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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萝卜

大河在家将锅里的剩饭剩菜都吃光了,然后到牛棚里将那头四岁水牛牵着送到十里之外的舅舅家,托舅舅喂养一个月,他说弟弟小河托人捎来急信,要他无论如何在近几天进城去帮一个月的忙。舅舅接过牛绳,同意大河进城去住一个月,顺便看看小河到底在城里干了些什么,他总担心小河在城里学坏了。大河说小河在城里有媳妇管着,不会出事的。

托付好水牛,大河返回家中,拿上几件衣物,又从地窖里取出十根甘蔗,便到公路边上去等中巴。

站了十几分钟,他觉得有些腹胀。正要去屙尿,一辆中巴驶了过来,他顾不上屙尿了,匆匆忙忙跳上车去。

上车后,大河就想睡觉,但是那泡尿憋得他非常难受,怎么也睡不着。熬了两个钟头,中巴总算到了黄州城。他在十字街叫了停车,然后抱着衣服和甘蔗跳下车去。

大河脚一沾地,小河的媳妇芙蓉就迎上来,说,哥,你怎么今天才来,我都等了两个下午。

大河顾不上答话,连声问,哪里有厕所?

芙蓉朝街对面指了指,说,过了宝塔大酒店,再过一个医院,旁边就有一处。

大河赶紧穿过街道,紧夹着裆走了七八十米,果然有座厕所。他正要往里钻,坐在厕所门边的两个女人扯住他的衣襟,说,交费!交费!

大河愣了一会,才明白上厕所得付钱。

他一边掏钱一边嘟哝,说,我这是给你们积肥,应该你们给我钱。

那女人说,这是城里,不是乡下,城里不需要肥料,只需要卫生。

这时,已有几点尿滴在裤裆里了,大河不再想别的什么,交了一角钱,跑着进了厕所。

大河将身子放空后,出厕所时感到无比地轻松,他这才觉得黄州城比他一年前来的时候又好看了许多。黄昏的太阳顺着老宽老宽的街道铺过来,惹得天上地下到处都闪闪发光。一些商店酒店的霓虹灯,早早地亮了,不时有漂亮的女人骑着红摩托一飘而过,长长的黑发像云一样散发着一种让人心跳的香气。

芙蓉见他返回来,就问,黄州变了吗?

大河说,变好看了。

停了停,他又说,可我又觉得没变,或者是变丑了。

芙蓉说,哥,你好像变深奥了。

说着话,芙蓉就领着大河往住处走。

走到一家工厂门口,正碰上下班的人群,几十个女人挤成团往外走。芙蓉在头里穿过她们走过去。大河扛着甘蔗不敢走,就在路边等她们都走过去了,才撵上芙蓉。

芙蓉说,这么多女的,找一个回去做媳妇吧!

大河说,我没有这个福气。

芙蓉说,大嫂死几年了?

大河说,四年。

芙蓉说,你真能等,我还以为只死了一两年呢!

大河笑一笑没说什么。

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他们的住处。

小河夫妻俩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城郊租了两间房子,然后每天早上到附近去将菜农们采摘的各种蔬菜收上百来斤,转手拿到集贸市场去卖。他们这样干了一年多,一点也没有撒手不干的意思。

小河的儿子叫林林,他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芙蓉叫他喊大伯,他也没有心思喊,只是扭头望了一下。

大河到两间屋子里看了看,见屋里虽然有沙发和席梦思,但仍和他们在家时一样,什么东西都是满地乱扔,裤头、袜子到处都可以看见,搁在房中间的痰盂里,满满一罐黄汤。

大河问,这房租是多少?

芙蓉说,一个月一百块钱。

大河马上算出一年就得一千二百块,不由回头看了看芙蓉。他想象不出,从前父母在世时,总说他两口子好吃懒做,骂也好,打也好,就是不肯下到田地里去干活,气得父母只好将房屋田地各匀出一半来,让他俩分家另过。现在光房租一年就得花这么大一个数字,其他的开销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哪来门路挣这么多的钱呢!

大河在屋里转了一圈。回头问芙蓉说,小河呢?

芙蓉说,这一段他做生意的劲头特别大,总要等天黑以后才回家。

大河正要说什么,外面有人大声叫,沈小河!

芙蓉一听到叫声,脸上就变了色,露出一派惊慌来。没待她答话,两个长得矮矮壮壮的男人就闯进屋来,见了大河,他们不由得一怔。

大河长得人高马大,那两个男人仰着脸将他打量了一阵。

芙蓉趁机说,这是我哥。又说,这是王立、王有,住在回龙山,也是进城来卖菜的。

大河说,我是但店的,我叫大河。别站着说话,坐吧!

王立和王有相互望了望,没有坐下来,依然站着说,告诉沈小河,别忘了我们的话,一个月的期限只剩下二十天了!

说完,他们扭头就走。

大河明白小河和王立、王有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他将他们送出大门后,便问芙蓉,小河与他们怎么啦?

