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是一生的遗憾,爱是一生的磨难。
——张爱玲
天高云淡,秋意渐浓,戴美高俱乐部的品酒厅里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男人想要讨好一个女人,不仅需要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还要陪她吃饭、旅游、看电影、给她买名牌包包和衣服……”龙瑞轻晃高脚杯,笑着问道,“而女人想要讨好男人呢?”
不知是被他问住了,还是这位演艺圈一线巨星的到来实在令人瞩目,在场的俊男美女皆愣了片刻,而后面带微笑与疑惑地看着他。
龙瑞也不卖关子,仰头饮尽杯中酒。
“女人想要讨好男人,她只要**并带上一瓶葡萄酒就可以了!”
大家顿如醍醐灌顶:“原来龙先生说的是葡萄酒的魅力啊!”
“不,你们错了。”席间唯有一年轻男子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可那张俊美的脸庞已展露笑意,“龙先生说的分明是**的魅力。”
别人想说又自恃身份没好意思说的话,就这样被此人一语道破,一众人无不发笑:“许先生真是幽默!”
龙瑞也笑,隔空与许宴碰杯算是打招呼。
两人这番漂亮风趣的对白,犹如向干燥的秋日午后注入了一簇小火苗,倏地点燃了品酒会的气氛。
推杯换盏间,自然也有人在私底下悄声议论:“许家闹出假酒风波,许公子怎么有心情出席品酒会?”
“出席品酒会倒罢了,还是戴美高的品酒会才奇怪。”有知情者以手掩唇,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许家这次翻船,与温予骞有关呢。”
“少见多怪!”城中某名媛自诩火眼金睛,“许宴和温予骞明摆着是相爱相杀好嘛。”
这位小姐显然是耽美小说的忠实拥趸者,她摸了摸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蛋,又戚戚然哀叹:“唉,英俊多金的男人都爱上同类了。难怪我以前追求温予骞不招待见,后来追求许宴也不招待见。”
“……”众人无语凝噎。
就在这众说纷纭的当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温先生来了!”有眼尖的说道。
这声音落下,温予骞便在几位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进品酒厅。黑色西装包裹着男人修长结实的身体,他步履稳健,挺拔的背脊就像是一柄寒刀,周身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锐气。
周遭静了一瞬。
温予骞的神情倒是十分谦逊,目光平淡地扫过众人,却在他视线触及到某个亮紫色身影时,他眼神陡然一凛。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许家公子能把亮色衬衫穿得如此高雅显眼又不浮夸了。
温予骞强压下眼中即将泛起的那丝冰冷,他接过侍酒师递上来的高脚杯,若无其事地朝大家举杯。
“以酒会友,祝各位玩得尽兴。”
“温先生赏面,我们哪敢不尽兴!”众人笑言。
温予骞极少出席自家品酒会,所以即便他只是露个脸,寒暄几句,也足以又掀起一波**。
但偏有人煞风景。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来这里吗?”许宴走到温予骞面前,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收起,语气晦暗不明。
温予骞的眸色却无波无澜,那种一点好奇都没有的眼神,只有漠不关心这一种意思。
“你父亲还好吧?”温予骞慢慢地晃了晃酒杯,杯中冰块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给他的声音都镀上了一层悦耳的假象。
“我爸住院了。”许宴面色阴郁得像是被泼了墨汁,“这下你满意了?”
原来这厮是来兴师问罪的。
许建山那种老奸巨猾的商人不值得同情,温予骞也不欲跟许宴逞口舌之快,他只说:“善恶终有报。”
人可以不信神,不信佛,但人活一世,却不能不信因果。
“哼,好一个****!”许宴觉得这辈子能轻易毁掉他所有绅士风度的人简直非温予骞莫属了,一个控制不住,新仇旧怨齐涌,他咬牙低吼,“那你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父母之命,家族联姻,我当年为了温向暖都推掉了,甚至不惜为此跟家里闹翻!你为什么偏不肯相信我对她是真心的?!”
“你连她都保护不了,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爱她?”温予骞的声音有多平静,这话就有多讽刺。
许宴似是猛地被一把沾着血的屠刀狠狠刺中,不偏不倚,刀锋直**心脏,仿佛须臾之间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两个男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视线激烈地对撞,许宴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算你狠!我明天就回许氏!”
