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并没有什么响声惊动。睁开眼睛的刹那,她感到些异样。像是做了个梦?自己戴着耳机坐在机台上,跟谁通话,一个熟人……太模糊了,它多半是回忆不起的。于是,像往常一样,她向窗外望去。
天色微明,雨濛濛的,渐渐止住。远山十分朦胧,只是一片浑然的绿色。屋檐上的水凝聚着,有节奏地滴下。她可以想象出门前那一排整齐的积着清亮雨水的小坑,坑底的沙石清晰可见。这是她来的第二年盖的房子,好厉害的滴水,已经把水泥穿透了。
寂静。山谷里那种特有的含着草木清香的和潮冷的寂静。
房间里,除了上夜班的小陈和小赵,其他人都出操去了。刘家玉第一次没有按时起床。这是她在部队的最后一天。
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绿色牙缸,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绿色挎包,墙壁雪白,只有一张关于内务卫生的条例贴在门背后。这些与生活成为一体的整齐而又单调的摆设,今天似乎突然变得陌生了,仿佛它们在表达着与往日不同的内容。是什么呢?似乎比它们的形式本身丰富得多。
她要复员了,一个参军八年的老兵。
昨天,她已把一切手续办好,东西也全部整理好了。明天早上,只要把背包一打就可以上路了。那么简单?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前些天,当连长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时,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连预想中的高兴都没有,仿佛这只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桌上站立着一个与这间屋子不十分协调的吹得胀鼓鼓的塑料梅花鹿,那是两个新兵送的,亏她们想得出来,专门托司务长去县城买的。不过刘家玉挺喜欢。别的同志也送了不少东西,光钢笔就有四五支,笔记本也有一打,好像她是去上大学,其实这是一种习惯。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一骨碌坐起来,从枕下抽出一个纸包。她爬起来关紧房门,打开纸包抖出一件连衣裙来。这是条浅蓝色的裙子,上面有着些许暗花,领子是白色的半圆形,比妹妹的那两条都来得素雅。她贴在身上比试着。昨晚吃过饭,副指导员把她拉进她家,屋里乱哄哄的,一盆衣服还泡在水里。副指导员把灌好的奶瓶塞进孩子嘴里,从箱子里拿出纸包。“这条裙子是我去年探亲时买的,穿了一回,你拿去吧!”刘家玉没有接,她推辞着,她知道副指导员比她还小些,爱人又是地方上的。“我一时走不了,又拖个孩子,哪还能穿它?我也是图新鲜,从来没穿过就想试试。”副指导员笑着,把裙子塞进她怀里。其实她也一样,除了在幼儿园,以后就再也没穿过了。
她想了想,把裙子套到身上,取镜子上上下下地看着,可惜,眼前没有一面穿衣镜。领子的确好看,那么新颖别致。可她有些别扭,这么多年来,脸盘下总是红领章。那年探家妹妹帮她整理照片时,妹妹那位在大学读中文系的男朋友发表见解说:“仅从照片的服装和头式就可以看出,部队的生活特点就是单调,哦,按你们的说法是整齐划一。”他对刘家玉总有那么点儿不尊敬,可刘家玉却很羡慕他:上大学,多美的事!妹妹怕她生气,瞪了他一眼,刘家玉却淡淡地笑笑:“没什么,他说的不假。”但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不过,不全面。”
是的,不全面。至少,他不知道在那单调的生活中,有她丰富的情感。为了这,她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在这里,送走一年又一年的单调岁月。
以后,对,明天以后,我的服装和头式就不会再单调了。我也可以买自己喜欢的各种样式的服装,还可以烫头。为什么不打扮呢?我还是个姑娘。她摸着自己过了肩的那对连长装作没看到的辫子,悄悄笑了。但马上,笑容在镜子里凝住了,她把镜子扣倒在桌子上。这张脸已经不那么好看了,额头上的抬头纹讨厌地显露着。最近一年,她忽然对年龄敏感起来。以前,人们总搞错她的年龄,把她当做小孩。现在,她从人们拐弯抹角的言语中察觉到,自己的确变老了。探家时,妈妈硬给她塞了一瓶珍珠霜,絮絮叨叨地说她不知道打扮自己。打扮吗?她望着瓶子上“经常搽用可以使皮肤柔嫩洁白”的介绍,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时间似乎成倍地从她的额头上淌过,简直就像屋檐的滴水一样厉害。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年轻了。这一点,似乎比风湿性关节炎还让她心烦。
