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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

残雪 / 文

一个人,如果他想完完全全地体会另外一个人的感觉,那实际上就相当于在不知不觉地扮演那个人了——演员进入角色。扮演是同情的高级阶段,既需要激情也需要想象力。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无数次试图体会父亲的心脏病给他带来的痛苦,甚至在深夜醒来,我也会机警地倾听隔壁房里的鼾声。我惶惑地想了又想:心脏病,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呢?我害怕他搬重东西、害怕他跌倒,我老觉得不知哪一天,当我没有在场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后来是弟弟。弟弟在大学里腰椎发病,痛苦不堪,最后只好休学回家。那时候,他不论白天夜里都在疼痛中。我看见他弓

着身子伏在床上(那是他唯一的痛苦较轻的姿势),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找医院啊,找医生啊,帮他做按摩啊。虽然并无多大疗效,但非得做点什么心里才好过一点。他的病对我的刺激太大了,好长时间里曾是我的生活重心。

再后来是儿子出生后的一段时间。儿子那么小,不会说话,我觉得他随时会出问题。一点点极小的毛病就使得我长时间地夜不能寐。现在回忆起来,那种长期失眠很可能是产后抑郁症所致。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夜里,我总是被死神追逐,逃也逃不开,甚至都不敢入睡了。这么小的人,他的痛苦是什么样的呢?一向乖乖的他为什么哭个不停呢?所幸的是,儿子虽同我一

样属过敏体质,但生命力非常强。他就在我的痛苦和恐惧中一天天地成长起来了。

同丈夫的相识以及后来的爱情也是这样。我很少或几乎没有像常人那样来分析过双方的“条件”。我时常将自己想象成他,用“他”的眼光再来看我,也许这个“他”并不是真的“他”,只不过是分裂的自我。但恋爱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们所体会到的对方,只能是自己能够体会到的那个人。这种体会因人的性格差异,其真实的程度也不同,不管有多少“假”的成分,我和他都属于那种比较深刻的类型,所以我们的婚姻才至今比较稳定吧。

看来在我还没有开始创作之前,我就已经具备了扮演的基本条件了。然

而当我进入到我这种特殊小说的境界之际,我才发现这是一种高难度的、没有原型的扮演。“没有原型”指的是没有世俗中的原型,我的原型在那混沌黑暗的内心深处。我必须沉下去、沉下去,然后猛一发力,将那不可思议、从未有过的风景在纸上再现。所以很多读者感觉我的作品就像巫术一样,极其古怪,却又有难以言传的吸引力。残雪的吸引力其实是来自人的共通的本性,因为她拨动的是最隐秘的那根心弦。

我的同情心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小姑娘慢慢变成一名艺术家的过程。我想我的作品,就是写给那些有同情心的人看的。我在生活中看到很多冷漠,甚至冷酷的人在早年也

是具有同情心的,由于没有去训练自己的自我意识,一旦进入社会中去随波逐流,他们的同情心就一点一点地丧失了,最后变成那种最最乏味的人。

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懂一点文学艺术或音乐哲学。在当前道德大滑坡的形势下,这已经是非常紧急的一件事了。我们一味地忙忙乎乎,早就不再顾及自己那蒙灰的心扉,每个人的眼光都狭隘到无法再狭隘的地步,一步步地从人退化到兽的例子越来越多。大道理人人会讲,但那都是在场面上骗人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没有人相信那些道理。所以我呼吁青年多读文学、哲学,多接触现代艺术、音乐,我也希望在中学、小学和大学里大量引进现代文明思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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