破釜沉舟,绝地反击,前尘恩怨就此一决胜负。
温予骞没有表现出对方预想的警觉,他反而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我等你很久了。”
许建山从来不配当他的对手,那个该来的对手,他终于来了。
许宴与温予骞说话的声音都是刻意压低的,好事之人的目光虽然不时从四面八方扫向那两个男人,却也听不到什么。
倒是龙瑞那边的动静挺大。
其实,龙瑞是个性情中人。先不说波尔多医院温予骞帮了他一次,光是在徐安琪一事上,温予骞立场鲜明,没蹚浑水,这就足以让龙瑞对他生不出嫌隙,反而多了几分好感。
所以,龙瑞今天一从外景地回来B市,就过来参加品酒会了,此刻几名年轻人正围着他,兴味盎然地谈论市台近日热播的真人秀。
“《亲爱的,你行吗》拍得真棒,烧脑又富有娱乐性,关键是嘉宾的颜值都太高了,不火不行啊!”那位曾在温予骞和许宴处遭尽白眼的名媛,这会儿凑到龙瑞身边赞不绝口。
“你们看到的都是表面。你们不知道录真人秀多辛苦,比拍戏累多了。”俱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龙瑞也不摆架子,随口说道,“这几天我跟节目组在C市山区拍外景,挑战的工作是野生动物保护员。不巧遇上当地大风降温,风餐露宿的,一行不少人都冻感冒了。”
“哎,那你没事吧?”大家面露关切。
“我还好。”节目组万事都紧着嘉宾,龙瑞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比起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我们当嘉宾的幸福多了。有个制片助理是真惨,年轻小姑娘在山区发了两天高烧,今天飞机一落地,她就被送到医院去了……”
温予骞稍后还有场重要会议,应付完许宴,他大步流星从这些人身边经过,本是准备尽快离开品酒厅的。岂料,不经意听到这话,他脚步猝然顿住。
制片助理?
“她被送去哪家医院了?!”
温予骞低低沉沉的声音蓦然传来,激得龙瑞怔了一下,转头看他,就见这男人脸上的异色还来不及褪去,眉宇间已沉得像是席卷了整片夜色,脱口而出的话似乎全凭条件反射。
龙瑞一时回不过味儿,可嘴比脑子快:“好像是……人民医院。”
市人民医院的呼吸内科主任值班室,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推门进来,把一张X光片和一份病历递给王主任。
他急声说:“你帮我看看她的病情严重吗?”
王主任扶了扶眼镜,疑惑地扫了一眼病历上的名字。
他知道这个女孩,一个小时前由急诊转来呼吸内科病房,说是高烧不退,被同事送进医院,结果病人一进门,就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王主任在阅片灯下看了看病人的肺部X光片:“幸好送来得及时,没什么危险。不过病人高烧引发肺炎,恐怕得在医院住几天了。”
听闻权威所言,年轻男医生焦灼的面色稍稍舒缓。
“嗯,急诊医生是个新来的,我怕他经验不足。既然王主任也说没大事,那我就放心了。”
王主任笑得和颜悦色:“邵医生,这位叫乐彤的病人是你什么人啊?咱院耳鼻喉科的主任医生,居然管起呼吸内科的事儿来了。”
邵嘉远平时挺幽默风趣,人家调侃他,他总是能调侃回去。可眼下,他竟是一脸正色。
“她是我朋友,拜托你多多关照了。”
王主任脸上笑意收了收,赶紧点头答应:“行行,你放心。”
邵嘉远有日子没见到乐彤了,她忙,他也忙。今天他没门诊,下午陪同市卫生局的领导视察本院,哪知道偏巧在急诊室看到了乐彤。当时领导都在场,他想走也走不开,急得一颗心火烧火燎。好不容易趁人家都去会议室座谈了,他才借口上洗手间溜出来一下。
确认了乐彤并无大碍,邵嘉远又急匆匆去了趟病房。
下午的阳光从虚掩的浅绿色窗帘间透进病房,乐彤平躺在床上,素白的被子在她身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坡度,那么小的一团,就像一只小奶猫。她紧闭着眼睛,睡得很沉,白皙的手臂从被角里露出来,细细瘦瘦的一截,吊着点滴。
邵嘉远在医院工作,早已见惯了病痛缠身,生老病死,就如同人群聚了又散,野草枯了又长,太阳升了又落,他总以为那是别人的事,是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无所谓悲与喜。
可一旦躺在那里的是你所关心的、想要亲近的人,一切便不一样了。
邵嘉远双眸里浮现起抹不去的怜惜,心脏也像被什么揪着一样难受。他知道乐彤身体底子好,平时连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很少出现,她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的?