芙蓉说,都怪你弟弟太好色了!十天前,他到王立、王有屋里去打麻将,打到半夜里,他用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摸王立媳妇的大腿,被他们发现,非要他赔偿一千块钱的名誉损失费,不然就要将小河的手弄断一只。

大河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一阵才缓缓地说,我还以为你能管得住他呢!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芙蓉说,要你来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弟兄俩。

大河一听说是叫他来帮忙打架,心里不由得来了气,但在弟媳面前不好发作,只好暂时忍着。

芙蓉在忙着做饭做菜,大河陪林林看了一会动画片,觉得没味,便出门去转转。

小河夫妻租的这房子的主人是女的。芙蓉说这女人叫佩玉,在街上摆了一间服装摊。她丈夫原先在集贸市场摆摊卖肉,后来不知为什么竟要跑到乡下去,偷偷割活牛身上的肉拿回来卖。害了十几头牛后,被公安局的捉住,关了三个月就枪毙了。丈夫一死,佩玉一人撑着在城郊买块地皮盖了这座小楼。芙蓉说,佩玉和她聊过好几回,她倾尽积蓄盖这房子,就是为了再找一个可靠一点的男人,过安稳日子,只要中意,哪怕是乡里人也可以。

大河当时觉得芙蓉这话里还有话,像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他有点好奇,想见见这个佩玉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时,天色已黑下来,远远近近的许多窗户都亮了,但佩玉的窗户仍是一片漆黑。

大河在屋场附近转了转后,又顺着楼梯爬到楼顶上看黄州的夜景。这楼只有两层,太矮了,公家盖的那些大楼像山一样矗在眼前,就这么看去,他仍觉得够漂亮了。几百盏路灯分成两排,沿着大街扔珍珠一样铺得远远的,而且越远的越好看。

看了一阵,大河听到楼下有说话声,知道是小河回来了,就赶忙下楼。

小河见了他,很高兴地叫了一声哥。

大河说,你怎么才回?

小河说,还有点菜没卖完。

芙蓉说,这话你只能糊弄得了他。这黑了,谁还会去买菜。大概又去摸哪个女人了。

小河说,就算是去摸了,你吃什么醋!又不是真干,真干了看你怎么办!

芙蓉说,你以为我再没办法了?到那一步我让你试试看!

大河说,你们真是有肉嫌肥,要是也让你们守四年寡,再到一起,看还有没有工夫吵!

说着话,小河在头里进了屋。芙蓉跟在大河后面一脸不高兴。小河叫她给自己泡杯茶,她也懒得理睬。

小河不在乎,笑一笑后自己动起手来,边倒开水边说。算我不对,今天晚上你出去打牌,我在家里陪大哥好不好?

芙蓉一扭屁股说,别假惺惺的,你不是早就和佩玉说好了,等大哥来后,我们四人开一桌。

没待小河开口,大河连忙说,我不打牌,我在《村规民约》上签了字的。

小河一撇嘴说,狗屁哟,现在除了自己谁也管不了我。

芙蓉说,你只是不想让人管,其实管你的人多得很。

芙蓉说着就进了厨房。

大河自己找地方坐下后说,你找我来是帮你打架?

小河一愣后小声说,你莫听那婆娘瞎说,不过麻烦倒是有一点。这一阵总有一两个男的趁我不在,跑到屋里和芙蓉闲扯,还送一些搽脸的化妆品给她,我猜他们是不怀好意,想在芙蓉身上动歪心思。我想先下手为强,也不要你做别的,就在屋里待着,见有人来,就到外面去将那两块大石头抱起来,当着他们的面耍一耍,这些城里人,吃硬不吃软,你吓他一下,他们就像个孙子。

大河犹豫地说,我听说城里人水平高,读书多,我们恐怕斗不过他们。

小河说,你别小看了自己,中国最有心计的人都是农民。

大河被小河说糊涂了,便点头同意试一试。然后,他就和小河谈起家里田地的事。他告诉小河,说小河的麦苗前一阵有点黄,后来他帮忙浇了二十多担大粪,现在已转过弯来,变青了。

小河一听,不耐烦地说,田里地里的事你做主就是,别跟我说,我不内行,说了也是白说。

大河有些生气,但忍着没发出来。他拿起一根甘蔗,又找出一把刀,一下下很用力地将节打了,将皮削了,然后三刀砍成四节。他扔了一节给林林,自己拿起一节,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嚼了一阵,咽了些甜水,大河心定了一些,这才说,你们长年在外边这样干,总不是一回事,既赚不了大钱,又落不了户,不如趁早回去把家业做扎实些。

小河说,那也说不准,长年在外面泡,说不定哪一回就来了运气。

大河说,天下哪有那么多的运气。

小河说,你以前不总是说种田也靠三分运气吗?

大河一时无话。便坐在那里不停地啃甘蔗,并随口将甘蔗渣吐在地上。

芙蓉从厨房里端了一碗菜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回头见满地甘蔗渣便极不高兴地在林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并说,怎么从来就教不醒你,叫你别把东西到处乱扔乱吐!

