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7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太阳刚一露头,小女孩就出来玩了。她穿着一身白色小缎子棉袍,眉清目秀,长得好看。小女孩正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一条纸做的小白蛇。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从她身后隐约可以看到南京的街景,还有她家“柳元百货”的店铺招牌。
玩“蛇”的女孩今年9岁,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柳叶眉。女孩手里拿着“蛇”慢跑,左右摇晃,模仿蛇的动作。她口中呼出的一团团白色哈气,像雾一般美好。“呵呵……呵呵……”,孩子玩耍时发出的快乐笑声感染了路人,有人回过头来看她,说一句“这孩子,好漂亮”,就又匆匆赶路了。
小女孩柳叶眉在自家门口玩儿,她爸妈柳元熙和蒋书芬一对恩爱夫妻在屋里吃早餐。室内气氛宁静祥和,妈妈身穿淡蓝色毛衣,戴一对漂亮的蓝宝石耳环。他们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早餐。生活是幸福安宁、井然有序的。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炮响,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紧接着,就像地震来袭,圆桌上的东西剧烈抖动起来。“眉眉!眉眉!”妈妈大声喊叫着冲了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奔跑呼喊着,不时有人摔倒。妈妈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还在玩“蛇”的柳叶眉,拉起她就跑。“小白蛇”被摔在地上,妈妈拉着孩子急急忙忙向家奔去。孩子回头时,看到“小白蛇”被慌乱的人群践踏,脸上不禁露出了伤心的表情。
日本人打进城来,南京市民感到惊慌。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城市平民,战争的突然到来,使他们手足无措,只有逃到传说中安全的地方去。南京一部分市民逃往云台山避难,柳叶眉一家三口,也准备去那里避一避。
妈妈带着柳叶眉进门。爸爸在慌乱中收拾东西,抬起头见母女俩进来,就说:“日本人打进城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上云台山躲一躲。孩子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得马上走!”妈妈点点头,拉开衣柜收拾东西。炮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柳叶眉的爸爸说:“不行不行,得赶紧走了!什么都不要了,逃命要紧。”
蒋书芬一手拿着铁锅,一手往孩子脸上抹锅黑。柳元熙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走进来。他说:“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袱里面了。赶紧走吧,日本人说来就来,逃命要紧!你们还在那儿磨蹭什么?”
“给孩子脸上抹点锅黑,装扮成小男孩,逃难的路上省得惹眼。”蒋书芬边忙碌边说。孩子被换上黑衣黑裤,脸上被抹得黑黑的,像个男孩。爸妈乱作一团,忙着收拾东西。这时,房梁上出现一条小白蛇。以小女孩的经验,蛇从来不会盘在房梁上,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小女孩抬着头,一直盯着那小白蛇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眼花了,把射在上面的光线当成了一条小蛇,还是……
就在她要搞清楚事情真相的时候,突然间被母亲一把拉住胳膊,拽着上路了。
大路朝天,荒草漫漫。南京郊外的一条土路上,尘土飞扬,一支大约有二三十人的逃难队伍,向着石台的方向匆忙奔去。柳元熙带着妻女紧跟队伍,疲于奔命。他听得见男人女人们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孩子们娇嫩的喉咙里发出的尖细声响。蒋书芬领着孩子,跟在爸爸后面疾走。小女孩忽然仰起头对妈妈说:“妈妈,我要尿尿!”
“哎,小孩子就是事儿多。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给你找厕所去?”
柳元熙说:“书芬,别怪孩子。你带孩子到那边草丛去,要快!”
蒋书芬说:“哎,元熙,你站这儿别动,千万别走散了!这光景,一步错,步步错。”“没事儿!你们去吧!”
