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的早上。
手术室的医生程晓洁一觉醒来感到浑身乏力。不过胃已经不痛了。昨天晚上入睡前她胃痛极了,喝了不少颠茄都没缓解。后来她早早上了床,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程晓洁在黑暗中又打开了收音机,女播音员正亲切地说,今天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六。听到这个声音,她知道已经是六点半了。她一边翻身坐起来一边想,又到周末了。
高原是寂寞的。高原的周末尤其寂寞。对这一点,程晓洁已有了铭心刻骨的体验。作为一个西藏某陆军医院的外科医生,作为一个进藏已经八年的女军人,她独自一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难捱的周末。当初在北京的家里时,她也喜欢安静。一个人呆在悄无声息的房间里看书,她觉得非常惬意。可那种安静是一种充实的安静。你虽然听不见嘈杂,却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在火热地行进着,外面的世界精彩而又热闹。这里就不同了。你坐在安静的房间里,四周辐射给你的,是一种更博大也更窒息人的安静。你只能感觉到四周绵延无尽的雪山依旧沉默无语,河水也依旧响着单调的声音。人的存在在这里被忽略到了最低点。
要是今天能收到丈夫的信就好了,程晓洁想,那一天的日子就好打发了。读信,回信,然后去镇上的邮电所发信。可她知道今天不会有信的,还得等两天才会有。慢慢捱吧。
冲了一杯奶粉,吃了几片饼干,程晓洁就匆忙地赶往手术室。今天上午有个手术,她想早些去做准备。
天刚蒙蒙亮,很冷。前些日子下的一场雪已经化了,到处都结着冰。程晓洁用一块大围巾包住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路。一个孩子叫她,程阿姨。她应声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是她们室赵护士长的女儿萨萨。小丫头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捂着耳朵。她说萨萨等车啊?萨萨说,嗯。今天考试,我们马上要放假了。程晓洁怜爱地拍拍孩子的头,说,还不快吃,馒头都冰了吧?萨萨说,没关系,我习惯了。程晓洁想,看到赵护士长要跟她说一下,别让孩子把馒头拿出来吃,要得胃病的。
快到手术室时,程晓洁遇上了医院政治处的干事吴冕。
吴冕说他正要来找她。她问什么事。吴冕说军区来了个记者,想采访一下他们医院的女军人,他就介绍来找她。程晓洁推辞说采访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先进。吴冕说人家并不是非要采访先进,只要是女军人都可以。然后吴冕又压低声音说,再说你今年也有可能当先进呢,你们支部已经给你报功了。程晓洁说给我报功,你开玩笑吧?那么多老同志都比我辛苦呢。吴冕说你也不错呀!在手术室人少的情况下一直坚持工作,推后了好几个月休假;还给一个病人献过血。
程晓洁听了心里很愉快。她并不是想要人采访或者想要立那个功,而是觉得她的辛苦和成就并没有被忽略。她笑着对吴冕说谢谢你了吴干事。吴冕说你又叫我吴干事。上午有没有空?程晓洁说,可能十点以前有点儿空。吴冕说。那我就带她来了,晓洁?程晓洁边走边说,那就来吧。
这个吴冕,医院里的人都叫她程医生,唯有他总叫她晓洁,还让她也叫他名字,好像和她关系特殊似的。晓洁几次想纠正他,可几次都开不了口。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吴冕是个很活跃的干事,晓洁觉得他像孩子一样有“多动症”。但医院里的医护人员都挺喜欢他的,他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当初医院的舞会就是他搞起来的。在舞会上他也请晓洁跳过好几次。因为他和晓洁一样,也是单身在高原,他的妻子在成都一家商场工作。