林林并不哭,他头也不回,顺手用甘蔗在芙蓉的大腿上敲了一下。芙蓉立即哎哟叫了一声。

小河正要说什么,林林抢先说,妈妈真没用,你打我时我怎么不叫?

芙蓉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河笑着说,小杂种,黄州城里人打娘骂老子的习惯你倒学得百分之百了。

吃饭时,芙蓉上了六道菜,每道菜里都有荤。大河吃得痛快,便和小河一起将一瓶白酒都干了。大河还不停地用筷子蘸了酒,让林林尝。

他看着林林吮着筷子头说,做男人,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这酒可非得学会喝,不然就会受人欺负。

饭吃完后,大河和小河一点事没有,林林却显出许多的醉态,走路东倒西歪,一会儿说小河变成两个了,一会儿说芙蓉变成两个了,后来又说大河变成两个了,最后连电视机也变成两部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林林弄到床上,哄睡着了,这才松口气。

坐下来,芙蓉刚提起不该让林林喝酒的话题,外面有女人叫道,小河、芙蓉,快来帮我一把。

芙蓉说,佩玉回来了。

芙蓉在前面走,小河在后面跟着。大河站起来,迟疑了一阵,又重新坐下。

刚坐下,小河在外面叫,哥,你也来吧,东西太重了。

大河出去,见一辆板车上堆满了成捆的衣服。天黑,他只分辨出板车边站着一个女人,似乎有点胖。

小河吃力地将一捆衣服从车上卸下来,却怎么也弄不到肩上。大河也不搭话,上去将小河分到一边,稍一猫腰就将那捆衣服甩到肩上,他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顺带提了一捆。

大河边走边问,搬到哪儿?

佩玉连忙跑到头里将一间屋子的门打开,同时将电灯也开了。

大河将两捆衣服码好,回头又去板车上搬,小河、芙蓉和佩玉都站在黑地里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忙碌着。大河一开始没注意,只顾埋头干活,待板车上只剩下最后一捆衣服时,他喘口气,并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时,芙蓉说,我哥真像一头熊。

黑暗中,佩玉哧哧地笑了几声。大河猛地觉得佩玉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不知怎的竟有点慌,他连忙弯腰去搬那最后一捆衣服。他忘了板车上快空了,用力将那衣服一拎,卸空了的板车的这端一下子翘起来,将他的小腿重重地碰了一下。

大河忍着痛,扛着衣服,走到屋里放下后,佩玉却在外面叫放错了。

佩玉说,这捆衣服全是毛呢的,不能放在楼下,得放在楼上。

大河想赶紧回屋看看腿伤成什么样子,站在那里有些犹豫。

小河在一旁说,哥,帮人帮到底嘛。

佩玉并不作声,顺着楼梯先上去了。

大河有些无奈地扛上那捆衣服跟了上去。

他按佩玉指的位置将衣服放好后,回头扫了一眼佩玉,不由得心里一惊,似乎觉得这是自己平生见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大河不敢再看第二眼,说声多谢了后,转身就往外走。佩玉也没留他坐一会。

回到小河屋里,芙蓉责怪他,说,你怎么说多谢,应该是她谢你!

大河说,我觉得自己像到她屋里做了一回客。

小河在一旁笑着说,芙蓉你别故意追问,哥是老实人,见了好女人就怕自己会犯错误,就神经紧张。

大河有些窘,忙说,小河你别把我说走了样,我是腿被板车碰伤了,这会儿还痛得很呢!

说着,大河就挽起裤腿,小腿上果然有一处伤口正在向外面渗着血珠。

芙蓉朝小河眨了眨眼,然后说,我去弄点药来。

芙蓉一出门就停下来,仰着脖子朝楼上喊,佩玉,我哥的腿砸伤了,你有药吗?

稍待一会儿,佩玉在楼上应道,有点紫药水,你来拿吧!

芙蓉说,我正忙着哩,你送下来吧!说完也不待佩玉回话,就进了屋。

隔了一会儿,佩玉下来了,进门就说,是不是还要我帮他搽上。

大家都笑着说,你搽的药,伤好得快。

佩玉没笑,她上前一把捏住大河的腿,另一只手用棉球蘸了紫药水便开始涂。

大河感到佩玉的手又软又烫,一股酥麻的味道,顺着腿爬遍了全身。他将眼睛盯着天花板时,听到小河和芙蓉在一旁笑个不停。

后来,佩玉一扔他的腿说,这样行了吧,我负责好得快。

大河低头一看,整条腿都被紫药水涂满了,蓝不蓝,黑不黑的光泽,在电灯光下闪个不停。

佩玉也不看他,说,一个大男人,碰破点皮,还要搽药!

佩玉说时,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下。

佩玉走后,大河气恼地说,这女人怎么像个疯子!

芙蓉说,哥,这事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城里女人都这样,比男人还狠。

大河说,那怎么做事还要指望男人!

