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1
蕴仙阁。
香炉中焚着上好的香薰,袅袅的烟气和重叠的人影让小小的卧房内显得更加地拥挤,几名御医轮流为床上的少女把脉,并时不时地小声交换着意见。
病榻上的夏紫芜,面色依旧白得透明,仿佛是呵一口气便会散去的晨雾,而那份病态的苍白却早已无影无踪,她懵懂地睁着双眼,露出小鹿一般慌张且无助的眼神,看着那些围在病床前忙碌的御医与丫鬟们,怯怯攥紧了被角。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长声喊道:“皇——上——驾——”
“到”字还未出口,明黄色的衣袂便如风一般掠过他的眼前,吓得小太监噤了声,程婆婆端着水盆踏出门来,一抬头便看见步履匆匆的步琅飞,她一脸喜色掩不住,仿佛眼角还有泪痕,手上还端着水盆,曲了膝盖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去。
步琅飞的眸底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一把上前搀住程婆婆,眉头紧锁,想问些什么,喉头却仿佛被什么梗住,几乎连呼吸都一并停止了。
因为步琅飞实在走得太快,小鸢这时候才一路小跑着赶到,额际薄汗也顾不得擦,加快了脚步在前面引路,脆声说道:“皇上请!”
步琅飞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一刻,脚下却仿佛生出了巨大的根系,将他生生钉在原地,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温婉面庞,笑靥却慧黠灵气,一旦陷入便自甘沦陷难以自拔,偶尔露出寂寞和哀伤的表情,恨不得倾其所有换她重绽笑颜。
他忽然不敢去见夏紫芜。
听闻步琅飞已经到了蕴仙阁,几位御医连忙迎出门来,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有皇上洪福庇佑,夏姑娘奇迹般地转醒,脉象均无大碍,只是体质稍弱……”
御医们喋喋不休地叙述着,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听得不太真切,如潮水一般层层叠叠涌出回音,然后急速褪去,所有人簇拥着步琅飞往卧房走去,只有他自己机械而被动,恍若在看一场默剧。
直到他终于看见夏紫芜。
程婆婆正小心地扶着她坐起身来,随着她稍嫌吃力的动作,流泻的长发遮住双颊,然后她抬头,清亮的眸光懵懂撞进他的眼里,便痴痴地再也不肯离开。
仿佛大梦一场。
十七岁的少年与少女,烟花三月的江南桥畔,那些如画卷一般渐渐燃尽成灰的记忆,全部尖啸着涌入他的脑海。
胸口深处蓦地泛起一阵锐痛,步琅飞踉跄一步,然后跪了下去,眼前泛黑,只来得及听到耳畔骤然响起的惊呼,然后一切便了无声息。
ACT 2
天光逐渐褪去,在充斥着尘埃的昏暗密室当中,季荷伊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步淳一直没有找来,看来是被那位身份神秘的老者先哄了回去,他毕竟是步声一母同胞的弟弟,既然老者似乎是在为步声做事,便无须担忧老者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皇妃失踪,可是宫里的一件大事,步琅飞和太后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至少还有一个步淳可以为她作证,她是在宣阳王府失踪的。
但是,那位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头,明知道她是莲妃,口吻还如此狂妄,胆大包天,全然不将皇上放在眼里,难道他真的想在她获救以前杀人灭口,然后来个翻脸不认账?