说实话,很多时候程晓洁还是希望和吴冕在一起的。和他在一起常常就忘记寂寞了。吴冕是个生性快乐的人,总能想出些点子来娱乐。而且,他对自己也很好。但凭着一种本能,程晓洁又觉得自己不该和这个单身干事太接近。
来到手术室,值班的护士告诉她今天温度很低,手术室这会儿只有几度,恐怕要等十点以后太阳晒过来再说了。他们医院还没有暖气。手术室只能靠电炉取暖。程晓洁说好的,那就十点半再做。她习惯地换好白大褂戴上白帽子,然后才泡一杯热茶坐下来等。这些日子手术室就她一个医生,她得随时守在那儿。昨晚做完一个临时送来的急性阑尾炎患者,回到她的小窝都快八点了。不过在寂寞难捱的日子里,她倒宁可忙得团团转。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
办公室里火烧得很旺,很暖和。这里毕竟是丘陵地带,还有柴烧。在西藏的许多地方,根本无法解决取暖问题。程晓洁边烤火边想着刚才吴冕对她说的话,心里有几分愉快。
一会儿,吴冕果然带着记者来了。程晓洁一看记者也是个女的,就生出一种亲切感。她连忙把自己还没喝过的热茶递给她,说,我十点以后有个手术,我们可以聊一个小时。女记者说没问题,有几分钟咱们就谈几分钟吧。程晓洁说,谈什么呢?女记者说,随便。生活工作家庭丈夫孩子,你想谈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听。程晓洁觉得还是无从谈起。女记者先说起来。
“我昨晚上去了你们室赵护士长家。我没想到她那个小女儿身体那么不好,她还把她带到西藏来,都九岁了。好瘦啊。后来我才知道赵护士长的父母都已去世,她爱人的父母又在农村,生活条件很差,所以没人能帮她照料孩子。她只好把她带进西藏来。可是我看那孩子真是不适合在西藏。”
程晓洁说:“谁的孩子适合在这儿呢?那还不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内地有老人带,读书也很困难。因为按规定孩子的户口随母亲,我们医院好多双军人的孩子就是西藏户口。你想在内地读书,就得交高价。”
女记者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程晓洁想,看来这位女记者还是挺有同情心的。要真能帮她们反映一下也好。女记者忽然问,那你的孩子呢?不在这儿吧?程晓洁说,不在,在北京。女记者又说,丈夫呢?也在北京?程晓洁说,也在北京。女记者说,那你一个人在这儿……挺孤单吧?程晓洁说,也没啥,习惯了。女记者说,我觉得你们挺不容易的。
也不知怎么,程晓洁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她觉得有些尴尬,就站起来去拿毛巾。女记者有些无措,就端起茶来喝,然后四下打量着办公室。等程晓洁回到座位上时她说,对不起,我让你不好受了。程晓洁说,不怪你。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变得特脆弱,怕人家提起丈夫女儿。女记者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不要说你们这样一离开就是几年,像我这样才离开半个月也想得很呢。看见和自己孩子一样大的小孩儿就想抱。
程晓洁听到这话,泪水又涌出来了。女记者连忙说,真对不起,咱们不谈这个了,谈点儿别的。程晓洁说,不不,不怪你。其实我听你这么说,觉得很亲切。好像心里挺相通的。女记者就顺势说,我听吴干事讲,你和你丈夫认识得还挺浪漫?程晓洁笑道,这个吴冕,嘴真快。记者说,你别怪他,是我要他介绍的。晓洁说,没什么。如果你愿意听,我就给你讲讲我们认识的经过吧。
二
程晓洁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叫柳明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柳明走进的方式很奇特,用军队的术语说,是在行进中走进的。所以他们的恋爱可以称为地地道道的一见钟情式。