他叹口气,帮乐彤掖了掖被角,又将点滴调慢了些。
健步如飞地离开品酒会,风驰电掣驱车赶到医院,将那场重要会议抛诸脑后,也将半个月前在雅澜苑那场不欢而散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几十分钟里,在温予骞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说,从来沉稳如远山的男人,何时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
然而,当温予骞疾步走到病房门口的一刹那,他迅疾的步履却猛地一停,眸中凝聚的沉重也生生顿住。
他侧眸看了眼病房门上标识的科室类别,皱着眉移开目光,那凉薄的视线随即扫向站在乐彤病床前的男医生。
似是这一幕莫名令人觉得碍眼,温予骞抿了抿唇,口气不算太好。
“邵医生,这里好像不是你的科室。”
那熟悉而冷硬的语气直劈邵嘉远耳膜,他闻声转头的瞬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在他与温予骞的几次接触中,这男人一直是这副冷肃模样。
邵嘉远朝温予骞走过来,礼貌地笑了笑:“温先生,这位病人是我朋友,我过来看看。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玩味着“朋友”二字,温予骞紧皱的眉心没有丝毫松动。
“乐彤也是我朋友。”
“咳,我差点忘了,你们一起录真人秀的。”邵嘉远的表情温润如常,一点多虑的意思都没有,“那你进去看看她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直到温予骞走进病房,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邵嘉远再度回眸,眸色才沉了沉,温先生对他似乎有……敌意?
走近病床,乐彤的脸直触温予骞眼底。
有一小撮光在她鼻尖上淡淡地晕开,跌落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衬得那张小脸可怜巴巴的。她的睡颜极不安稳,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垂散在脸侧的几缕碎发被沾湿,打成细细的小卷儿。
温予骞在病床边坐下,眼底暗涌着那种灼痛人的深沉与晦涩。他略微俯下身,向她靠近。迟疑着,他抬手轻轻拨开她的额发,指腹拂去她额间沁出的汗珠,沿着她侧脸细嫩的皮肤缓缓下滑,轻微而温柔,像加了慢动作特效一样。
冰凉的手指,滚烫的脸颊。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仿佛一道细微的金粉,铺展在乐彤又长又翘的睫毛上。似是感觉到什么,她的眼睫抖了抖,宛若春光里振动着翅膀采粉的金色蝴蝶。
也许,是高烧的人感觉脸上的凉意实在舒服,又或是那熟悉而遥远的淡淡橡木气息,一点一点近了,勾起了记忆中贪恋的味道,渴念的温存,乐彤始终紧拧的眉,悄悄舒展开来。
浮尘在光束里飞舞,遽然涌上温予骞心口的那阵心疼,来得突兀又肆意,简直毫无征兆。
事实上,也不是毫无征兆,所有的感情线早已埋下伏笔。
纵然温予骞寻不到那无端爱意的起点,他却那么清晰地记得,乐彤当初离开景岚镇的那个早晨——
他得知她不告而别时,本以为自己会因她不再纠缠而感到如释重负。然而,当温予骞推开房门,看到她睡过的房间只留下一室空寂后,他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那个唯一敢在他面前叫嚣的女人,那个为了混进奥德堡偷偷钻进他车斗里的女人,那个在大雨夜帮他抢救葡萄的女人……她就这么离开了?
生活浸染,温予骞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容易让别人在他记忆里留下痕迹的人,可就是那么一刹那,他突然发现他曾冷眼旁观的——她委屈时落下的泪,她开
心时绽放的笑,她生气时拧起的眉,连同她的倔强固执,她的善良温柔……
其实,他早已记住。
不只是记住,而是如同一个烙印,在他过去二十八年枯燥而乏味的生命里戳上了一个徽章,生动的、鲜活的徽章。
亦是那么一刹那,温予骞猝然感觉到那片缀满紫色赤霞珠的葡萄藤,那方与世隔绝的幽静小镇,甚至是这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他心里空空的。
他还想再看到她。
那个傻兮兮的女人,他怎么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丢了工作?