眼看夜幕即将降临,季荷伊只觉得一阵背脊发凉,垂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绣绣,她愈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干等救兵,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站起身来,借着残余的稀疏光线,她抬着胳膊顺着墙壁一路摸索过去,试图去找是否有破绽可以让她逃跑。
然而这四方方的房间,门窗都被锁死,更没有可以破门逃生的利器,转了两圈只觉得希望渺茫,稻草在脚下窸窸窣窣地发响,冷不丁一只老鼠从脚边掠过,季荷伊吓得险些尖叫出声,闪避不及脚步一乱,竟然一下子摔倒在稻草堆上。
飞起的灰尘呛得她半天睁不开眼,咳了好一会儿,才狼狈地撑起身子,她烦闷地挥开那些扎人的稻草,正要站起来,却发现原本被稻草遮挡住的地方,墙面的颜色与旁边似乎有些许的不同。
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季荷伊连忙拨开眼前残余的稻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那块颜色不同的墙面触手冰凉,倒像是一扇矮小的铁门,她压抑住怦乱作响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犹豫地曲起手指,在铁门上轻敲了两下。
耳畔传来空旷的回音,虽然不响,却层层叠叠,仿佛能够蔓延到极远的地方,季荷伊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这很可能是一个密道。
她挽起袖子,细白的手指吃力伸进铁门与墙面接合处的缝隙,用力地往外抠,铁门果不其然纹丝未动,折腾半晌反而弄出一身薄汗,指尖也蹭破了皮,索性停了手,坐在稻草堆里生着闷气。
天已完全黑了。
月影浮动,耳畔时不时响起晚虫的浅鸣,寒风刺骨,一片苍凉。
这里是王府禁地,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出入,即使呼救也只会是投石入海,杳无回音。
百无聊赖地,季荷伊摸出怀中已经破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香囊,蹙眉回想起婉太妃曾经说过的话,她从未托淑仪公主赠送香囊给自己,那么到底是婉太妃记性不好,还是淑仪公主说了谎,对自己开了玩笑呢?
将香囊系带松开,倒至过来,一枚铜钥滑入掌心,向瑾知的血泪控诉依旧历历在目,季荷伊不忍回忆,闭上双眼握住铜钥,脑中却忽地灵光乍现,心跳加速。
她即刻翻身跪坐起来,左手握住香囊与钥匙,右手仔细摸索着看似光滑的铁门,此刻可以信赖的唯有触觉,一点一滴连角落都不放过,终于在铁门左下角的位置,摸到了一个圆形的孔洞。
季荷伊屏住呼吸,没有犹豫地将左手中的钥匙,插入了
孔洞。
层层推进,金属与金属精密地契合,心跳越来越快,她屏住颤抖的呼吸,握紧了钥匙,然后缓缓地开始转动手腕。
轻微的“咔嗒”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全身的神经在一刹那绷紧,心率一瞬快到了极限,季荷伊屏住呼吸,看着厚重的铁门在自己的眼前缓缓地向外开启。
她猜的果然没错,门背后是一条黑洞洞的**,只有半人多高,逼仄阴冷,甚至能听见风来去时的呜咽。
而这条路却早已不是单纯的逃生通道了。
钥匙的使命已经完成,向瑾知以性命托付的,神秘的黑衣人们不惜一切想要抢夺的,这王府内的重重疑云谜团,一直在追寻的一切似乎即将展现在她的眼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季荷伊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这一刻她竟然前所未有地想见到步琅飞。
是的,步琅飞,她名义上的夫君,脑海中浮现出那笑容英气的面庞,虽然每一个细节都相似得淋漓尽致,她却清楚地知道,这张脸并不属于宇文铎。
思绪早已混乱得无法形容,绣绣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多踌躇,季荷伊把心一横,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进入了漆黑的**,空气冰冷,她走得双膝颤抖,眼前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前方未知的一切让她心生怯意,冷汗浸透了背脊,指尖几乎失去了温度,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了。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双腿麻木得没了知觉,转角处忽然出现的光线让她双眼刺痛,拼着最后的气力加快脚步朝那光源走去,抬手撩起遮挡住视线的竹帘,嘴唇煞白地喘息着。