妈妈带着孩子走进草丛。很快地,前面那群人也走远了,郊外路口只剩下柳元熙一个人。半人多高的枯草随风摇曳,满目凄凉。这时,从路上走过来一个装扮怪异的老妇人,穿一身破棉袄,身上有黑黢黢的“鳞片”,头上却戴着一条红绿相间的多彩头巾,头巾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两只眼睛,看上去很像一只鸟儿。柳叶眉的爸爸心里叫她“鸟人”。
起风了。爸爸看着渐渐走远的人群,等得有些着急,他原地踱着方步,从这里走过来,又再走回去。随身细软是用包袱皮儿包着的一个小包,随时背在身上,里面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鸟人”朝他走过来,脖子一伸一伸的。爸爸警觉地看了那“鸟人”一眼,用手护着身上的包袱。
老妇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哑,喉底深处发出铁勺敲击破砂锅的声响。鸟人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还带着孩子,我给你们指条近道吧。”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鸟人”说:“除了上云台山,还能上哪儿?日本人打进南京城,子弹可不长眼。能逃的赶紧逃,能躲的赶紧躲。”这时,妈妈带着孩子回来了。“鸟人”继续说:“从这个岔路口走过去,很快就能追上前面那拨人。这是条近道,信不信由你。”起风了,飞沙走石,天空忽然暗下来。柳叶眉一家三口按照“鸟人”所指的方向匆匆赶路,结果,他们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命运这东西有时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如果没有小姑娘那一泡尿,她父母也不会跟大部队走散,更不会跟鬼子近距离遭遇,那柳叶眉的故事就将全部改写。可惜生活就是那么残酷,它有时比戏剧更加曲折和难以预料。
2
走了没多远,迎面出现了一队日本鬼子。开道的是一辆军
用车,其余人步行跟着。没等他们一家三口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鬼子已经围上来了。他们上来就要抢柳元熙身上的包袱,他不肯给,誓死保护。他这种反抗行为激怒了日本鬼子,那人反手给了他一枪托,他被打翻在地。
柳叶眉正要叫“爸爸”,话还未出口,一只手捂住了孩子的嘴。柳叶眉感觉得到那只手的柔软和温暖,那是妈妈的手。
柳元熙从地上爬起来,日本鬼子又来抢他手中的包袱。他破口大骂:“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们这些日本鬼子!狗强盗!”日本鬼子被激怒了,他冲着柳元熙的肚子,狠狠地捅了一刺刀。血溅出来,肠子流了一地,人慢慢倒了下去。妈妈别过脸去,不忍目睹爸爸死去时那悲惨的一幕。日本鬼子围了上来,开始对柳叶眉的妈妈推推搡搡,推搡间妈妈右耳的蓝宝石耳环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小女孩的手心里。妈妈被日本人五花大绑推上了军用汽车,汽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路烟尘。
柳叶眉半张着嘴,惊恐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她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慢慢张开手心,手心里是妈妈留下的唯一纪念物—那只蓝耳环。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中分布着大片奇异的火烧云。公路上出现一队人马,有男有女,一个伙计牵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堆放着行李物品,上面还坐着一个梳“马桶盖头”的男孩子。他们匆匆赶路,看起来像是一个戏班子在迁徙途中路过此地。
公路旁,一棵参天大树孤独站立。一个穿黑衣的孩子站在树下,她刚刚失去父母,孤独无依,脸上却是淡漠茫然的表情。“戏班子”一队人马在公路上继续赶路,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这位就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评弹艺人高满天。这一年,高满天收留了一个九岁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柳叶眉。爸爸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妈妈不知去向……事后,高满天常跟人说,阿眉这孩子是路上捡来的。兵荒马乱的年景,在路上拾到个把孩子,也是常有的事。
高满天走到大树下,对着孤零零站在那儿的小女孩看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就像扛起一只小动物似的,将她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向马车走去。马车上,那个留“马桶盖头”的小男孩看着刚刚被父亲捡来的小女孩。他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玩具来给柳叶眉玩。柳叶眉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一条小白蛇。
柳叶眉瞳孔里出现了自己的那条“小白蛇”。早晨她还在家门口玩它。妈妈拉着柳叶眉的小手逃难时,“小白蛇”掉在地上,被许多人践踏成泥。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一处驿站。戏班子里的人都在忙碌着,搬东西,卸车。柳叶眉站在一棵大树下发呆。她已经换了女装,做小女孩打扮。
一个女人唱评弹的声音凭空而来,充满幽怨,声如天籁。小女孩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她把手放在耳边,侧过脸,转动身体一直寻找声音的来源。那细如游丝的声音却听不见了。小女孩悄悄摊开自己的手掌心,里面藏着那只蓝宝石耳环。
师父的儿子高子文走过来。他说:“你手里藏着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
“真的?”
“嗯,真的。”
“那让我看看你的手?”
柳叶眉先是张开左手手心,然后张开右手。手心里果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走吧,吃饭去!”他说。
3
晏城。1938年春。童年的柳叶眉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木椅上,怀抱一把琵琶。师父高满天站在她对面,表情严肃,教孩子弹琴。
高满天说:“书坛不乏琵琶高手,他们靠的全都是一手童子功。按说你今年已经十岁了,已经过了学琴的最佳年龄,小姑娘最好是五岁就开始学琴,从那时开始练,才叫真正的童子功。那时小孩的悟性最高,等到天目张开,额心会有一只琵琶眼。柳叶眉,你弹琴我听听。”
柳叶眉试着弹了几个音。“停!”高满天打断她说,“你的手指软弱无力,弹出来的琴音如浮在水面上的泡沫,那怎么行!从今天起,要练习你手指的力量。先练人,再学艺。你指头上的功力不够,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先别练琴了,到院子里去练手指功。”
柳叶眉皱着眉头说:“师父,我不喜欢弹琴!”