程晓洁是在回内地探亲的旅途上与柳明相遇的。在他们热恋的日子里,程晓洁把那个日子称之为上帝对她的奖励。因为她当时已经在西藏呆了整整三年了,或者说服役三年了。本来西藏军人的探亲假是一年半一次,每次三个月。但程晓洁却一气干了三年,就是说她就可以一气休半年的假了。她这样做本来是为了赌气,但科主任却以为她是为了利用这半年解决“个人问题”,还笑眯眯地说她会安排。程晓洁没有多做解释。三年的高原生活已使她变得非常沉静,有什么事总是搁在心里。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科主任的话会真的应验。所谓的“个人问题”在她尚未到家之前就进入了运作。程晓洁想,幸好自己当时没有断然否定科主任的话。
程晓洁之所以在二十六岁的“高龄”仍未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提上议事日程,是因为她在这个问题上受过重创:她的青梅竹马的男友在她分进西藏时与她分了手,她当时痛不欲生,甚至发誓不再结婚。她一干三年不回家,就是赌的这口气。来到西藏后,有不少人给她介绍,也有不少男军官毛遂自荐。但她一律没纳入考虑。不是谁都不好,而是她的心之门关着。没想到离开西藏才几天,她就在不知不觉中将心之门打开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倒活了。
是谁先喜欢上了谁?这个他们俩在甜蜜的日子里反复探讨过的问题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晓洁只记得她当时一上火车,看见一个坐在铺位上看书的男人心里就生出了好感,就有一种想与之接近的愿望。也许是这男人让她想起了大学生活,甚至想起了过去的男友。而当柳明一抬头看见眼前这个姑娘时,心里
也立即动了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在旅途上一对男女一见之下互生好感,本来是不足为奇的。等下了火车各奔东西,那份好感也就随之而消逝了。他们的不同在于两人都是单身,对一个能令自己心生好感的异性用不着树起防线。因此他们很快就聊了起来,也很快就熟了起来。晓洁得知对方是个大学老师,很年轻,比自己还小一岁;大学老师则得知眼前这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姑娘是个军人,准确地说是个军医,并且在西藏工作,他很吃惊,也很敬佩。
他就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怎么有勇气去西藏那个地方?
程晓洁笑着说:很多人都把西藏想象成了一个可怕的不毛之地,实际上西藏并不可怕,除了高寒缺氧之外,其他都和内地差不多。而且西藏有很多地方比内地还好,天空特别的蓝,空气特别的清新。夏天就更舒服了,还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呢。我们医院驻地的那些山,比这儿美多了,水也特别清。
程晓洁一边讲,一边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西藏已经很有感情了。以前她从没这样说过。是因为远离它了吗?她望着火车窗外的山脉,忽然就想念起西藏来。于是又忍不住对柳明讲了许多西藏的事,那里的太阳如何耀眼,那里的水如何清澈,那里的寺庙如何壮观,那里的藏民如何朴实……
柳明听得十分专注,不时地发出惊讶的感叹。当时是一九八四年,经济浪潮已开始席卷中国大地,人人都热衷着与钱有关的话题。而晓洁此时的讲述像一阵清风,为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片清新的风景。
柳明忍不住说,我一定要到西藏去看看。
晓洁说,当然应该去看看,尤其你还是教历史的。
柳明问,交通方便吗?
晓洁说,飞进去很方便。进去之后要到处跑的话,也有长途车,当然就没有内地那么多了。不过你可以搭我们部队的车。
柳明说,我可以搭吗?