小河说,狠是表面的,那是一种爱的方式。

他们只顾说话,没注意到林林已将那瓶紫药水拿了过去,将自己的两只手都涂成了紫色。芙蓉发现后,将林林的屁股打了几下,然后弄了一盆热水,将那手按在盆里拼命地用肥皂搓,结果,林林的手没有洗干净不说,自己的一双手也被染成紫色。

八点钟,佩玉在楼上喊,要他们上去打牌。

大河身上的钱不多,不想打。小河便说如果手气好就多打一会,手气不好就少打一会。大河没办法。只好同意。

进了佩玉的屋,发现她已洗了澡,换上一套西服,身体各个部位凸凸凹凹地更突出了。

大河和佩玉坐对面,只要看到她的手或脸,他就心跳不止,乱了方寸之后,手中的牌就乱扔。说来也奇怪,几乎每次乱扔都扔对了,让他连和了几个七对。

小河不失时机地说,看来老天爷真的是在成人之美。

大河没有琢磨出这话的意思,佩玉却是明白了,轻轻地说了两个字,臭美!

说时,她伸手摸了一个七万,她也不笑,一推牌,整个一副万一色加七对杠上开。小河和芙蓉一下子傻了呢。

小河输多了,便开始偷牌。开始两次成功了,第三次却被佩玉发现了。不但佩玉生气,芙蓉也生气,说难怪别人老找他们的麻烦,原来小河是这么个小人。

小河嬉皮笑脸地说,男人偷牌,女人养汉,这都不犯法。

佩玉马上说,芙蓉,你明天就去找个情人让他看看。

小河说,你光指挥别人,你自己呢,怎么就不想找一个?

大河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说,要不打牌就散了,我正想睡觉。

小河说,一点不错,我哥的住处还没安顿好呢。

佩玉说,安顿什么,我这楼上还有空房,床铺现成的,睡就是。

小河马上说,我哥真有福,我一直想在楼上睡一回,可总没机会。

佩玉不理他,一个劲地码牌。

这牌打到十二点时才散。小河和芙蓉也不交代什么就下楼去了,扔下大河一个人待在佩玉屋里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佩玉也不理他,只顾收拾屋子。

大河逼得没办法,只好开口问,我睡哪间房。佩玉一努嘴,指了指左边的一间屋子,大河钻进房里,立刻转身将门闩起来。他隔着门听见佩玉在外面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大河上床后折腾了好久,他听见对面房里有女人在痰盂里撒尿的哗哗声,便想起佩玉身上每一处胖得诱人的地方。老婆死后的四年,他还从没有觉得躺在床上是这样难熬。翻来覆去有些回合,他仍没听见鸡叫,才想到可能尚早,还可以睡个好觉,便听见佩玉在那边房里起来了。

他心想,佩玉是不是守不住寡要过来敲他的门。

过了一会儿,佩玉果然过来敲他的门。他吓得不敢作声。

佩玉敲了一阵,见无动静就大声说,大河,起来帮我搬搬货,小河早就出门卖菜去了,你还在睡懒觉。

大河从被窝里探头望了望窗户,虽然隔着帘子,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些亮真的不是电灯光照的。

他匆匆爬起来,开了门不好意思地说,你家被窝太暖和了,我睡得不想起来。

佩玉不看他,只是说,你把昨天的那些东西都搬到板车上去。

说完,她站到阳台上刷牙去了。大河在搬东西时,一朵朵雪白的泡沫不停地从高处飞下来,落在地上叭叭响。佩玉洗漱完毕,拎上一只花皮包,下了楼胡乱叫一声,芙蓉,我叫你哥给我帮点忙去了。

大河知道佩玉是叫他帮忙拖板车,他心里有些不愿,又不好推,便说,我还没洗脸呢!

佩玉说,你这脸洗不洗别人都认不出来。佩玉又说,走吧走吧,别耽误时间。

四周一个熟人也没有,大河再没办法了,只好拉起板车往街上去。

街上早起的都是些做生意的人,佩玉和他们很熟,边走边说些生意场上的话。他不大懂,那些话近似《智取威虎山》中土匪们说的黑话。

走到十字街,大河见到处是整车整担的白菜萝卜还有藕,等等。把街道挤得窄窄的,一辆客车老半天也穿不过去,急得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猛拍着车门。

佩玉对他说,你弟弟每天就是在这儿上菜,拿到集贸市场上去卖。

大河说,这些人都是菜农?

佩玉点点头。

大河说,那他们怎么不自己去集贸市场上卖呢,这么傻,有钱让别人赚。

佩玉说,这叫商品经济,有钱大家都赚一点。

大河说,过去搞社会主义时,不也是这样?

佩玉说,计划经济不一样,它是有好处大家都沾一点。

这时,大河看见了小河。

小河正在一车萝卜前面,和一个光头男人讨价还价。大河叫了几声他才听见,却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便又和那人一分一角地争去了。

等了一阵,客车终于开走了。腾出路来,大河赶紧拖上板车往前走。佩玉在车后嘀咕,说交通警察大概人人都有两个老婆,所以从来没见他们起早过。

佩玉在黄州商场地下厅里租了个摊位,大河将板车拖到后,佩玉让他搬货,自己在板车旁守着。大河扛着一捆捆的衣服往佩玉的摊位上走时,别的摊主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佩玉最后进来。一见到她不少人就围上来,问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今天来晚了。佩玉大声说,你们猜我昨天晚上和了一个什么?我和了一个万一色三豪华,只可惜不是硬的,不是自摸!