“什么?不喜欢?谁喜欢!”师父说,“我刚才说过,练琴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吃苦受累的营生,谁天生喜欢?人天生都喜欢享受,扇着扇子嗑瓜子,抱着暖炉听小曲。吃鲜鱼,吃螃蟹,吃头汤面。听三国,听水浒,听西厢。这些个享受的事,是个人就会,不用练,人天生向美。可这些都是达官贵人们的事,富人可以啥都不学,单凭一张嘴,会吃就可以了。可咱穷人不行啊,不趁年纪小,在身上长点本事,长大以后凭什么吃饭?柳叶眉,师父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教给你的手艺,就是你一生的伴侣,它是最牢靠的。手艺长在自个儿身上,它是你的胳膊腿儿。”
“师父,我想听你弹琴。”
师父高满天在江南一带有“琴王”的美号,他之所以出头办这个歌舞、评弹、戏曲、小杂耍混杂在一起的小戏班,追其源头还是因为他弹得一手好琴。他这琴王的名头可不是盖的,他会弹的琴可多了,琵琶、月琴、扬琴、古琴样样精通。
师父童年喜乐器,少玩耍,从小跟着自己的师父,把把琴都摸过。虽说是喜欢,但孩子也有偷懒的时候,所以也
挨了不少打。他组的这个小戏班名曰“江南小歌班”,说是“歌班”却以琴类为主,还有一些新编的节目,例如戏曲小段、小戏法之类,唯一可以称得上“歌”的,就是男女对唱的评弹。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弹词的总称。它产生并流行于苏州及江浙沪一带,用苏州方言演唱。评弹历史悠久,清乾隆时期已颇流行。最著名的艺人王周士,曾为乾隆皇帝演唱过。高满天的小歌班里除了评弹,还有其他节目,但让“江南小歌班”独步天下的,还是师父那一手“魔琴”,他的指力高超,传说他的手指曾让一个来家中库房偷盗古琴的小毛贼一指毙命。
驻扎在江南一带的日军,迷恋乐器的大有人在。日本有一种弹拨乐器从造型上看很像中国的三弦,但弹奏出来的声音与三弦迥异。驻军司令小野一郎就很喜欢乐器,偶有雅兴自弹自唱一曲,让副官和翻译跪在对面条案前聆听,听后要发表各自的感想,例如,《秋曲》要听出“风萧萧兮枫落叶飘零,归来兮”,《夏夜》要听出“雨打芭蕉绿,水滴无痕”,《冬之序曲》要听出“风雪来兮,佳人此去无音讯”。
一日,小野司令正在弹琴给副官们听,日文翻译田耳领着一个人急匆匆走进“铁雪路”日军司令部。只见这个男人瓦刀脸,小眼睛,中分头,手里拿着一顶礼帽,身上穿的却是中式绸衣绸裤,见谁都要点头哈腰一番。此人正是大汉奸李一。
田耳把李一带进日军司令部小野一郎的办公室。小野停止演奏,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长脸男人,从发梢看到脚尖儿,又从脚尖儿看到发梢,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那男人立刻点头哈腰地答道:“我的名字最好记,姓李的李,一二三的一。话说当年我娘怀着我的时候……”
小野猛地一挥手,粗鲁地打断他说:“停止!我问你的名字,没问你娘。我让田耳托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李一凑近小野讨好地说:“有结果了!您让我打听附近一带弹琴弹得最好的人,我打听出来了,他是江南琴王,名叫高满天。听说此人精通各种乐器,只要你能叫得出名字来的乐器,这个琴王他都能弹。此乃高人也。”
小野皱皱眉,反问道:“真的?”
“千真万确。”
小野性格诡异多变,上一秒还是细声小嗓的蚊子声,到了下一秒,突然间如洪峰暴发,大喊大叫道:“那还等什么?还不把琴王找到这儿来演出!”第二天上午,“琴王”高满天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到傍晚才被送回来,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因为他拒绝给日军司令小野一郎演出,所以招来一顿毒打。
“不做亡国奴。誓死不给鬼子弹琴!”
师父这句话给年幼的柳叶眉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又想起父亲惨死那一幕,心如刀割。
4
柳叶眉站在高满天家的小院当中,两手一左一右用手指托着两块砖头,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个木头人。而高子文正带领几个孩子玩“官兵捉贼”的游戏,孩子们绕着她嬉笑打闹,热闹非凡。
突然,天空中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孩子们四散逃去,嘴里喊着“要下雨啦!要下雨啦!”随后,雨点便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再看柳叶眉,此刻她正托着砖头站在原地,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任凭雨水将她淋得透湿。高满天隔着窗户朝院外张望,师娘欲去外面把阿眉叫进来,而师父高满天却伸手制止了她。
高满天的儿子高子文悄悄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一把油纸伞给柳叶眉撑着。
柳叶眉说:“你走开!我不需要别人可怜!”
高子文说:“我不走!”
柳叶眉倔强地说:“走开!快走!不然我今天的功就白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