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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梨华

记得当年来水城

一晃十九年,不,快廿年了。

上次来威尼斯,也是近午夜,从罗马飞到水城,搭交通船进城。人站在舱外,夜风吹散了罗马的燠热与喧嚣,船尖排开的水波,轻击两岸的墙脚,灯光下,波影里,两面临河的墙一溜青苔,门扉紧闭,高处的窗也没有灯光漏出来,临河的住家想必已在水声中沉睡了。而我们三人则惊喜地仰着脸,由夜风拂去疲劳,由水声——不是刺耳的、烟尘滚滚的汽车声——载我们进入向往的水城。

记得!记得,记得……

记得我们拎着皮箱找住处。没车,没人,只有我们三人在小巷里石板地上的足音。然后是旧而不陈而且有个中国式庭院的小旅馆。嗬,名字忘记了,却记得走上临院楼梯时的喜悦;真安静,这没有车、只有水的小城!放下行李,洗了脸,出去夜游吧,哪怕只是听听那敲在石板地上的足声,在悄然的小巷里。但你说:“我不出去了,累了。你们去吧。”你的样子一点也不累,却眼睛里全是寂寞,骤来的。想家?想丈夫?想孩子?还是这诗一般的地方,让你想起了许多往事,不快的?

我为你掩上了门,踩着咖啡色的楼梯,到小院,出小门,探看一下沉睡的水城。我们还去了家即刻要打烊的小餐室,要了一碗贻贝汤、一碟意大利通心粉。然后,带着一条弓背的、沾着芝麻的面包回旅舍。

你已经睡下了,但醒着。我把面包交给你时,你半坐起来说:“我不饿。”我这才看见,颊上的水,眼里的泪,以及满脸的悲戚。“怎么啦?你怎么啦?”我问你,你直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说,“我时常这样,没来由地,一下子被愁绪压倒,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小城,令我想起童年;或是,年老的双亲。你去睡吧,明天就会好的。”

“明天”是六月里的大晴天,你满脸阳光,我们三人漫步圣马可广场,成千的灰鸽在广场上盘旋,在地上彳亍。寻食也好,遨游也好,反正让人知道无拘无束的好。我们去教堂,我们去画廊,我们看橱窗,我们去桥上。真有不少的桥,除了叹息的石桥以外。而水,则无处不在。晚上,我怎么也忘记不了那个晚上,我们租了一条尖尾巴的狭船,由那个手背上有一大堆黑毛的汉子划船,带我们各处游逛,慢慢地,无目的地。我们有酒、有闲,以及无数无数个明天在眼前。

六月的夜,夜游的客人真多,水路真挤,真热闹。我们喝红酒,吃面包,听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音乐,意大利情歌吧。有人欣赏巴黎,有人喜欢罗马,但你我都爱上了威尼斯,不约而同地。旁边驶来一条船,船上并排坐着两个发已白、连微弱的灯光都掩不了的岁月轨痕的脸的女人,不,老妇。但她们脸上都有出奇的宁静;出奇的、驾驭过生活后的波浪换来的怡然的神态。在眼中、在嘴角,在对我们一瞥之后的微笑里。我们同时领会到。因为你说,于姐,等我们到了这个年龄,相约再来。我马上回答,一定。

我来了,我又来了,廿年后。而你呢?访水城后的两年,你告别尘世,用你自己的手。而到今天,十六年后的今天,我还在问:为什么?有人愚弄了你?当然。还是你愚弄了自己?可能。遗憾的是,年轻的生命,超人的才华,这么轻易地给糟蹋了。遗憾这两字怎么解释?是不是解释永远也弥补不了的失去的机会、物件、情人的生命?

但是我这次带来的,何止只有因失去了你的遗憾!这廿年来,我个人的生活变化了多少啊!累积起来的遗憾,应该比我肩上的行囊还重得多。让我趁这机会,趁这重访水城,你的面容又鲜然跃入我眼中的机会,向你慢慢道来吧。

当年你我是年轻的母亲,最关心的,当然是我们的孩子,现在我的孩子不但已成长,而且已远走。你的呢?听说成长得很好,虽然没有你这样一个好母亲的照拂。其次我们关心的是我们的写作。稍可告慰于你的,我一直没有放下过笔。当然,写出来的,是否表达了我想说的,读者吸收的,是否是我所写的,又是一回事,但至少我的固执及我对写作的执迷像戒不了烟酒瘾的人一样使我从未放下过笔。以后也不会放。