周围的人一听,都惊叫了一声,说佩玉,你这火呀,今天的生意怕是要让你一个人做了。

有好几个人立即算起来,如果是打十条的,这副牌能赢多少。

佩玉将摊子摆布好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交给大河,让他去过早。

大河没有接,他说,我有钱呢!

说罢,他转身就走。佩玉在背后吩咐,要他天黑之后来接她。

大河从地下厅里出来,在一个小吃摊上买了两个烧饼,边啃边顺着大街走。拐了一个弯,前面出现许多送小孩上学的女人。不知为什么大河竟停下来不走了,看着那些女人和小孩有些出神。

忽然,他觉得眼前走过的那个女人很眼熟,刚想细看,几辆汽车排着队驶过来,街上人多,汽车走得很慢,待它们腾出位置再看时,那女人已不见了。

大河仿佛看见那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孩,便想她若是送小孩上学,一定会原路返回来的。他闲着没事,便索性在街边等。

等了二十几分钟,那个女人果然出现了。

见她迎面走来,大河忍不住兴奋地叫,周玲!

那女人一怔,随即笑一笑,说,大河,你怎么在这儿?

大河说,刚才,我看见一个人像你,就在这儿等!

周玲说,你还像从前那样傻。

大河说,既然走过去,就要回转来,这是常理嘛。

周玲说,你也进城做事了?

大河说,没有,我给小河帮点忙。

周玲说,没有就好,若进了城,想回去也回去不了。

话里有些伤感。

大河说,你还好吧,丈夫现在干什么?

周玲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你有孩子吗?

大河说,没有,她死了好几年。

周玲说,怎么不再找一个?

大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再找一个。

周玲叹了一口气,说,不急也行,再找就得找一个如意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周玲便要走。

大河在她背后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

周玲没有回答,径直走了。

大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还在眼前晃动好一阵。

大河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以后,用拳头捶了几下自己的头,嘴唇动了几下,也不知自己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转到太阳升到楼房顶上时,才打定主意去看看小河怎么个卖菜法。

集贸市场里乱糟糟的,大河刚一进去,就碰上两个女人打架。

两个女人长相都不错,一个穿着裙子,一个穿着大衣。穿裙子的骂道,你是个婊子。穿大衣的则骂我操你妈。穿裙子的马上问,你拿什么操。穿大衣的说,我拿棍子捅。穿裙子的没占到便宜,便扑了上去。

大河在一旁听了半天,才弄清楚,是穿裙子的女人不小心将买的一支藕碰着了穿大衣的女人,其实也就指甲大小的一小块泥。穿大衣的女人开口就骂她眼瞎了,夜里让男人搞糊涂了等等。

打了半天,也没人上去劝。大河心想,这城里的女人连乡下的泼妇都比不了,他要走,却走不开,围观的人在他背后围成了铜墙铁壁。

大河又站了一会儿,看两个女人总也分不出个胜负,就不耐烦地上去,伸出胳膊从中往两边一分,说,别打了好不好,打得一点也不好看,反而耽误大家的工夫!

女人正盼着有人来劝,便趁势分开,拿上各自的东西欲走。刚走两步,又同时回过头来,叭地吐了一口痰。

两口痰正好一口吐在大河的左膀上,一口吐在右膀上。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穿大衣的女人在人缝里回头说,谁叫你这个乡巴佬来的事。

穿裙子的女人顾不上说话,她猫下腰将地上断成几节的藕拾起来,往篮里放。

大河气度很大,不一会儿就不生气了。他想起周玲,他觉得周玲绝对不会像这两个女人那样不要脸。

他在集贸市场里找小河时,不断有人问他买菜吗?他总是摇头说不买,他在找人,接着就说了小河的名字。问他的人都不回答他,只顾和他身后的人打招呼,依然一句句地问别人买不买菜,要点什么菜。

大河正走着,又有人问他,买萝卜吗?

他听见声音很熟,一扭头,正是小河。

小河见了他,说,哥,你来做什么?

大河说,我想看看你怎么做生意,不亲眼见一见,我总不放心。

小河说,我的事你想关心也关心不了。

大河说,不见得,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你不是说过叫我来帮忙吗?

小河说,我只是叫你在家里守着。

大河说,家里有芙蓉呢。

小河说,我昨天的话你都忘了?

大河想起来后,有些理亏,就小声说,还不是你们想巴结佩玉,害得我大清早就被她喊起来当打工的。

这时,有个男人提着一只大篮子走拢来。小河撂下大河连忙笑脸迎着,问他要多少萝卜。

那男人却问,你这萝卜几多钱一斤。

小河说,价是一致的,如果你买得多,我可以每十斤让半斤称给你。

那男人说,干脆就让一斤。

小河说,算我白站了这一早,刚好来了客人,我得赶回去。就让你八两,保个本算了。

那男人说,行,称五十斤吧。

称完萝卜,那男人就走了。大河见小河仍站着不动,就问,你不是说赶回去吗?