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而令季荷伊没想到的是,她来到的地方不是荒郊野岭,亦不是山谷断崖,而是一个素净雅致的房间,看布置像是前厅,左侧有扇雕花木门,似乎还有别间。
中间的圆桌上燃着两盏烛灯,火盆在屋角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靠墙方桌上摆着盆景,桌脚处放着一个未打开的食盒。
季荷伊怔怔地站在那里,茫然打量着这一切,大脑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到雕花木门的那一段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愈发接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她不由得攥紧了双手,本能地朝角落退去。
越是笨拙地想要隐藏自己,却越是手忙脚乱,直到那扇雕花木门被一双手缓缓推开,她再也无所遁逃,只能别无选择地抬起了头。
视线所及之处,一身灰色衣袍,朴素而干净,清瘦修长的身躯,及肩的头发松松绾起,遮挡住凛冽的轮廓,深深嵌入记忆的面庞恍若幻觉,眉间忧郁丝毫未减。
当眸光终于相接的那一刹,季荷伊的脑海深处爆裂出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胸口翻涌着异样的腥气,四肢忽然被人抽去了所有力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清。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意识渐渐流失之际,季荷伊恍惚看到那抹灰色的剪影向她走来,步履急促凌乱,然后蹲下了身子,冰凉的指腹轻轻拨开她额畔发丝。
耳边朦朦胧胧响起两个字来,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仿佛梦呓一般,虚实难辨。
——“小荷……”
ACT 3
蕴仙阁。
月光明澈,夜露深重,卧室内唯有一盏烛灯撑起一方温暖的天地。
司徒明月缓慢地收拾着药匣,抬起头对上程婆婆担忧的双眸,她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开口轻声道:“皇上没有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再加上因为紫芜姑娘的事情,情绪波动,又受了轻微风寒,才会体力不支昏厥过去,我开了方子,小鸢已经去熬药了,喝了药之后,只要多加休息,便无大碍。”
程婆婆年事已高,虽然听不太真切,却从她的眼神和语气当中读到了安心的意味,便也舒展了双眉,点了点头。
夏紫芜安静地坐在床畔,一张俏脸没有什么表情,她一身宽大白衣,袖口露出细瘦皓腕,尖尖的下巴,我见犹怜,一双水漾明眸怔怔地盯着沉睡的步琅飞,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司徒明月轻声告辞,推门离开。
程婆婆颤巍巍地走到床边,扶住夏紫芜瘦弱的双肩,哑声问道:“紫芜,你可还认得他?”
夏紫芜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再一次描绘他饱满的前额,英挺的眉,双眼鼻梁嘴唇,然后安心地微笑起来。
程婆婆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御医会诊的初步结果,虽然夏紫芜奇迹般地苏醒,然而她的人生却没有顺应延续,沉睡的那些年,让她似乎失去了语言和自理的能力,尽管不吵不闹,但目前她的心智仅相当于二三岁的孩童。
床榻上的步琅飞忽地发出暗哑的叹息声。
夏紫芜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表情,下意识地抓住了程婆婆的手,但眼神却没有离开过。
步琅飞悠悠转醒,脑中还残余着一丝晕眩,睁开双眼,模糊瞥见床边坐了个女子,下意识便唤道:“小荷?”