所以,他回来了。
他带着被她唤醒的那些渴望,对人生的渴望,对情感的渴望,重新回到了这个曾让他被痛吞噬,失去初心的地方。
可一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爱,她却想逃?
此时此刻,温予骞垂眸凝着乐彤那张带着病态柔软的小小脸颊,她眼睑下方淡淡的阴影,落在他眼里却似浓墨重彩,在他心上重重地划了一道,隐隐作痛……
温予骞不知道自己这样看着她,看了多久。
或许,是一小会儿。
又或许,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日头向西垂了垂,病房里很静,静得仿佛可以捕捉到透明液体从输液袋里滴落的“滴答”声。
乐彤从那场带着橡木气息的悠长梦境中醒来,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腔,迅速遮盖了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她睁开浮肿的眼皮,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环视空无一人的病房,乐彤唯看到从窗外透进来的落日余晖,残阳似血,微微地刺目。
她恍恍惚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来梦中那冰凉的指尖,温柔的抚触,并不曾真的存在过。
想想也是,以温予骞那般倨傲清冷的性格,那晚在他家,她让他那么没面子,他怎么可能还会来关心她?
乐彤犹记得当她说出“我们以后不要见面”的那一刻,男人瞳孔中笼罩的阴霾与戾气,那样慑人,似要将她吞噬。
决定是她做出的,可为什么那个男人真的不再出现时,她竟然会觉得如此难过?
病来如山倒,让人连意识都变得脆弱。
那种难过仿佛在不停地发酵,一眨眼便充满了乐彤整个心房,还在不断地往喉间涌来,她只觉呼吸沉重而费力,肺部一抽一抽地疼。
温予骞并不知道他刚离开病房,乐彤就醒过来了。
他从西裤侧兜里拿出手机,调成静音的手机显示有数通未接来电,他回拨吴正坤的号码。
对方一上来便问:“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来开会?”
今天下午,温予骞本来是要跟东方酒业的高管商讨与贝尔纳酒庄的独家代理协议。可东方酒业一众高管哪里会料到,如此重要的场合,一向言出必行的温先生竟然缺席了。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急事。”温予骞声音平稳。
吴正坤没有不悦,关切一番,才道:“阿予,我准备给你东方酒业百分之十的股份。”
温予骞眉间闪过一丝异色,声音没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因为你是东方酒业的大功臣了。你也知道我没有儿女,公司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救了公司就等于救了我的命……”吴正坤情意拳拳,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吴叔,你言重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么见外。”
温予骞边讲电话边走出住院楼,有位身材偏胖的女人拎着一兜东西,低着头匆匆走进来。
两人在门口错身而过,谁都没有注意到对方。
电话另一边,吴正坤收起手机,他并没有因温予骞不为金钱所动,而表现出应有的释然,反倒忧心忡忡。
他的心腹凑过来,谄媚地笑着说:“吴董,近日我们的股价持续回升,百分之十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幸好温先生没要。”
“你懂什么!”吴正坤站在窗口,天边赤色的夕阳映在他那双鹰目中,竟然平添一抹阴鸷,“温予骞不要那些股份,我才不放心。若是想让他一心一意地帮我们打败许氏,就得把他拴牢。”
心腹颇为惊异:“您不信任温先生?”
“世事无常,人心总是会变的。就算他现在没变,也不见得日后不会变。”吴正坤沉声说道。
乐彤还没收拾好心情,病房已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她向门口看去,一抹偏胖的身影步入。
“向暖,你怎么来了?”
乐彤费劲地想要坐起来,向暖赶紧上前按住她肩膀。
“你别起来。我之前接到你同事林爽的电话,她说你住院了,让我帮你带点日用品过来。”
“哦,谢谢你。”
向暖打开灯,就看到乐彤那张脸白得像是伸手碰一碰,就会灰飞烟灭似的。她担忧地摸了摸乐彤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你这是怎么回事?”
乐彤惨兮兮地缩了缩脖子:“外景条件太艰苦了。”
向暖没说话,她虽然自闭,但不代表她眼拙。
出外景之前乐彤就不对劲了,原本开朗爱笑的女孩,唇边不知何时没了笑容。有两天向暖起夜,看到乐彤房间在深夜长时间开着灯,根本就是一夜一夜睡不着的样子。
走廊里有饭菜的气味飘进病床,向暖说:“我去给你打晚饭吧。”
她说完就要出去,却突然被乐彤叫住:“刚才你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人吗?”