“啪啪啪!啪啪啪!”整齐的跑步声。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喊声打破了寂静,连长领着出操的队伍回来了。在这山洼里,几乎没什么平地,连里每天出操的项目就是在山路上长跑。她匆匆脱下裙子,塞回枕下。
“哎,抓紧点,喝水,上厕所!今天肯定要忙。”小林的声音。她领着两个新兵接早班,先回来了。这个有着三年军龄的兵已经是骨干了。三个人匆匆解下武装带,换下胶鞋,一阵忙碌。刘家玉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们,就是为了带她们,她才几次推迟了复员。“你不会闹吗?太老实了。”哥哥说,似乎替她打抱不平。可为什么要闹呢?她生性不会吵闹,再说,她知道部队的确是需要她才一再留她的,虽然她只是个兵。
她推门走了出去。天晴了,难得的好天气。和煦的阳光使住在山洼里的人感到特别舒畅。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今天走,她平静地,几乎是没有表情地回答着问话。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感到高兴,反倒隐隐有些不好受起来。
在食堂门口,她碰到了指导员。“这么早就出来查线?”她见他背着工具。“噢,山口那段线路出了点儿故障,昨晚的雨太大了。”刘家玉这才发现指导员的那双脚,全被泥水浸透了,一定是昨天半夜出来的。“怎么样?你都弄好了吗?”指导员反问她。“差不多了。”“明天,正好买煤的车要出去,你可以搭到县城。”“好。”“小林和小方送你吧?还要不要叫两个男兵?”“不用了,东西不多。”“好,那好。”
指导员干吗总是这样带着歉意跟我讲话?好像是他让我在这山里多呆了两年。刘家玉望着指导员走进连部的背影,不由得想,其实他自己苦头还吃少了吗?来到这儿已经十一年了,除去出去学习的一年,也呆了整整十年,胡子拉碴的,其实才三十岁。他是湖南人,据说前年他等了五年的未婚妻来部队结婚,走到半路上就踅回去了。她在火车上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把自己的座位腾出来让小儿子睡,自己半跪着靠在一边,一夜就熬红了眼睛,脸色十分憔悴。联想到自己以后也要过这种日子,她受不了了。指导员没有埋怨她。可今年元旦,她终于还是来了。看来爱情的力量还是足以与严峻的生活抗衡的。刘家玉很为指导员高兴,并且还常常想,假若是我,我也能经受住考验的。
可是,爱情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呢?她忽然又略感心烦地想到了这个问题,这还是她昨晚理信时引起的思绪。她的那只小木箱,装着八年来她的全部信件。当寝室里的人都看电视去的时候,她从床下把它拖了出来,她想一个人静静地从这些信件中去回味八年来她与外界的联系。在按时间顺序捆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中,她一眼就找出了“他”的信,那个曾经在刘家玉心目中有过特殊色彩的人的信。当时同学们都纷纷来信,谁不羡慕她呀,全校才有两名女孩子当上了兵。可他的信尤其多,但仅仅过了一年多,他的信就开始少了……也许他听说了女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准谈恋爱,也许他还知道她几年之内不会复员,也许是因为各自生活内容的变化,他已经不能理解当兵的她了……反正,信逐渐地冷淡,不知不觉地,断了。起初刘家玉还有那么些烦恼,久而久之,也就淡了。那年回家探亲,他显得有些拘束,告诉她“五一”将要结婚。刘家玉很大方地表示了祝贺,还送给他一束很好看的红玫瑰。从此以后,她心里没再出现过有特殊色彩的人了。部队的纪律,使她紧闭着爱的心扉,但和所有的姑娘一样,她也有着自己那束透过小窗的阳光。
很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一捆比一捆小了。到了这两年,忠实的妹妹也因为有了男朋友而变“懒”了。爸爸虽然时时想着她,可毕竟工作太忙。于是,她与外界的联系就像一根拉长的线,越来越细了。她一封封地烧着信,想到自己就要投入到山洼以外那个已经离她越来越远的生活中去,心里忽然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滋味儿。
从机房的窗下走过,窗内传出总机房那种特有的嘈杂。一垄茂盛葱郁的竹子把它修长婆娑的影子投映在玻璃窗上,她就在这玻璃窗内坐了整整八年。忽然,刘家玉听到了一个很不顺耳的声音:“听不清楚就别讲,我也没办法。”她忍不住进去了。“小林,你怎么能那样跟用户说话?”“谁叫他讲私事的?老占着我的长途线路。”“那你也要好好说呀!”刘家玉知道的确有那么些不自觉的用户,借着军用电话不收费的光,老办私事。可她从来没在机上跟用户发过火,大约是养成习惯了吧?开展“三满意”话务员评选活动以后,她几乎月月都是。再难的电话,只要拿到她手上她就能接通;再繁忙的工作日,只要她坐上机台,一切都会变得井然有序,所以人们总爱习惯地说,快,把刘家玉叫来。昨天,分队长把几年来用户写给她的表扬信都找了出来,说让她带回去作个纪念。要知道让那些打惯了电话的人来感谢总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是想象不出电线那端的总机是如何为了一个电话而累了一身汗或喊哑了嗓子的。她抬起头来,机房四壁十分辉煌,挂满了奖状和锦旗,有上级发的,有友邻台站和用户送的。她们这个连,人虽不多,却担负着繁重的通信联络任务。尤其她们话务台,有时候忙起来可以叫人腰酸背痛,头昏脑胀,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可她们一直是先进集体,曾荣立过两次集体三等功。
