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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家和回家的日子

其实老家并不遥远,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到老家只有3个多小时的路,现在的路真好,都铺上了柏油,汽车在上面跑起来很快。老家是望不到边的黑土地大平原上无数个村落中的一个,是我爷爷的爷爷老哥俩从山东闯关东时创建的,因此叫贾家屯。屯子里的人多数都姓贾,都是那两位勇敢的山东人的后裔。

我们管老家不叫老家,叫老屯。我对老屯的印象并不深,因为我离开老屯的时候还很小。大约是在严寒的冬季,听说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雪。妈妈用棉被包着我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坐上马车,到另一个小城去找我的父亲,有人说他在那里当了官。听妈说,在马车起动的那一刻,我哇哇大哭,不是因为我对家乡的眷恋,而是被太薄,天太冷,我被冻哭了。从此后,有十多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回到寒冷的老屯。

其实我和妈妈是有机会永远回到老屯的。我们见到爸爸不久,政府就公布了婚姻法,爸爸的同事们排着队在县委的大院里办离婚手续,很简便,只要说是父母包办的,开个条子,然后把屯子媳妇和孩子送到车站给买张车票,就算完事了。当时妈妈抱着我在县委门前看热闹,并没有想到我们也会有此下场。最终爸爸还是没有到县委大院排队,他说自己的心太软。

大概是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家在住过许多小城市后又搬进了一个很大的城市。爸爸对我说,你该回老屯看看了。正赶上过年,雪下得很大,在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下车,赶了半个多小时的路,来接我的叔伯弟弟指着不远处那一片被雪压得低低的正冒着缕缕炊烟的黑色土房说,那就是老屯。当时我很失望,没想到我的老家是这个样子。老屯的年味特浓,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红红的对联,那都是爷爷写的,他是位乡师,一过腊月就忙这件事,我坐在炕桌旁为他研墨,手都累痛了。爷爷对我说,我们的祖先给皇上当过老师,有一次他把自己的孩子领进皇宫,他去上课,可孩子惹了大祸。他敲响了升堂鼓,皇上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上朝。这下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的。皇上念旧情,执法前的一夜,让贾皇师一家跑出了京城,从此流散全国各地。山东有一分支,我们贾家屯是这个分支的分支。爷爷很郑重地这样告诉我,长辈也这样对我说,我总是半信半疑的。爷爷是捋着胡子对我说的,爷爷的风度就在胡子上。在他依依呀呀晃着头念古书的时候,总是从上到下一遍遍捋着自己的胡子。从爷爷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留胡子的了。爷爷写对联的报酬,是家家送来新蒸的黏豆包,还有自家漏的粉条。有时还请爷爷去吃杀猪菜,这是老屯最高的礼仪,谁家过年杀猪,总是把屯子里声望最高辈份最高的人请到家里,坐在热炕上吃喝一顿,其实只有一道菜,就是白肉炖血肠,是用盆端上来的。我有时是被当做正式代表请去吃血肠的,因为我是“街里人”,他们念“街”为“该”,和京戏道白“失街亭”的“街”一个念法,这大概说明我们这个家族是有点来头的。这不是爷爷说的,是我想的。

最有趣的是除夕夜,晚饭后首先进行隆重的接神仪式,目的是把我们的祖先接回家过年。说是接实际是挂,就是把一张画着祖先像的画挂起来(爷爷是绝对不让说挂,而只能说请的)。那活总是爷爷亲自干,事先是要洗脸洗手的。那画像最上面是两个老人并排坐着,下面是一排排祖先的名字,其形状有点像球赛的程序表。老祖请出来之后,要摆上礼品,点着蜡烛和香,这活儿,也是爷爷亲自动手的。我们远远地注视着跳动的烛光,闻着淡淡的烟香,感到既敬畏又兴奋。半夜11点开始发纸,全家人集合到院子里,给先祖,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那是很粗糙的黄纸,事先是用圆形的木戳盖过的,打一下就是一个钱,那活是我们这帮孙子干的,爷爷一再指示,一定要盖得很密,那样老祖宗才能收到很多的钱,钱多了他们的日子过好了,才能保佑我们安康。在烧纸的时候,大人都跪在地上念念有辞,而我们举着小灯笼站在旁边笑。接着开始放鞭炮,男孩子女孩子都变得异乎寻常的勇敢,他们从大人手里抢过“二踢脚”“闷雷子”,还有一百响、一千响的鞭,放个没完没了。这时所有人家的大人都站

