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钻了一辈子山,他的胡子比咱的头发都长。
初三(1)班的班主任是马老师,不到四十岁,教语文。马老师是山东口音,把“对不对”说成“deibudei”。
马老师看不上黎明,半拉眼也看不上。看不上他的长头发,说他不男不女的,还往脸上擦一些味儿很浓的护肤霜之类,“不像良家子弟”;还看不上他劳动时的怕脏怕累,穿着挺时髦的衣裳,像根棍儿似的立着,腰都弯不下。最让马老师看不上的是,黎明总和他唱对台戏,调皮捣蛋。马老师要求课前唱歌,越齐越好。黎明却故意不和大家合拍,总要快半拍,像是领唱的。上课了,班长喊“立礼坐”,等大家坐下了,黎明才站起来,鹤立鸡群地自己单独来一遍,样子又一本正经,装得极其严肃认真。
马老师讲课时好说“对不对”,这是不需要回答的,回答了反倒是“画蛇添足”。可黎明偏要在马老师说“对不对”时响亮地回答一句:“对!”一鸣惊人,让马老师哭笑不得。马老师就用白眼瞪他,死死地瞪。可是过后,马老师无意中再说“对不对”时,黎明又喊“对”,可把马老师气坏了,马老师就叫起来,声色俱厉:
“我说的‘对不对’后边是逗号,不是问号,你听不出来吗?你这是故意和我捣乱,与我作对!”
黎明站起来说:“我听你说的‘对不对’完全是问号的语气,所以我克制不住要回答。你不信我重复一遍你的语气让大家说是问号还是逗号:‘对(dei)不对?’”
黎明把马老师的山东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马老师有点尖细的嗓音都学出来了。
全班大笑。
马老师暴跳如雷吼一句:“即使是问号,也是不需要回答的,这相当于语法上的‘插入语’!”
黎明说:“如果说你这是‘插入语’,也是没有必要的插入语,俗话叫‘口头语’,是语病,应该去掉。我给你数过,一堂课你至少要重复二十三到二十五次‘对不对’,平均大约两分钟一次。这严重地影响了我们精力的集中,因为我们随时在琢磨你这是真的在问对不对,还是你的‘插入语’……”
黎明是个很聪明的学生,学习不错,读的课外书也不少。他对马老师的语文课有些看法,觉得他的课讲得太死,总是字词解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方法老一套,都是按照参考书照本宣科。黎明就觉得马老师的语文课太没意思了。这就影响了他对马老师的态度,不免对马老师就有点抵触情绪。
马老师呼呼喘着粗气,打断了黎明的说话:“我不用你来教导我!你如果真想集中精力听课就不会数出一堂课我说了多少个‘对不对’!你不要再说了,坐下!”
黎明犯的毕竟不是什么大错误,何况自己的“对不对”确实是语病,马老师就拿黎明没办法,对他头疼得无药可治。马老师就和其他的班主任说,他愿意用黎明和其他班的任何淘小子换,而且给搭上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
其他老师听说了黎明其人,无人敢问津。
黎明与马老师的“势不两立”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一次语文课,马老师讲的是荀子的《劝学》,解释到“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时说,这句的意思是君子学识渊博而且每天还要对自己加以反省检查。他把“博学”解释成了“学识渊博”。
黎明当时就站起来说:“老师,‘博学’的意思是广泛地学习,而不是‘学识渊博’。”
马老师说:“你有什么根据?”
黎明说:“你看这本书上就是这样解释的,这是国家正式出版的书。我问了开老师,也说是广泛学习的意思。”
马老师没好气地说:“版本不同,各种参考书的说法不一,就按我说的算!”
黎明由此就给马老师起了个外号叫“版本不同”。
马老师也就从此对黎明没了好印象。马老师一向对敢于和自己唱反调的人极反感,而黎明天生又是一个爱唱反调的人。
一天放学前,马老师对全班同学说:“冬天要到了,教室里不垒一个煤炉子不行,要垒炉子没有砖不行,学校又没钱买砖,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咱们只好自力更生,明天早晨上学时每人捡四块砖带来。不要破砖头,要整砖,最好是新砖,新砖垒的火炉子热。带不来的就不要上课。”
说完马老师就走了。黎明说:“马老师这是让咱去偷砖。咱家又都没开砖厂,哪来的整砖,甚至是新砖?这不是鼓励咱去工地偷砖吗?”