“赠011号话务员,极端负责,极端热情。”这一张,是专门送她的。那一次,飞机场遇上了真正的敌情,正该她值班,她准确无误地接通了全部电话。在顺利完成了任务后,机场给她送来了这个配有镜框的奖状。她还为此立了三等功。她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倘若是别的同志值班,刘家玉相信她们也会像自己一样圆满完成任务的;再说,要没有和她一起值班的两个同志协助,承担了别的电话,她也不行。还有机务站的同志,维护排的同志和守在哨所的同志,谁没洒下汗水呢?我们守在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取下耳机,慢慢撕去了贴在听筒上的写有011号字迹的胶布。这是她当新兵时就用的耳机,从没坏过。卡头的钢丝上,被她用蓝白两色的雷管线缠了一下,显得挺漂亮。像往常一样,她擦了擦听筒和送话器,然后戴在了头上。红灯不断地闪亮着,今天的电话的确多,但小林和两个新兵已能应付自如了。刘家玉有意识抢接了两个,语气比平时还要和蔼。离别总使人多情。偶尔
遇上耳熟的友邻总机和话务员,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她知道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发现她离开了。谁不熟悉她的声音呢?空闲时“碰”上了,他们会像熟人一样跟她聊几句,虽然她和他们从没见过面。
连部的灯亮了,她迅速插上塞子。“刘家玉在机房吗?”耳机里传来连长的声音。刘家玉笑了起来,最后一个电话,竟是找她的。很久以前,她也接到过一个找她的电话。“我是北京长途,我找你们那儿的刘家玉。”尽管千里线路改变了爸爸的音调,可她还是一下子听出来了。“爸——”她差点儿叫出来,但一下顿住了。“好,请您等一下,我给您接到连部值班室。”她摘下耳机跑步到了值班室,拿起听筒的第一句话就是:“爸,刚才就是我呀!”
她来到连部,连长正站在那儿等她。“你坐,坐。喝水吧,我才泡的茶。”连长怎么了?他们是同年兵,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今天怎么突然客气起来?连长没有理会她的诧异,拉开抽屉,把几本书捧到她面前。《高考复习资料》:数学、语文、物理……“送给你。”“连长,别取笑我了,我这辈子不再打算读书了。”“不,我不是取笑你。”连长没有笑,眼睛转向了别处。“小刘,咱们是一起当兵的,说起来,我对不起你。头一次你想考被我挡住了,第二次我又没同意,第三次谁知又出了那档子事。”他的手下意识地翻着书,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讲着:“都怪我当官太早,总是从连里情况出发,从没有为你设身处地地想过……”“算了,连长,别说了。”刘家玉低下头。一想起考大学,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招生制度改革的消息一公布,她就动心了。上大学是她从小的愿望,她是那么渴望读书。可是……机会一次次过去了。那年,眼看她就要超过报考年龄了,连里总算同意了她的要求。通知她时已经只有二十多天的时间了,她按捺下兴奋的心情,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分队的伙伴儿们都为她高兴,她们进出寝室都轻手轻脚的。文书把连部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晚上熄灯后就去那儿看书。有时她一直看到夜班交接的时候,炊事班的就会给她带上来一碗夜餐面条。这一切使她更发奋了,她相信自己能考上,上学时她从来都名列前茅。可就在这时候,上级来了个调令,要她——一级操作能手——去参加军区的军事技术表演大会,时间是一个月。关键的一个月呀!刘家玉既没有办法推迟考试,也没有办法不服从命令。她简直呆住了。从连部出来,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跑到山上痛哭了一场。难道不该哭吗?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委曲,那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