在旁边乐,不管是穷是富。这是宁静的冷清的消沉的小屯子,一年中最热闹最光明最充满生机的时刻。

在全屯子里最后的一声鞭炮响过之后,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里。开始吃年夜饺子了,全家人团团围坐。第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是先给老祖的。接着才是我们的,那饺子是有内容的,有的包着硬币,谁吃了这一年就能发财;有的包着苹果,谁吃了这一年就能平平安安的……为了吃到更多祝愿,我们常撑疼了肚皮。这之后是给老祖宗拜年,给长辈拜年。先从长辈开始,爷爷奶奶先给老祖宗磕头;然后是伯父伯母这一辈给祖宗磕头,给爷爷奶奶磕头;最后才是我们这一辈给老祖宗、给爷爷奶奶、给伯父伯母磕头。自己家拜完之后,我们还要到全屯本家长辈家里去拜年,打着小灯笼挨家走,见了长辈先说“过年好”,然后就跪地磕头。头是不能白磕的,长辈总是要给压岁钱的。天亮时分我们收获甚丰地跑回来,抢着吃冻梨、吃冰糖葫芦,谁也不肯睡去。

正月里还有许多程序性的活动,比如初二要送神,不知为什么只让神住两天就把他们送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其实也不算太难,只是送得远一些,一直送到祖先坟地。那坟地很荒凉,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坟是不高的土堆,墓碑是烂得看不清字迹的木板。正月十四十五,还要到祖坟送灯的,那灯是用豆面作的,里面装上灯油,能亮好一会儿的。平日里祖坟很冷清,让人害怕,可那一天一点不怕。回到家里看到墙上挂的老祖宗总是瞅着我们,心里有些害怕。后来在**中扫四旧时,那张画让胆小的叔伯哥哥烧了。那时屯子也闹得很凶,姓贾的挨斗的很多。爷爷跑到我们家躲了一阵,爸爸也出事了。爷爷又回到了老屯,不久就死了。当时爸爸被关牛棚,我们都下乡,只有哥哥为他送终。爷爷说:“你不该,不该把老祖宗烧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闭眼了。老屯的葬礼一般是很隆重的,可爷爷被草草地埋在那片荒凉的坟土里。

还没过完正月,我就让姥姥家接走了。姥姥家在十里外的另一个小屯,叫孔纸坊屯,虽不如贾家屯显赫,但也十分有趣。最有趣的是和老舅到河套打鱼,那河叫泥河,曲曲弯弯的在屯后流过。夏天河边长满柳条,柳条尖上落了许多蜻蜓。河边还常开一些花,金红色的叫野百合,那黄色的叫黄花菜,是能吃的。到了冬天,这一切都被大雪遮盖了。老舅领我在冰面上用冰钏子穿一个很大的坑,大概有一米多深,然后我们爬到上面用冰钏子的后座使劲砸坑底的冰面。“乒”的一声响,冰面破了,忽地一下,河底的水涌上来,那水是黑的,和水一起涌上来的还有鱼。我和老舅拿起操罗子,使劲在水里搅,然后往上面一甩,那鱼便落在雪地上,开始那鱼直蹦,后来就消停了。有鲫鱼,有狗鱼,最多的是泥鳅鱼。那鱼一般是要卖的,解决姥姥家一年的油盐钱。舅舅说,大外甥来了,咱们自己吃。是用酱炖的,很咸,屯子的菜都很咸,就着小米饭吃,挺香。