对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向暖疑惑地摇摇头:“没有啊。”
乐彤心底最最微小的那株侥幸的火花终于被彻底扑灭。
病号餐让人想起大学食堂的伙食,实在不怎么好吃。乐彤一天没吃东西,原本是有胃口的,可油汪汪的菜肉入口,她一个发着高烧的人,动了两筷子就咽不下去了。
向暖拿了颗苹果,坐在床边给乐彤削苹果,她刀工极好,苹果皮都不带断的。
乐彤对她此举可以称为惊讶了。
“没想到你还挺会照顾人。”
或许是场合过于特殊,向暖动了动嘴唇:“我以前也住过院,生病没人照顾的话,很惨的。”
对向暖而言,那些日子太过不堪回首了。
一个人的病房,大量的抗抑郁药物,每天看着针筒扎进皮肤,看着自己的体重一点一点增加,看着窗外那一株枯了的老树忽然焕发新芽……她却只能感觉到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往事滋长,向暖眼里流转着落寞的光,乐彤刚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有位小哥敲门进来。
小哥穿着某五星级酒店的制服,看了看病床上的人,他问:“乐小姐吗?”
见乐彤应声,他把两个精致的纸袋放到床头柜上,口吻恭谨:“您的外卖。”
两个女人俱是一愣。
“我没有叫外卖呀。”乐彤道。
酒店服务生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他躬了躬身,说:“温予骞先生给您订的餐。翡翠鱼羹、百合时蔬、香菇鸡肉粥和冰糖炖燕窝……”全是清淡可口的润肺食物。
“请您慢用。”服务生说完,退出了病房。
乐彤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须臾之间,各种情绪如茂盛的繁草在她心头疯长,仿佛之前一切的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挣扎着就要冲出她胀痛的胸腔——
他来过了。
他真的来过了!
一起一伏的呼吸间,乐彤被炎症入侵的肺部就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呼地咆哮着,她耳朵里只有自己突然变得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响如擂鼓。
可那剧烈的心跳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她狠狠压制住,而后,她心口竟然慢慢地溢出些酸楚来。
大概是情绪起伏得太过激烈,乐彤因而错过了病房里的另一幕。
向暖手中长长的苹果皮,在“温予骞”那如雷贯耳的三个字下,猛地断掉了。
刀锋一歪,她指尖滚出一颗血珠,红得惊人。
连呼痛都顾不上,向暖只满脸怔忡地看着乐彤,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亲哥哥——那个男人何时会对一个女人做出如此体贴的举动?
难怪温予骞会去参加真人秀,难怪在阴影里沉寂多年的男人会朝着阳光迈出那艰难的一步,难怪镜头里他嘴角会有那样由衷的笑意……这一刹那,所有七零八落的碎片,都在向暖脑中渐渐连成一线,洞悉明澈。
病房里,沉默得近乎诡异了。
病房外,亦然。
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僵在门外,他面容异常清朗,澄澈见底的眼中却是透出一丝复杂的光,而他手里刚好拎着……一袋外卖。
眼看着乐彤打开餐盒,用汤匙舀起冰糖炖燕窝,一勺一勺地喝着,邵嘉远拎着外卖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紧到关节隐隐泛白。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投递在地面上,淡青色的瓷砖泛着冰冷的光泽,不知怎的那人影就多了一抹孤零零的感觉。
站了良久,踏进门的那一步,邵嘉远硬是始终没有迈出。
当晚,乐彤窝在病床上刷微博,许久没有更新的情感大V“安之若素”发了一条新微博。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奇迹,都能化为永恒。你终于遇到心仪的女人了吗?她是否如一缕久违的光,照亮了尘封在你心底的、那些不可碰触的晦暗?