夏紫芜怯怯地,只是一味抓着程婆婆的手,不知所措。
“皇上。”程婆婆出声道,“这里是蕴仙阁。”
步琅飞的表情凝滞几秒,随即翻身坐起,过大的动作又是惊得夏紫芜连连后退,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程婆婆连忙去扶。
橙橘色的光晕里,两个人安静地对视着。
沉寂的空气里,只听步琅飞一声长叹,颤抖着双唇轻轻碰出两个字来:
“紫芜……”
仅两个字,泪水便湿了眼眶。
夹杂着叹息的两个字抵达耳畔,夏紫芜的眼神渐渐开始有了变化,她离开程婆婆的怀抱,踉跄地向步琅飞的方向走去,她走得摇摇晃晃,仿佛初生婴儿,几欲跌倒,却执拗地拒绝了程婆婆的搀扶,终于来到步琅飞面前。
在他的身畔小心翼翼
地坐下来,然后,绽开了她苏醒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韶光飞逝,而她大梦初醒容颜未改,唇角深陷眉眼弯弯的可爱模样,宛如初见。
无暇估量这个笑容给他带来的震撼,步琅飞伸出手,将夏紫芜轻轻地揽在怀中,而她温顺地靠着他的胸膛,眯起眼来像一只娇憨的小猫。
感慨,动容,还有铺天盖地的愧疚一并袭上心头,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早已明白,他怀抱着是自己的过去,曾经的挚爱,而对夏紫芜的承诺,却鲜明如血,无法一笔勾销,因为她早已将性命许给了他。
——“你等我,总有一天,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十七岁那年,江南河畔的拱桥边,他的笑容稚气与英气并存,意气风发地宣布。
耳畔只余她悠长均匀的呼吸。
程婆婆默默地走出卧房,轻轻将门掩上。
步琅飞垂眸,只见怀中人儿已经入睡,长长的睫毛宛如蝶翼。
月华温柔倾泻。
紫竹苑里,丽娘搓着手在前厅踱步,长箫和青眉站在角落里,时不时地说两句小声话。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娘娘还没回来?”丽娘终究是快人快语,心中藏不住事情,“娘娘也真是的,出门也不带咱们几个,省得这会儿瞎操心。”
“娘娘或许是在淑仪公主那儿吧。”青眉讷讷地猜测道,“婉太妃刚刚殁了,淑仪公主一定伤心着呢。”
“有理。”丽娘点了点头,思索了几秒再次开口道,“我还是过去淑仪公主那儿看看吧,要不总是不放心。”
装了几样点心,丽娘挎着食盒便出了门,没想到还未走出庭院,脚下便被异物狠狠绊了一跤,食盒摔了个七零八落,她忍疼咧着嘴站起身来,刚要破口大骂,却在低头看清让自己摔跤的始作俑者之际,吓得魂飞魄散。
“娘娘!我的祖宗啊!娘娘您这是怎么了!”丽娘几乎是失声尖叫起来。
季荷伊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手脚冰凉,看起来是早已失去了视觉,丽娘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哆哆嗦嗦地抬手去试她的鼻息,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之后,丽娘一边吃力地将季荷伊扶起,一边尖声喊道:“来啊,来人啊!”
青眉和长箫推门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禁大惊失色,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去帮忙。
“娘,娘娘这是怎么了?”青眉慌张得有些结巴。
“谁知道呀,我一出门就瞅见娘娘晕在那里了!”丽娘略过自己摔倒的事,转而对长箫说道,“你别杵在这儿,赶紧去请御医啊!”
长箫应了声,慌慌张张地跑走,丽娘和青眉将季荷伊搀进了卧室,几个火盆一起点燃了,丽娘搓着季荷伊冰冷的手,嘴里不住地叨念着:“娘娘啊……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娘娘……”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几位御医总算到了,却来得参差不齐,兴许是太着急了,丽娘也顾不得礼数,当着几位御医的面便数落起了长箫:“你怎么办事的?杨御医和司徒御医这两位医术最好的御医怎么没请来?娘娘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长箫涨红了脸,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一位年轻的刘御医开口解了围:“姑娘你不知道,今天全体御医都忙得人仰马翻,先是蕴仙阁的夏紫芜姑娘醒了,再是皇上疲劳过度晕了过去,咱们马不停蹄地就没好好歇过,杨御医年纪大了身子扛不住,司徒姑娘说不定还呆在蕴仙阁守着呢。”
没想到这一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丽娘怔了几秒,才问道:“你说夏紫芜姑娘醒了?”
“可不是吗,真是奇事一桩。”刘御医摇了摇头,随即再次开口,“莲妃娘娘在哪?快让我进去瞧瞧吧。”
“这边请这边请。”丽娘一拍脑袋,现在还是娘娘要紧,怪自己怎么还惦记着那些杂事,她连忙迈开步子把几位御医带进了里间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