晓洁说,有我啊。
事后晓洁想起这个细节来,仍不觉好笑。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把柳明当做自己的亲人了。仿佛内心有一种召唤,她只能去应答。关键是柳明听了这话也一点儿不惊奇,说,我怎么忘了,我可以来找你啊。
说完这话柳明先不自在起来,脸上泛起潮红,好像他已经想象出他和她在高原上相逢的情景。他一不自在,晓洁也就明白过来,脸也悄悄地红了。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到了一个小站,天有些热,车上没水了。柳明就很自然地将两人的毛巾一起拿下车,在车站的水龙头上拧了一把,又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上来。晓洁擦了一把脸,又喝了几口冰凉的水,觉得非常舒适。也许是因为她的心里更舒适。她在愉快之中还记下了那个小站的名字。
入夜,他们仍坐在一起交谈,竟毫无倦意。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对真正的恋人。晓洁得知柳明是从湘西一个偏远的小镇考上大学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研究生,之后便留校工作了。柳明则得知晓洁是从军医学校毕业的。毕业时学校有进西藏的名额,晓洁就报了名,然后就分到西藏一家陆军医院当了外科医生。
“为什么报名?我想可能是因为年轻吧,老觉得在舒适的地方生活一辈子没什么意思。还有,我的二叔原先在西藏工作,他老是给我讲西藏的事,所以我从小就对那地方不陌生。加上当时西藏来招生的同志说西藏很缺年轻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好多当年进军西藏时的老医生到现在还不能休息,我就动心了呗。我还是我们班的班长,我们班一共有七个同学报名。”
晓洁这样回答柳明。以前她也多次回答过别人提出的这个问题,她只是笼统地说她向往西藏,想趁着年轻的时候锻炼一下自己。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是旅途的寂寞吗?可高原比它更寂寞。是夜晚的宁静吗?也没有比高原更宁静的夜晚了。一定是因为身边的这个小伙子,有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使她愿意向他诉说。
柳明很真诚地说,晓洁,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程晓洁听到这话鼻子一下就酸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一个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姑娘终于等到妈妈回来了。妈妈问,怎么了?
柳明果然问,怎么了?
晓洁在黑暗中抹了一下眼泪。终于说,只有你这样说,别人都说我傻,连我爸我妈也不高兴我。我原来的男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和我分手的。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又一起考上军医学校。十几年的感情,竟抵不住毕业分配的一个月。分手的时候我好难过呀,差点儿就想打退堂鼓了。可我一想,这样破裂了再和好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理解我不支持我,我为什么要迁就他?不过我还是跑回家大哭了一场……
晓洁讲到这里,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紧紧握住了。一股暖流一直涌上她的头皮,然后辐射到她的四肢,她克制着自己没动。爱情这么快就来了吗?她有些害怕。但她没把手抽出来。她在高原上独自坚守了三年,太需要这样的爱抚了。
等最初的那阵冲动过去后,他们开始像知心朋友那样聊了起来,从各自的家庭、童年以及学生时代,一直聊到曾经有过的感情经历。真正是无话不谈。等到达北京站时,他们已成了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的恋人。
对这突如其来产生的爱情,柳明事后是这样对晓洁阐释的。他说自己当时之所以一下就动了感情,是因为晓洁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他过去所接触过的那些姑娘所没有的纯情,非常可爱又很可敬。她的气质就像高原上的雪一样丝毫没有被污染;同时她流露出的那种孤独无助的模样,又不能不让人心生爱怜。当然,柳明最后狡黠地一笑:你还很漂亮。
就这样,程晓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跌进了情网。等半年后程晓洁结束探亲返回西藏时,她和柳明已做了两个月的恩爱夫妻了。
三
中午一点多,程晓洁才回到她的小窝。手术到十二点半才完,食堂早开过饭了,如果不是吴冕叫她过去和那位女记者一起吃,她又只能回屋里煮方便面了。吴冕的确对自己不错,程晓洁心里涌起几丝暖意。本来吃完饭那位女记者还想和她再聊聊的,吴冕也一再邀请,可她感到非常疲劳。还有,她觉得自己今天上午已经说得太多了,她从没对人说过那么多自己的私事。她不愿再多说了,就婉转地拒绝了记者和吴冕的邀请。不过,当她看到吴冕陪着那位记者亲热地向医院的小客房走去时,心里忽然又有些失落。她没敢让自己的这种失落蔓延,急步走回宿舍去。
进门搁下饭盒,程晓洁就习惯地将录音机打开,放上那盒已不知听过多少次的丈夫和女儿的录音磁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如果没有新磁带可听,她就打开收音机,让随便什么电台的广播,藏语也好,汉语也好,充斥在房间里。不是为了听内容,只是为了让屋里有人声。