乐彤动了动手指头,习惯性地点了个赞。
住院的日子过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细致而平淡。
乐彤在电视台人缘好,她住院的五天时间里,林爽和一堆同事轮番来探视,她倒也不闷。
她出院这天上午,李淑芳来了。
“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生病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李淑芳一进病房,便拽着乐彤的胳膊,从头到脚细细地审视一遍,嘴里满是心疼的埋怨,“要不是我刚才看到嘉远,还不知道你住院了……”
乐彤没想到老妈居然来了,她撒娇似的抱了抱李淑芳,打住对方的碎碎念:“哎呀,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才没敢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没事啦。”
李淑芳是医院门诊大楼的清洁工,所以压根不知道女儿在住院楼,听说没事了,她脸上的担忧总算消退。
她一边帮乐彤把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装进包里,一边说:“你有空请嘉远吃个饭。上次我住院检查身体,刚好赶上你去法国出差,有很多事都是他帮我处理的,我还没有谢他。”
这样的理由,乐彤无法推辞。
她看了眼时间,刚好快到饭点了:“要不我现在去找他吧。”
市人民医院的特需门诊在门诊大楼七层,与病人**攘往的普通门诊形成极大反差,整层楼环境清幽而安静。
邵嘉远作为全院最年轻的耳鼻喉科主任医生,拥有出身医学世家、海外留学、在国内外权威医学刊物发表多篇论文的炫目背景,向来一号难求,他今日刚好在特需门诊出诊。
走廊很长,乐彤迈着闲适的脚步往邵嘉远的诊室走,途经护士站,她被一阵激烈的声音抓住了耳朵。
“姑娘,求求你了,帮我们加个邵医生的号吧。”衣衫破旧的苍老妇人苦苦哀求,满是褶皱的手拉着身边的老头儿,“我们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加不了,邵医生未来两个月的号都满了!”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不耐烦地甩个冷眼,似乎觉得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
乐彤的视线刚从这一幕上挪开,就看见邵嘉远诊室的门开了,有位男士走出来。
男人身穿黑色手工西装,逆光走来,他恰好处于明暗交界处的面孔让人难以识清,那双背光的眼眸里黯淡无光,明明一身风华,却显出不同寻常的……落寞。
乐彤以为是邵嘉远的病人,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却在下一秒,她浑身的血液都定格住了。
猝然间,她已再度抬眸看向那人。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脚踝猛地向右一拐,便将自己整个人藏在了护士站一侧的大理石柱子后面。
那人的眉眼、轮廓、身形,无一例外都是乐彤最熟悉的。
可是……
温予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乐彤那一瞬间的心神剧震,刺激得她连思考都不能,而温予骞已经视线低垂着走进电梯,全然没有注意到柱子后面满面震惊的女人。
一大串问号蜂拥着、错乱着挤进乐彤的脑子,如一团乱麻纠缠,她完全理不出头绪。她甚至不知该惊讶自己居然在温予骞脸上看到了那种从未见过的怅然神情,还是该奇怪他为什么会来找邵嘉远?
片刻后,载着温予骞的电梯下行,乐彤被一声尖厉的呵斥扯回了魂。
“喂!你们干什么!”护士小姐一个箭步蹿出护士站,双目怒瞪,“你们不能进去!”
乐彤浑浑噩噩地从柱子后面露出头,放眼一瞧,原来是那两位老人见诊室的门开了,居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想要硬往里冲。
邵嘉远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双手抄着白大褂的衣兜从
诊室里出来,不悦地问:“怎么回事?”
护士小姐伶牙俐齿地告了两位老人一状,两人自知鲁莽,老眼里的希望之光早已沦为绝望,只怕闹成这样,邵医生是不可能给他们看诊了。
可哪知道邵嘉远听完并无怪罪的意思,反而说:“你们进来吧。”
老人感恩戴德,护士怏怏而去,乐彤将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如果不是她此时脑中只有温予骞的影子,她大概也会在心里给邵嘉远点个赞。
邵嘉远转身进诊室,头一偏,发现了走过来的乐彤。
他冲乐彤和煦一笑,那笑容,真的跟萧索秋日里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那样,满满的寒凉之中藏着一丝沁人的暖。
“你等我一下。”
乐彤点了点头。
“二十三床的病人呢?”
温予骞知道乐彤今天出院,他本想送她回家。可不料,他从特需门诊来到呼吸内科病房,居然扑了个空。
戴着大口罩的年轻女医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眉眼弯弯。
“你说乐彤啊?她刚刚出院了。”
温予骞眉心轻蹙,走出医生值班室,他偏头看了眼走廊窗外。
今**市突遇寒流,秋风瑟瑟,窗外那几棵老树在冷风摧残下提前迎来了凋零,金黄色的树叶被大风尽数卷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交错。
乐彤肺炎初愈,经不起半点风寒,温予骞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调出通讯录,就要拨出她的号码,却在这时候,两位护士从他身边走过,说话声传入他耳中。
“二十三床是不是邵医生的女朋友呀?”