小河白了他一眼,说,这是做生意,你不懂就别问。

大河一时无话,站在一旁有些尴尬。

僵了一会儿,小河又主动说,昨夜你和佩玉怎么睡的?

大河说,又不是夫妻还能睡一间房!

小河说,你真是和尚的鸡巴——白长的,佩玉留你在楼上睡,那意思不是明显的吗!

大河说,她是城里人,会看得上我?

小河说,你真不开化,如今城里的有钱女人,就喜欢乡下人的原始味。

大河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头,忙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河不高兴地说,在乡下,你是师傅我是徒弟,进了城,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大河忧心忡忡地说,小河,我们兄弟一场,我说句实话,你可别做对不起芙蓉的事。

小河往远处扫了一眼后,也不搭话,只顾弯下腰将担子里的萝卜匀得两

端一样多,然后又将刚才卖萝卜的钱塞到大河的口袋里,并让他退到一边去。

大河问,怎么啦,有强盗?

小河说,收税的来了。

大河退到后面的台阶上站着,不一会儿,一个提着黑皮包的女人走到小河跟前。大河听见小河很恭敬地叫她马同志。

马同志说,小河,今天你打算让我扯多少票?

小河说,扯多扯少还不是你马同志成大姐的一句话,你要照顾我,我今天就有口饭吃,不然就只有饿肚子了。

马同志说,那行,就按昨天的标准交吧!

小河忙说,那可不能。

马同志说,你不是说,我照顾了你,你就有饭吃吗,你这长时间没有挨饿,那不就说明我已照顾了你!再别多说了,就按昨天的标准交吧!马同志说着,从黑提包里摸索出一本票据,抬手就要撕。

小河见了,忙伸手一把将她按住,嘴里连连说着,马同志你做点好事,千万莫撕这么多。

马同志将脸一乌,说,我是执法人员,你别这样好不好!说轻一点,什么都可以,说重一点,你这是抗税!

小河缩回手说,我对你连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呢,哪敢有别的行为。我是实在有难处!

马同志说,叫你交定税你又不愿,天天收你又扯皮,你是自己不想干还是不想让我干呢?

小河说,哪样都不是,税肯定要交,但得实事求是,让人交得心服口服。

马同志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让我倒过来向你们交税,你们的心和口也还不服。好吧,我不和你扯,今天就少交一点。四块钱,总行吧?

小河依旧哭丧着脸说,昨天卖菜椒,几块钱一斤,也只交五块钱,今天这萝卜才几角钱一斤,还要交四块,我实在交不起。一大早到现在,连一个萝卜皮都没卖出去。

马同志说,你这话哄谁,你今天就打算卖这点萝卜?那恐怕真要喝西北风!

小河这时开始一只接一只地掏口袋,掏了半天也只掏出一把毛毛票。

马同志睬也不睬,随手扯了两张票往篮子里一扔,说,票我扯了,交不交由你。

马同志扭头扬长而去。

小河从篮子里捡起税票,随后追上去。大河看着小河交了钱,又返回来,便说,你不该这样,反正躲不脱,不如主动交了。

小河说,哥,城里的事你一点不懂。说着他压低嗓门,说,你以为她真的撕了四块钱的票,你看看吧!

大河看见小河手里的票才一块伍角钱。

小河说,你莫以为收税的敢在我们面前将事情做绝,她其实也不愿将我们得罪了,她的工资和奖金现在都浮动了,所以对我们也只有半真半假。

大河没料到小河对城里的事已看得这样深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趁闲着,小河又说,哥,和你说句实话,女人从来养不了家,到关键处,还是亲兄弟可靠。我到城里来两年,对这一点认识可深了。你叫我要对得住芙蓉,可你知道芙蓉是不是也在想逢事是不是对得住我?

大河没有把握,仍然说不出话来。

小河说,跟你说实话,王立的媳妇早就和我睡了,是她找的旅社,又不要我为她花一分钱,这样的事哪个男人不愿干。

大河说,现在可好,闹出事来了!

小河说,你不帮我我也不怕,睡了人家媳妇,就算挨顿打也值得。

小河说,既然来了,我怎么不帮你呢!

小河说,这才像个亲哥哥。

小河要大河没事多在家门口守着。大河认为小河一人在外卖菜更危险,他得跟着才是。小河告诉他,集贸市场这一带,是一个叫虎儿的人的地盘,虎儿是黑道上的名人,没人敢惹他。在这儿做生意的人只要向他交保护费,准保平安无事。小河说他每日都向虎儿交十块钱。

大河不解地问,虎儿怎么比警察还厉害?

小河说,虎儿不怕死,不要命!

大河说,警察不也是不怕牺牲吗?