我们把鱼装进面袋子,背起就走,边走边唱。脚下的雪嗄吱嘎吱地响,好像在伴奏。老舅吹拉弹唱什么都行,最拿手的是唱“二人转”。那屯子“二人转”很盛,刚一猫冬,一到点灯时分,姥姥家的南北大炕就坐满了人,到炕中间的地方就算舞台了。有时老舅他们唱,有时从外屯子请人来唱。有时一男一女唱,有时两个男的唱,其中一个要装扮女的,扭扭捏捏,哼哼呀呀的。凡是我在场,老舅都要说:“大外甥城里来的,你们收着点。”大家都笑了。地下的人边唱边说:“少唱荤的,多唱素的,要唱让城里人坐得住的。”接着便唱起来,多是爱情故事,经典的民间的都有,越到关键时刻,唱得越缠绵,在场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当时也许我还不大,听不大懂,只是跟着人傻笑。无论怎么说,在我少年的记忆中,那都是些开心的日子。

后来再也不用父亲发话了,我也经常回老屯了。不仅是在过年的时候,放暑假的时候我也往老屯跑,往姥姥家跑。夏天的农村更有意思。在门前的泡子里“打狗刨”,到高粱地里打“乌米”,到场园的谷垛里捉迷藏。有时整个一下响,都和奶奶坐在后院的园田地里,那里有许多好吃的,黄的

菇菇娘,紫的甜星星,红的柿子,绿的黄瓜,都比城里的好吃。黄瓜是要用井水冰过的,又凉又脆。奶奶整天在园田地里忙,每一棵秧苗都长在她的心上。她是在地里爬着侍弄它们的。奶奶这一辈子多数时间是在园田地里渡过的。爸爸接她到城里住过,那时我家住平房,她真在后院开一片园田地。后来搬到楼上住,她闹着要回屯住。她说,不回去,我就死了。最后还是依了她。

忙活一年,奶奶絮絮叨叨地给我讲古,南朝北国的,还有孔融让梨了,谁谁苦读书,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我边听边捉蚂蚱,捉蝈蝈。奶奶的故事很多,我把蝈蝈笼子也装得很满。每次我都是带着蝈蝈笼子回城的,把它挂在我的窗前。天冷了,蝈蝈不叫了,一个个地死了,我是很伤心的。

再后来,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我到北大荒当了知识青年,整天和黑土地打交道,也没必要回老屯,也没有机会回老屯了。8年后我又回到城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家里外面一忙活,又是十多年过去了。真是“十年辛苦在京华,梦里何时不见家”。老屯的事还常挂念着,却一次也不曾回去。一直到那一年,***诞辰100周年,我的奶奶也是100岁生日,爸爸领着我们在城里的几十口人又回到老屯。那也是一个风雪天,我们站在那片深埋着祖先,深埋着爷爷奶奶尸骨的土地上。父亲说:“你们的奶奶是个很勤劳很善良的人,她终生辛劳在这片土地上,她养育了我们这个家族。我们永远要记住她。”我和儿子为她烧了许多纸,我流泪了,眼泪洒在雪地上。这时我才知道,我和奶奶,我和老屯,我和这片黑土地竟有这么深的感情。

祭奠奶奶的仪式结束后,母亲领我找到了我出生的那座屋子。那是座陈旧低矮的土坯房,老屋的门前有一棵老树,落尽树叶的枝干上挂着雪。母亲说,我就出生在屋里的土炕上,那是春天,门前的树刚发芽。我生下时很瘦弱,哭的声音像猫一样。伯母说,这孩子够戗能活。奶奶说,放心吧,能活。

和屯子里越来越多的红砖房相比,这老屋太旧了,旧得和老屯的新貌很不相称。我真希望早一天把这老屋拆掉,这老屋对我并不重要,因为我属于那片黑土地,黑土地是永存的。现在我想着她,念着她,有一天我也会埋在她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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