠钱,抽出五块来递给我,他手指黑而有裂纹,缠着胶布,他生前常修自行车,手常皴裂。“怎么这么贵呀?”他说。

“好了,起来吧,漱口。”医生拍拍我,我睁开眼睛,用小塑料杯漱漱口,心里头一次感到了幸福。

奶奶,我梦见爷爷了,他给了我五块钱买手术器械盒。

嗯,我奶奶一边擀着面条一边跟我说,这说明他收着咱们烧的钱了。

后来那棵树死了好几回,我们救回来几次,最终还是锯掉了,木桩当板凳用。

奶奶说,你爷爷转世了,树也陪着去了。

我也不去上课了,那时候奶奶什么也管不了了,只能把大姑的儿子叫过来住着,给屋里压阵,也是怕我被送去安定,我表哥霍一那时候刚考上大学,上学的地方离我家很近。

那个暑假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热,霍一来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他穿着一身骑行服,背一户外包推车进来,摘下头盔和骑行眼镜,眼睛发红,大汗淋漓,就像安纳托利亚下雪时,坠入冰河的野马。

“今儿天真热,妙妙,姥姥呢?”

“我奶奶出去买菜了,哥你骑车过来的?你吃冰棍儿吗?小雪人儿冰棍儿,小时候爷爷总带我吃这个。”

“没事儿,姥爷走了,我带你吃。”霍一把包放沙发上,摸了摸我的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小雪人,那天热得连知了也悄无声息,霍一靠在沙发上,搂着我,我们一起剥开雪糕袋吃小雪人。我们家有一件老式立地风扇,不会摇脑袋,和硝酸亚铁溶液一个颜色,那天只有它在工作,风从霍一的方向吹来,我感到他肩膀上的温热,闻到他被汗蒸出的洗衣粉味儿,奶油滴了一手。

那天黄昏,我们喝完奶奶做的绿豆汤,霍一带着我去看他的大学,走了好几圈,我们谁都没说话,到了一处长椅,我们坐下歇脚,霍一盯着他的鞋看了好久,忽然说,

“妙妙,你退学也没关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我带你吃。”

他说这话的时候被金色的光芒吞没,我霎时感觉爸妈和爷爷就在身边。

霍一喝下一杯冰水,感到内脏有些被揪着了,又看见外面画室里满是年轻人的脸,每一个人虽然疲惫但都在发光,他的舌根泛出些苦味,转头看见那个女孩儿站在角落,玩味地看着他,虽然没有喝酒,却像听了迷幻电子喝了威士忌在舞池跳舞一样昏,他真想把颅骨打开,伸进去揉揉脑子。女孩儿上方的那幅帐幔里春色乍起,两人正宽衣解带欲赴巫山,梁上伏着一只白猫,那妇人的一只小脚从男子的手臂中架出来,微露出两乳,满目春色,男子只露出背部,未得见真容。有个小丫头在外推开木门,欲窥全境。他看了半晌,但觉目光滚烫,不知道到底是在看画还是看人,女孩儿也不尴尬,她靠在墙上,一手端酒,一手随意地搭在侧身,左腿往前伸,露出红鞋尖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凝神屏息,愈发显得眉目如画。

“哥!”

他一惊,扭过头,发现妙羽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微皱着眉头,“哥你嘛呢?”

“你吓我一跳!我看画儿呢。”

“那姑娘叫杜梨,帮吴畏开画展卖酒水的,我叫她冰花芙蓉白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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