高原缺少人声。或者说高原的人声被雪山淹没了。程晓洁觉得医院四周那些凸凹错落的连绵无尽的雪山,就像一面巨大的吸音壁,将她们这所小小的医院所发出来的小小的声音都吸得干干净净,所以她们的医院总是安静得如同月球。
录音机里,女儿在念儿歌。女儿的声音让她感到陌生。上次探亲时,女儿说话还很不连贯,有些字也咬不准。在上个月丈夫寄来的这盘磁带里,女儿的口齿已经相当清楚了。真快啊,女儿已经五岁多了。可从女儿出生到现在的五年多时间里,程晓洁和她相处的时间全部加起来才一年。所以女儿和她不亲,她也无话可说。
青青的草地红红的花
我唱着歌儿骑着马
什么马,大马
什么大,天大……
程晓洁忍不住和女儿一起念起来。
什么天,青天,
什么青,山青……
尽管高原邮路迢迢,丈夫的信还是很准时地半月一封。有时也会给她个意外的惊喜,寄一盒他和女儿讲话的录音磁带。每到这时候,程晓洁就会兴奋一整天,工作也处于最佳状态。她时常想,没有丈夫的信,这些漫长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支撑。
有时丈夫的信比预期晚来一两天,她就会坐立不安,烦躁得很。同事们开她玩笑,说她已有了“信瘾”,定时不“吃”信就要犯病。晓洁笑着承认了。医院里的大部分女军人都是和丈夫在一起的,双军人。像她这样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很少。不过即使这样,那些女军人也照样盼信,盼父母的信。因为她们的孩子多半都是由父母在抚养,她们渴望知道孩子的情况,渴望看见孩子的照片。在她们的岁月里,孩子是在照片上长大的。高原上的女人谁没有“信瘾”?
总的来说,程晓洁对她的婚姻是满足的。柳明就像一棵老柳树,庇护着她不再受新的创伤。当然,比起医院里那些女同事来,她显得有些孤单。别人下了班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她总是一个人走回寝室。由于是一个人,她的日子也过得很凑合,有时吃食堂,有时就一碗面(高原上的水烧到七十度就开了,面条必须用高压锅来
下才能煮熟。久而久之,下面就成了压面)。一个人的日子难免会有寂寞袭上心头,搅得她心神不宁。每当她感到寂寞时,她就去想柳明,想她的老柳树。
从上次探亲到现在,又过去一年半了。本来她八月份就该探亲的,可手术室的一个医生在探亲期间出了车祸,不能按期返回,她的探亲假也就只有延后了。眼下十二月了,还不知要延到几月。不知怎么,程晓洁觉得这一两年有些难熬。也许是因为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吧。上次她探亲时,三岁的女儿不认她,指着墙上她的照片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在这儿。我妈妈是解放军。她一听赶紧把军装穿上再站到女儿面前。可女儿又说,我妈妈是长头发,我妈妈好看。你不是。她实在控制不住了,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丈夫看着心疼,就在女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又心疼女儿,拦住了丈夫。那些日子她为了和女儿亲近,几乎冷落了丈夫。后来好不容易女儿接受了她,跟她亲起来,一转眼,她的假期又到了。走的那天,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真想犯一回纪律不回去了。
说实话,每到这时候,程晓洁心里就会涌上几丝悔意,也许当初自己不该在内地成家,弄得现在这么苦。可一想医院里那些与当地男军官成家的女军人,不照样解决不了孩子的问题吗?不照样撕心裂肺地想孩子吗?上次他们医院放映台湾影片《妈妈再爱我一次》时,全场哭成了一片。有个女护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就冲出了电影场。再看看那些跟着父母进西藏来的孩子吧,多可怜呀,上学那么辛苦,还学不好。
也许最该后悔的,是不该主动要求来西藏。如果不来西藏,自己即使留不到北京,至少也会在内地。但程晓洁打心眼里不愿这样后悔。这样后悔的话生活太没劲了。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申请来西藏时的那些日子。
就这样过吧,总会有个头的。她想。
程晓洁在女儿的甜美声音中眼皮渐渐地沉起来。这两天太累了。好在周末的下午一般不会再有什么手术了,她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就等着下午四点那个让她向往的时间,这是医院每天来信的时间。她仍对丈夫的来信抱了一线希望。也许他会给个意外呢,她这么想。
渐渐地,程晓洁就在工作后的疲乏和女儿的甜美声音中进入了梦乡。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想念已久的家……
可丈夫竟不太高兴,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走不开吗?她解释说领导上照顾,坐专机回来的,只呆一个星期。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好像是小保姆秀英,她对丈夫说,今天吃什么?丈夫说你看着办吧。她连忙说,我回来了,让我去买菜吧。丈夫说菜市搬了,你根本找不到的……她就去找女儿,可是推开门,竟看见秀英坐在丈夫的身上。她气得上去猛地推开秀英,说,这是我丈夫,你滚开!丈夫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像个泼妇似的。她又气又伤心:你们这样鬼混,怎么还说我是……我错哪儿了?也许我不该说你滚开,我该说你走开……好多好多眼泪,可丈夫也不来劝慰……
忽然有人叫她,程医生!程医生!