黎明这话说完不到五分钟,就被一个班干部送到了马老师的耳朵里,马老师立即火冒三丈,把黎明叫到办公室喝道:
“我在咱们办学条件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发动学生捡砖垒炉子,你散布说这是让你们去偷吗?”
黎明说:“是呀,我确实说这是变相鼓励我们去偷砖。因为我们家都不开砖厂,怎么会有整砖甚至是新砖?”
马老师顺手拿起本《现代汉语词典》,翻到“偷”字,指给黎明看:“什么是偷?你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所谓偷是‘私自拿走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咱们没‘据为己有’,而是勤俭办学,这是一种爱校如家的行为,怎么能与偷混为一谈呢?你到处散布流言蜚语,纯属和我唱对台戏!”
黎明说:“老师,你这样解释‘偷’字我不同意,你不能只要后半句,私自拿走别人的东西就叫偷。即使没据为己有也叫偷。比如我从张三的口袋里拿走一百元,把它送给李四,我虽没‘据为己有’,算不算偷呢?”
马老师
张了张嘴,眨了一会眼说:“你这是狡辩,难道《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不如你吗?你比词典还高明!”
黎明说:“词典也是人写的,一种书的一个版本而已,版本不同罢了,也可能解释不准确。”
黎明用上了“版本不同”四个字,巧妙地影射了马老师,虽然马老师没听出来,黎明心里还是挺得意,表情就怪怪的,似笑非笑。
马老师怒目圆睁说:“你太狂妄!你就是成心和我作对,破坏班级工作!”
马老师为了显示自己的愤怒,猛地一拍桌子,把茶杯震得一跳。黎明说:“有话好好说,希望老师息怒。”
马老师更加暴跳如雷:“我不想和你啰嗦了,我教不了你这个高材生,那你就另请高明吧。今天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不是你滚出三年一班,就是我滚出三年一班!”
事情彻底弄僵了,马老师要与黎明“不共戴天”。结果,只好黎明“滚”出三年级一班,而马老师是不能“滚”出的,那样谁来当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呢?何况,学校不能助长了学生的志气,灭了老师的威风。
黎明“滚”到哪里去呢?
一般的老师不敢要这盏不省油的灯。在走投无路之际,黎明只好去找老K。
老K接待了他,把他叫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处进行了一次特殊的谈话。
老K说:“黎明,你的全部情况我都了解了,包括课前唱歌你故意快半拍当领唱,立礼坐时你故意慢半拍鹤立鸡群,以及马老师讲课随口说一句‘对不对’你故意大叫‘对’。对这些事应该怎么看呢?我认为,一方面是你对马老师有成见,故意捣乱,这当然是不对的;另一方面,从心理上讲,你所以这样做,是想表现你与众不同,让大家注意你。你这种愿望原则上并不坏,可为什么让马老师讨厌呢?关键是你还缺乏判断是非的能力,盲目地表现自我就会做出不当的事。比如应该齐唱时你却另起高调,应该尊重老师的教学时你却打断他的话。其实,对老师的口头语,如果你课后善意地给他提出来,他会接受的。对我的这种分析不知你有何感想?”
对老K这种心平气和的以理服人的态度,黎明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K又说:“怎么提高自己判断是非的能力?这就要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识和阅历。知识丰富阅历广的人判断是非的能力就高。比如你向马老师提出了‘博学’的不同解释,是因为你多看了几本参考书。如果你肚里空空,也就只会人云亦云。不知我这样讲是否有道理?”
黎明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老K摇摇头说:“假设你到了我班,我倒不希望你做我的应声虫,只会对我点头说对对对,那样就失去了你黎明。我需要你保留你的独立见解,你的唱反调的精神,当然要像我刚才说到的要避免盲目性,要多学知识。说到这,我想起美国有个惠普跨国公司,曾对一名年轻的工程师丘克·豪斯颁发过一次‘违抗奖章’。丘克·豪斯以敢于和经理唱反调违抗上级的指示最终受到公司的赏识。因为实践证明了丘克·豪斯的一些违抗的做法是对的,为公司赢得了巨额利润。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黎明说:“以后只要是对的,我就坚持唱反调。”
老K说:“当然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做法全对,但要尽量提高自己的判断能力,这又回到刚才谈的问题上。说一千道一万,我肯定你的唱反调的精神,但不支持你处处与老师唱对台戏。你明白‘唱反调’与唱‘对台戏’这两个概念的区别吧?”
黎明连连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