小河说,不怕死和不怕牺牲不一样!死是真的,牺牲有假的。

说着话,大河感到肚子饿了,便要再去买烧饼吃,还问小河吃不吃一个。

小河听说佩玉没有带大河去过早,就有些气,不过不是气佩玉,而是气大河。

小河要大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将佩玉睡了,只要睡一晚,明天佩玉一定会请大河过早。小河还断定,佩玉夜里一定没闩门,只是虚掩着,大河只要有胆子去推就行。

大河在烧饼摊上买烧饼时,忽然见四周做小生意的人都齐齐地笑起来。他回头一看,一个精瘦的年轻男人正拿着几只羊肉串边啃边走。

卖烧饼的老头拿起俩烧饼,笑吟吟地说,虎儿,羊肉串太辣了,吃个烧饼解一解。

虎儿接过烧饼,咬了一口后问,没人找你的麻烦吧?

老头说,没有,就只收税的来缠了一阵。

虎儿说,这税你可得交,和他们闹,可不关我的事。

老头说,那是那是,我听虎儿的。

虎儿一扫眼发现了大河,就走过来,冷不防用肩头撞了他一下。大河觉得劲头很足,但还是能抗得住。

虎儿一笑,说,不错,想到我手下来做生意吗?

大河愣了愣说,我不做生意,我只种田。

虎儿说,种田好,种田的人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大河被这话感动了,心里觉得虎儿的确很不错。

他回到小河那儿,说了和虎儿见面的情况。小河责怪他怎么不先和自己打个招呼,他说他一直想找机会和虎儿拉上关系,可虎儿总瞧不起他,除了收保护费以外,从不和他往来。

小河要大河帮忙看一下摊子,自己去和虎儿说一些情由。大河不肯,他不让小河去和虎儿多接触,他认为和虎儿这样的人打交道毕竟是要吃亏的,因为虎儿是流氓地痞一类。小河反驳他,说如今的社会不流不痞就吃不开,越流越痞就越能出人头地。

大河说不过小河,就干脆不说,一扭头走开了。

往回走的路上,大河一直在想周玲。他认为周玲一定也像佩玉一样,靠卖服装,赚钱过日子。

正走着,路边几个摆地摊的人,忽然疯了一样,将各样货物塞进大包或筐里,然后飞一样跑开了。一个老太太跑不动,见大河闲着无事的样子,就靠近他哀求说,大哥,帮我一把,工商所的人来了。

大河也不知道原因,见那老太太慈眉善眼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接过老太太的编织袋。一手扯上老太太,学着前面的人,往街边的小巷子里躲。

进了小巷,大河停下脚步,回头见老太太脸色都变了。他问了几声,老太太才点一下头表示没事。歇了一阵,老太太喘过气来,才说清她是从乡下来的,做点绳头布脑的小生意,没有办执照,所以总怕被工商的人捉住。

大河听老太太说她是溢流河的人,就想起周玲也住在溢流河,他忍不住向老太太打听起来。老太太说她听说过周玲,说周玲当初是嫁给了黄州城内的一个体户,那个体户还花钱为周玲买了个户口,还说周玲是挺着大肚子和这个个体户结婚的,结婚后,三朝未满,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些事大河都听说过,他想知道周玲现在的情况,老太太却不知道。不过她答应有机会帮忙打听打听。

和老太太分手后,大河钻出小巷,刚才跑急了,他似乎有些迷路,转了半天才找到考棚街。

大河走到离屋子十几米的地方,就听见芙蓉在屋里大声地笑着。林林抱着半截甘蔗在门口一心一意地啃。走近了后,他听见屋里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他招招手,将林林唤到身边,小声问屋里的人是谁。林林摇头说不知道,他们一来,芙蓉就给他半截甘蔗让他到门口玩。

芙蓉在屋内听到动静,就大声问,林林,谁来了?

林林说,大伯回来了。

大河听到屋里桌椅板凳乒乓地响起来,他想起小河的吩咐,便走到屋场的边上,瞅瞅那块三四百斤重的石头,一猫腰一咬牙就抱了起来。

大河抱着石头转过身来时,两个男人刚好从门口出来,见他这副样子不由一愣。大河一使劲,大石头轰隆一声摔在他俩面前。

大河对他们说,小河是我的亲弟弟,芙蓉是我弟弟的媳妇。

说完,他又抱起大石头,放回原处。

那两个人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地瞅了几眼大河,便撒开步子走了。

大河进屋后,见床上虽然很零乱,但被窝基本上没打开,心里才多少有些踏实。

芙蓉将一只歪了的椅子,重重地扶正,然后没好气地说,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大河说,小河是我弟弟,你是小河的媳妇,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见芙蓉不说话,大河又说,我记得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芙蓉说,我现在怎么样了?

大河被这话问住了。

芙蓉说,我告诉你,这是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城里哪个男人不和别的女人玩,哪个女人不和别的男人玩,城里的女人只要不当妓女卖淫就算不错了!