当然也出版了不少书:很不满意的;不满意的;还可以,但如有更多的时间,应该可以写得更好的,许多本书。到今天为止,当我搭了水船,在寒冷的十一月的夜里,回到被我们爱过的水城时,我可以告诉你,我还没有写出一本令我能向你说:喏,这里,我终于写了一本蛮不错、可以让你为我骄傲的书。也许以后有一天会。

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婚姻,破了;多年的伴侣,分手了;当年一起来威尼斯的丈夫,另有家了。你我那时相约再来的,不是吗?今天只有我,和我的新伴侣。没想到是冬天。夜冷、风冷,水波轻击睡墙的声音,锵锵的,也冷。我坐在舱里,把衣领翻起来。我的旅伴—— 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旅行;住在一起、睡在一床、吃在一桌的伴侣也只是旅伴吧——用手臂环着我,给我温暖,问我想什么。想我上次来的前前后后,我说。哦。往事,他点点头。我没法也无从告诉他,我想的,更是这廿年中的人为的、自然的、人事变迁及人生难以避免的生离死别。

啊,婚姻,我们讨论过多少次的题目。它似乎永远令人感兴趣,百谈不厌,是一个给不少人带来快乐、给更多的人带来痛苦的题目。当年我们讨论的,仅是刚对它有点失望,除了现实的酱醋油茶及奶瓶尿片把进入婚姻

时的彩色的梦都撵跑了以外,最失望的对象还是配偶。既不会帮着做家务,又不会在你累时自动地倒杯茶、烦时端来一束嫩黄的玫瑰,更不会催着你穿上时髦的衣裙、带你上高级餐馆吃一顿不要你洗切炒的晚餐。这还不说,你说为他早起,打发他上班,为他整理书房,替他取衬衫,给他买内衣,种种一切令他觉得舒适的服务,更要在疲累了整天的夜晚,满足他床上的需要。

但是,我们都不愿提到,你我的配偶,都是我们自己找来的;性格已形成、习惯已养成、成年的男人。你仅仅提到,结婚前后,他判若两人。

我默然。

轮到你问我,你为什么对你的婚姻不满意?

谁说过快乐的家庭有相似的快乐,不快乐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快乐?我不同意。我的不快乐与你的相似。我对婚姻的不满意不是人,而是两人生活志趣的相异。人没有问题:既不抽烟,又不酗酒;既不酷赌,更不会拈花惹草。照我母亲时代的看法,这样一个规矩人到哪里去找?!可悲的是我不是生在母亲的时代,对什么苦难好歹都认了,也不是生在女儿的时代,女权高照,没有丈夫,自己有事业,经济精神独立,谈得来的,住在一起,谈不来了,再见珍重。自己不会觉得不自在,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我是夹在这两个时代之间的女人。

我们生活的中心是家,是孩子,是丈夫,我们为他们奉献我们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并不是我们心甘情愿,而是我们不得不如此,因为你我都背负了母亲那代教给我们的“相夫教子”的“天职”。但这不是说我没有得到乐趣、得到报酬。孩子的成长过程所给予母亲的快乐,你也同意,是任何快乐都难以比拟的,而丈夫因为自己的帮助——给他安排一个舒适的家,按时的三餐,孩子不能打扰的夜修……——而巩固起来的职业给一个妻子带来的慰藉与骄傲也是你知、我知、做妻子的都知道的事实。

但是,老天,我们除了妻子、母亲之外,更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正常的需要。我希望我的丈夫也是我的朋友,抽点他工作之余的时间陪我谈谈心,不谈孩子,谈谈我们对某事的观感、某人的感想。我希望他能在我需要时——不是常常的——从他的实验室出来,替我看孩子(替我,好像孩子是我一个人的!),让我骑车去散散心,哪怕只一两个小时!我希望他是我知音,在我心情郁郁时——多半在阴沉的冬天——耐心地听听我如何构思我的短篇小说。我希望他能陪我,偶尔陪我这个电影迷去看场电影,然后去窗幔低垂的小咖啡室,一起分析导演的手法。我希望他爱好自然,能在秋天的午后,金光灿烂的季节,自动建议:“走,我们看枫叶去!”

他没有,他不是,我告诉过你。看电影他打盹,看枫叶自己后院就有,他说,何必跑得这么远?喝咖啡晚上睡不着觉!心情不好?啊,你们女人,尤其是你们女作家,为什么情绪有这么大的起落!什么?叫我从实验室回来,你可以骑车出去兜兜散心?嗳,不要这样孩气好不好?我这个实验十分重要,做成了马上可以升正教授,你难道不愿意?