程晓洁一下醒了,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她摸摸枕头,枕头是湿的,看来自己真的哭了。多可怕的梦呀。幸好是梦!她松了口气,一下觉得自己好幸运。
打开门,是赵护士长。赵护士长说,刚才急诊室送来一个病人,说需要马上手术,她只好来叫她了。程晓洁看看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近一个小时,精神好多了。她匆忙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就跟着赵护士长出了门。门外,冷风迎面扑来,亲吻着她发烫的脸颊。她甩甩头,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病人是一个藏族孕妇,怀孕七个月,早产。病人家属抬来的时候,孕妇已流了不少血。尽管晓洁是外科医生,但她们医院里并没有专门的妇科医生,所以凡需要动手术的,她都做。给危险的孕妇做剖腹产,在她已不是第一次了。
看上去孕妇年龄已不小了,一定不是第一胎。一看病历,果然是第四个。藏族地区是不实行计划生育的。不过即使这样,那里的人口出生率仍然很低。实在是生存环境太差了。晓洁很麻利地剖腹取出了孩子,黑黑的,一丁点儿大,称了一下只有四斤。上次她接生的那个也只有四斤半。她怜爱地将孩子递给护士,嘱咐她们赶快给婴儿包上,放到电炉边上暖和的地方去。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出生时也跟个小老鼠似的,五斤。丈夫非常心疼,甚至于有些怪她。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怀到五个月时流产的。当时程晓洁看到医院里的女军人都是怀到六七个月才出藏的,也就一直坚持上班。结果有一次上班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流产了。后来柳明到西藏来探亲,他们又有了第二个。柳明不放心,一定要她早早出藏保养。可程晓洁却想等到假期到了再出藏,因为那样的话她的探亲假加上产假就可以连续休半年多了。她们医院的女军人差不多都是这么计划的。后来柳明还专门跑到成都来接她。好在这个女儿总算正常出生了,小是小一点儿,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后,身体就逐渐好起来了。现在虽然还是体弱,但毕竟与正常的孩子差距不大了。眼下这孩子就难说,他最终能否存活下来,还要看他自身的生命力。
程晓洁正要给孕妇做最后一道缝合,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自己这是缺氧所至,她不想走开去吸氧,只是闭着眼歇了几秒钟,坚持着把刀口缝完。几乎每次手术程晓洁都会发生这种情况。高原本来就缺氧,手术室又憋闷,她还戴着口罩。不要说她,男医生也一样会出现的。遇上大手术,她常常得歇息几次才能完成。
手术完成后,程晓洁随着车子一起走出手术室,守候在外面的病人家属赶紧上前来握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话。程晓洁进藏几年,已能听懂不少藏语。她知道那个汉子之所以这么感激她,是因为他妻子生了一个男孩儿。程晓洁比划着告诉家属,要他别光顾着孩子,要注意护理孕妇。那汉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车走了。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