大河想起小河说的那些事,就觉得有些理亏,对不起芙蓉,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走到门外,和林林逗笑。

芙蓉在屋里乒乒乓乓地弄得一片响,跟着就有油香飘出来。大河明白芙蓉这是在做中午饭了。

大河和林林逗了一阵,便感到无聊。他将茶杯放在窗台上,正打算到附近走走,芙蓉从屋里咚咚咚地出来了。她也不打招呼,只顾一个劲地往街上走。

大河忍不住问,你去哪儿?

芙蓉头也不回地说,我怕你的亲弟弟饿死了,换他回来吃饭。

大河连忙进屋里看,见饭菜果然都做好了。

半个小时以后,小河才回来,一进门手也顾不上洗,就拈了两块豆腐塞进嘴里。

吃饭时,大河几次想将芙蓉与别的男人在屋里嬉闹的事对小河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饭后,小河拿了一盆脏水到外面去泼,发现大石头挪了位置,返回时,他问,上午家里出了事?

大河没有再瞒,就将那事都说了。

小河听了很高兴。

大河却不高兴地说,他们若再来,未必要我真的动手打他们?

小河说,放心,他们比兔子还精,绝对不会来吃眼前亏。

大河说,其实你也别太担心,要是他们和芙蓉真有那回事,就不会两个人一齐来。

小河说,哥你不知道,城里人如今越来越邪,经常有一大群男女在一间屋里互相乱搞的。两个奸一个的事就太多了。

大河说,这么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还不如回家种田稳当。

小河说,越是危险的地方,发财的机会就越多,种田种到死也没好日子过。

说着,小河打了一个哈欠。小河早上起得早,芙蓉每天中午去换他回来补睡两三个小时。

小河上床睡了以后,大河突然感到很无聊,他也想找张床歪一下,但楼上的门却被佩玉锁了。

他在门外转了转,无意中发现屋场边有些空地,平整一下就能种些东西。

大河有些兴奋,便开始满屋找工具,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只找到一把秃得不成样子的小锄头。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忍不住嘟哝一句,这哪是锄头,是只挖耳勺。

大河有点有劲使不上的感觉,挖了半天,才弄出桌面那么大小一块地,他朝掌心唾了一口,更加卖力地干起来。

城里的闲地,比乡下的那些地肥多了,一锄头下去,就有一股泥香喷出来,除了玻璃碴多些以外,其余什么都好。大河每挖一锄头,就要弯腰拣出一大把碎玻璃片。一块地没挖成,玻璃片就集了一大堆。

正挖得起劲,一个脏不啦叽的中年男人,手提一只黑糊糊的编织袋走过来,冲着他叫了一声大河。

大河一愣,问,你怎么认识我?

那人说,我是松柏呀!

大河还是认不出来。

那人说,前年乡里搞农民运动会,你是扳手腕的冠军,我是亚军。

大河听他这么一细说,终于看出一点熟人模样来了。他说,松柏,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松柏苦笑一下说,我这样子是难看,可只要有钱赚就行。

大河说,你在干什么?

松柏说,捡破烂。

大河说,捡破烂也该把自己弄干净点。

松柏说,我又不想当城里人的姑爷,再说若是穿得好,人家就不让你捡呢。

大河说,能赚多少?

松柏说,捡一年破烂可顶种十年田,又不交税,就是名声差点。

大河说,你怎么想起来干这一行呢?

松柏说,开头只是偷偷地试一两次,后来觉得这事最容易,就长期干了。

松柏指了指大河从土中捡出来的玻璃说,这玻璃你要吗?

大河说,我要它干吗!

松柏连忙蹲下去,将碎玻璃一块块地装进袋里。装完之后才说,这点东西可卖好几角钱呢!

大河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种田。松柏说如今种田太没意思了,说是没人管束,可以自由创造,可种田的事没人管是不行的。大河很同意松柏的看法,说如今该管的没人管,不该管的倒被管得死死的。松柏劝他也来城里找点事做,大河坚决地摇了摇头。

说了一阵话,松柏找大河讨碗水喝。大河进屋倒水时,小河在床上睁开眼睛问外面的人是谁,大河简单地说了几句,就端上茶杯往外走。

小河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夺过茶杯说,别让捡破烂的损了我的财气。

大河说,小河你不能这样,都是乡亲!

小河说,我最瞧不起这种人,没本事在城里待,就干脆回去盘泥巴。

大河说,你是说我?

小河说,你怎么起疑心了!

弟兄俩在屋里争了一阵后,大河出来时,松柏已经走了。

大河非常不高兴,转身对小河说,他不在城里待了,他要回但店老家去。小河见大河生了气,就软下来,一个劲赔不是。大河还是不依,一定要走。小河逼得没办法了。

他哭丧着脸说,哥,难道你就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兄弟被人打残废吗?

趁大河没回过神来,小河接着说,我要是真被那王家兄弟收拾了,这后半生还不是得靠你这个亲哥哥来养。

大河愤愤地说,我宁愿养你一生,也不愿看到你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吃混饭的人。

小河说,下次你再有朋友来,我请他喝酒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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