他不是个坏人,他也不是个坏丈夫,只是他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不理会;在他的生活一切需要得到满足以后,他有责任,给予他的伴侣在完成了妻子与母亲的任务以后一些小小的精神粮食。不是狐皮大衣,不是林肯轿车,不是巨型钻戒,只是一些了解、同情、体贴的给予。

到了。进了水城,一切依然如故。我们上了岸,一个酒气很重的汉子来兜生意,为我们推行李。近看,他已有老态,推着行李领路。我们三个人在小巷里前行,万物皆静,只有我们敲在石板地上的足音。也是三人组合,多么不同于廿年以前的三人。啊,我的朋友,在寂寥的小巷里,我几乎听见了断肠的声音,为了你的夭折、我夭折了的婚姻。

不是谁的错。我可以说他不了解作家的各种情绪,我可以怪他不懂感性人的忽喜忽忧,他可以说我不了解搞科学的必要的专心,他可以怪我不懂理性人物的逻辑,但这不是造成婚姻破裂的主因,不过它们累积起来,变成了一道墙以后的隔绝所带来的必然是两人分手。孩子们走了后,鸟飞出了窝以后,在我生活的寂寞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恐惧。一个空的房子,一个空的家,一个没有声音的窝。虽然,我俩都在家,他和我,恐惧却像一层白雾,看不见、摸不到,但它始终在我周围盘旋,我看不见前景的色彩,我听不见声音里的生命,我抓不住一条一丝可以带我再过一二十年的实物!我必须推开它,拨开它,冲出去,离开这个空的恐惧、恐惧的空。

我是冲出来了。但是,我不是没有付了代价的。

这次我住在一个离圣马可广场更近的旅馆里。初冬的威尼斯当然没有六月骄阳的灿烂,但太阳倒是出来了,也很温暖,慈祥地普照着广场。我,不,我同我的新伴侣,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来广场,他来看看那些灰鸽,我来寻找旧日的足迹。白天,阳光下,这才发现水城老了,墙脚的青苔更厚,教堂里的壁画更黯,连广场左角屋顶上敲钟的摩尔人按时的敲击都似比廿年前迟缓了。屋宇斜的更斜,坍的未补,灰色的墙砖脱落处,裸着朽木,任冬天的风袭击。小巷的石板地有的磨得更滑,有的更不平坦。走小巷,过小桥,令我想到迟暮的美人。当然不再容光焕发,幸而仍是风姿绰约。你如还在,你如再来,你还是会为它倾倒的。

除了重访水城

,我来意大利的另一个目的,是来探望我的小女儿。你当然记得,那年在我们出发欧游之前,你来我家时,最先迎接你的,是刚蹒跚学走、满脸都是笑的那个小娃娃。是的,就是她。现在是妻子,更是母亲,而实在还是个浑不知事的刚过二十岁的小女孩。也就是她,因我们的婚姻破裂而对我十分冷漠、十分仇视过的女儿。我从不曾在意过朋友亲戚的指摘,或是因婚姻破裂我承负的物质金钱的损失,但为了她,我心碎过多少次!多少个夜,我从梦中醒来,泣不成声!因为我知道她这几年所受的间接的痛苦!我的愧疚,全聚积在她身上。

来水城前,我先去翡冷翠看她。她来车站接我,怀里抱着她不满一岁的女儿。而在我的眼里,她实在仍是个童稚未脱、世事不谙、不该负起这沉重的母亲的担子的小女儿呀!我可曾告诉过你,她有张多逗人喜的娃娃脸?当然没有!我忘了你已经离世十多年了!我刚下车,她即跳奔过来,把怀里的婴孩吓得大哭起来。她不顾,因为她太高兴了。这次相聚是别具意义的。

在火车站熙攘的人群里,我将她拥入怀中,连同她的女儿。都是我的骨肉。她太阳般的脸仍圆而亮,往日的红颊却苍白了,爱笑的眼睛仍亮而圆,但较迟滞了,我的双臂感不到她往昔浑圆的身材,将她推开细看,又将她重拥入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孩子?!在中国,一般都是用肥瘦来衡量一个人的快乐与忧愁。在她的身上,根据以往几年的痛苦经验,恰巧相反。

也许她同我太像了,纯感性的人,所以是她第一个感到我同她父亲婚姻的动摇。由一个爱笑爱讲、会蹦会跳的小女孩,她逐渐变得安静,不,沉静。不,沉重这两个字更恰当。放学回家,书包一扔,有时连招呼都不打,就钻进她自己的房,一直到吃晚饭才出现。不,她好几次出来,只不过是去厨房觅食:饼干、蛋糕、糖果、汽水。不停地塞进胃里,拟以填满胸膛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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