“八成是。你没看邵医生这几天往咱们呼吸内科跑得多勤呢,我觉得他俩挺登对的。”
“呜呜,原来邵医生有主了,我的少女心要碎成渣了……”
温予骞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狠狠僵住,窗外的萧索映在他眼底,平添几分料峭。
那些因乐彤刻意疏远而悄然涌生的落寞,那些因她刻意忽略而变得小心翼翼的付出,那些对她无法言说的心疼和担心,在这个瞬间,突然化为滚滚岩浆,烧心灼肺,让男人原本坚毅的内心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
历来没有事情能够将其难倒的温予骞,似乎就这样败在了患得患失之下。
他转瞬便把手机塞回西装,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
午餐时段的医院员工食堂人声嘈杂,菜香四溢。
邵嘉远排队打完饭,乐彤已经找好了位子。
他一手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走到桌边,英俊的脸上浮起抱歉的笑意:“我半个小时后要和脑外科专家会诊,只能委屈你吃食堂了。”
“我哪有那么挑剔呀,食堂挺好的。”乐彤已痊愈,不再畏油腻。
她夹了块糖醋排骨塞进嘴里,状似不以为意地问:“我刚才看到温予骞了,他找你做什么?”在乐彤的认知里,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认识的。
猝然冒出的名字令邵嘉远的表情隐隐一僵,但也只是一刹那的僵硬,随后那抹僵硬就被微笑掩盖。
“你很关心他?”
问出这话时,他深看着乐彤,目光似流于调侃,又似暗藏深意,以至于乐彤极快地错开视线,将对方的窥探隔绝在了她低垂的眼皮之外。
“他是我们的节目嘉宾,我关心他也很正常。”她大剌剌地说。
尽管她瞬间便将那丝被人说中心事的慌乱掩藏了起来,但邵嘉远还是看了个透彻,他脸色顿时一变,转瞬就想起王主任无意间提及的那些事情。
乐彤住院期间,她的一日三餐均是由酒店中餐厅准时送来的,清一色的清淡食物,变着花样地做。不仅如此,更有自称是乐彤朋友的男子打了两次电话到主任办公室,询问她的康复情况……
不用猜,邵嘉远也知道此人定是温予骞了。
他口吻突然严肃了:“乐彤,温予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最好不要跟他扯上关系。”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乐彤蓦地从餐盘中抬眼,握着筷子的手也紧了紧。
犹豫须臾,邵嘉远继续道:“你们这些小姑娘通常只能看到男人表象的一面,很容易被他们外在的光环吸引,被他们的关心呵护打动。其实,他们的狠戾与危险都是藏在阴影里的,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会被发现。”
乐彤听得发怔,她是个情绪严谨的人,需要把所有关于温予骞的记忆都过滤一遍,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邵嘉远所说的那种人。
可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自动屏蔽了邵嘉远近乎凝重的眸色,咬着嘴唇说:“温予骞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她的声音很轻,但那笃定的语气,却如同一块石头,沉在这嘈杂世界的最下面。
秋风扫落叶,天气寒冷干燥。
乐彤走出医院就打了个寒战,她缩着脖子,搓了搓被风吹得微疼的双颊,打车回家。
出租车的车载广播播放着财经新闻快报。
“许建山今日宣布因身体原因正式退休,许氏将由其独子许宴接管,但受造假风波持续影响,许氏此次高层变动未能提振投资人信心。截至午间收盘,许氏股价跌停……”
絮絮叨叨的报道渲染着这场硝烟四起的商战走向,每一步都朝着温予骞预期的方向发展,而这些消息落在乐彤耳朵里,她唇角竟是牵出一抹苦涩的笑。
类似的报道她早有耳闻,也隐约能猜到温予骞之所以高调复出,为东方葡萄酒代言,就是为了对付许家。但无论这男人在商场上如何杀伐果决,在她心里,他仍旧只是那个会派人将一餐又一餐的润肺食物送至她病床前的男人。
他那隐藏在冷硬外壳下的温柔,只有她能看见。
越是如此,乐彤心里越不是滋味。寒风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就像一片空旷的原野,也有风低低地吹过。
因为爱,所以硬起心肠割舍时,总是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