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雕塑崇拜
他给我打电话时我正要下班,他是按照封底印刷的号码拨的,是办公室电话。我承认这点是我没考虑周全,所幸是我接到的。他自称姓陆,想跟这本书的作者谈一谈,我起先以为他只是普通的读者,就问他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转达。于是他说了一句令我背脊发凉却又着实有些兴奋的话--
“我只是想和同类见一面。”
“我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作者本人不愿意和他人见面,我可以代他见。”
我生怕错过这次见面机会,但又怕他细问。好在这位陆先生似乎也不是那么考究的人,他只是继续说:“那好,我不喜欢白天出门,外面太嘈杂了。如果你觉得来我家不太方便,就约在我经常去的酒吧吧。”
其实我是很愿意去他家的,但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只好老老实实记下酒吧地址。
酒吧在一条小马路上,阴山背后的,都没几个人经过,也不知赚什么钱。我本就是个没什么社交的人,在工作上也可以说不思进取,这年头人缘不好举步维艰,但我也不在乎,所以初入这种地方,不免有些紧张。更何况我前脚刚一进去,都没有自报家门,一个服务生就迎了上来,一声不吭地把我往后面的通道引。
我真的发毛,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当了,但又觉得落跑很丢人。我浑身发僵地跟着服务生穿过了一条阴森森的走廊,终于,他推开了一扇门,我看到残破的包厢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他在本就光线昏暗的包厢里还戴着墨镜,看见我之后朝服务生一龇牙:“我说得没错吧。”
服务生笑笑,不着痕迹地把我往里推了一把,然后关上了门。
他朝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请坐。”
我在沙发上坐下,发现皮革沙发破了好几个洞,我顺手揪了几下,逐渐镇定了下来。我问:“你就是陆先生?”
“如假包换。”
他的外表让我有些失望。他应该只有三十多岁,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腕上戴着表,衣服鞋子也大多是名牌,但很可惜,他并没有什么品味,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刚刚有钱的暴发户。
他似乎并没有看出我的失望,从身旁的包里掏出了那本书,从茶几那头推了过来。他的微笑方式就是龇牙,那根本就不能称作笑,但我姑且能懂他的意思。
“其实你就是作者吧。”虽然用了疑问结尾,但是肯定语气。
我有点骑虎难下,这个问题很难解释,我既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也不想他不再开口。正当我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他却已经给了我台阶:“算了算了,你不想承认也无所谓。”
我由衷感激他的自说自话。
“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人,要知道,我平时几乎是零社交,所以我很感激你。你将他们带到我面前。”
“你认为这本书里写的案例都是真的?”我很诧异他理所应当地就这样认定了。
“当然,”他挑了挑眉,但隔着墨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你把我的故事写得那么有趣,总不会是因为你对我偏爱吧。
”
他的故事?
我在脑袋里拼命回想那些故事,想将他和书里的人物对应。墨镜是一个线索,但不够,直到我看到他敞开的包里,露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塑像?”
“是,”他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把一座高一尺半左右的塑像取了出来,并没有递给我,反倒自己看了起来。从我的角度看不清楚塑像的模样,反正不是什么宗教意义的塑像,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像,“不带她出门,我会觉得不安心。”
我知道他是谁了,虽然我还是不愿相信。我暗自思忖,这本书刚出不久,是否已经有了模仿犯?
书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雕塑崇拜--一个出身富家的男人,一直肆意潇洒地活着,招朋引伴、炫富、换女友……他觉得自己过得挺开心的,至少没有不开心。直到有一天,他和朋友们一起去智利的复活节岛看到了著名的摩艾巨型人像群,海滩边上一群巨大且毫无美感可言的石像屹立着,一般人只会觉得有趣或者震撼,而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绝对的吸引力。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玻璃上映出很多很多的脸,令他完全不容抗拒地着迷。
曾经真的有过这样一个深夜,凄冷的雨天,轰鸣的雷电,当时他还不到十岁,父母都去出差,保姆睡着了。他被雷声吵醒,迷迷糊糊地走出卧室,闪电一次次将屋内照亮,房子太大太空了,唯一像人的就是父亲从国外运回来的各种希腊诸神造型的石雕,在那个夜里他抱着头坐在地上,不止一次觉得那些石雕睁开了眼睛,移动了视线。
只是随着长大,后面的纷杂记忆将那一夜暂时掩埋了,而复活节岛上那些神秘的石像忽然将那束闪电永恒地插在了他的人生里,惨淡且诡异的光可以照出的只剩雕塑而已。
回国之后,他就人间蒸发了,准确地说,是有意识地消失了。他和所有认识人的都断了联系,换了新住处,沉浸进了雕塑的世界。一开始他还只是挑选喜欢的雕塑买回家里,但很快,外面售卖的雕塑已经不能满足他,毕竟那都是千篇一律的造型。于是他开始自己学习雕塑像,无论是泥坯,还是石头,亦或是树脂、橡胶……一个意外,崩出的石块狠狠砸中了他的左眼,导致视力严重受损,而他竟然没觉得有多伤感,无非是多买了一副墨镜。
只要有雕塑,他就拥有一切。
“你能从雕塑中得到什么?”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
虽然故事里写了一大堆的词语,比如安宁、纯洁、爱……甚至哲理,但人不是机器,不是录入什么就能接纳什么的。
“我想得到的一切。”
“但它并不会回应你什么。”
“你说到点子上了。”他往前倾了身子,双手在膝盖前交握着,是很认真地在和我谈,“人类对待感情,说到底,就是需要回应。你需要一个付出的对象,需要对方的回报,你需要从对方身上获得具体的东西,比如美丽、聪明、财富,抑或是陪伴。”
“这样又何错之有呢?”
“这样并没有错。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从对方身上所获得的那些,全部是你自己给予自己的。”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也不在意,继续说:“比如你和你的伴侣在一起,你送给他一辆车,他非常兴奋,立刻开车载你出去兜风,你会被他的兴奋感染,你会觉得很高兴,你会觉得值得,没错吧?”
我点头。
“那是因为,那符合你的预期。你在买这辆车,计划送给他的时候,已经在脑袋里设想过了他兴奋的情景。你是有目的的。更简单地说,你是花钱买来了对方回应你的愉悦。假设,你送给他车,他并不高兴,他怪你乱花钱,让你去退掉,他明明没有恶意,甚至是为你着想,可你还是会很生气。因为他没有给你预料中的回应。因为他没有满足你情感的预先设想。”
“你的意思是,人类对于他人的感情,本质上还是自洽?”
这次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像点样的笑容:“我就觉得你会明白。”
我也突然涌起了一丝恶趣味,模仿他的语气说:“你错了,我还是不明白,是你认为我明白。”
他笑得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