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338年,商鞅死去,这时楚国的楚威王也上岗了。楚威王的爸爸楚宣王曾经灭掉许国、蔡国,楚威王也是颇为贤明能干。
楚威王还积极引进人才,求贤若渴。有一个在濮水钓鱼的无政府主义者——庄子,很有些歪才,楚威王也来请他人仕。庄子是中原人物,家在河南南部,具体地点颇有争议,可见从小不为人知。这个穷人家的孩子一辈子没翻过身,最大当过一个植物漆生产园的业务员。在公元前4世纪下叶,胆小鬼庄子不敢直视列强纷争的现实,“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于是他只以养生为使命,逃避现实。他幻想自己游刃有余,不招谁不惹谁地过日子,所以描写了庖丁解牛的故事,想养生保身。
庄子说,有两个牧羊的小孩,一个因为读书而丢了羊,一个因为赌博而丢了羊,人们会对看书的那个,评价更高,但其实在丢羊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有的人,为了仁义而牺牲,人们觉得他是君子,有的人为了财货而牺牲,大家觉得他是小人,实际在损伤自己生命和性这个结果上看,俩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都是由偏见和约定的信条组成的社会共识所形成的评价,在庄子看来,这种社会共识评价体系,犹如柏拉图的山洞内的人对所看到的物体影像所发表的意见,都是虚妄的、主观的、不真实的、非真理的。人固然不该受它约束。
于是庄子寻找自己的本真,拒绝一些社会的人为尺度,当士人们都去有前途的鳄鱼国家碰运气、找官做的时候,庄子却流窜到了最末流的卫国,在濮阳城外濮水河上,踌躇满志地钓鱼。
楚威王派了两个大夫前来找他了:“我们大王想把境内国土全部委托您掌管,劳驾!劳驾!”
庄子端着鱼竿,并不回顾:“从前啊,你们楚国有一只老神龟,死了三千年了,乌龟盖儿敬奉在您的庙堂之上(算是国家吉祥物吧)。请问,老乌龟是愿意死掉当个吉祥物呢?还是曳尾于泥中,活在大自然呢?”
两大夫说:“还是曳尾于泥中,图个欢快自由啊。”
庄子说:“你们说得有道理耶,我将曳尾于泥中,你们快走吧,不要来,不要侮辱我的美!Byebye吧。”(子亟去!无污我。)
楚威王没有请到庄子,但经济一样繁荣昌盛。楚地多产黄金,所以有黄金货币,而列国没有。楚国农贸市场上普遍使用天平[注释1]、砝码,量金子用的,可见楚国商品经济之发达。手工业方面,楚威王时期,楚人开始大量养蚕抽丝,丝绸技艺和产量,堪与齐鲁相伯仲。至于对外战争,则很快跟齐国打了一仗。
楚威王给楚国撑起了新一次的光荣与梦想,但所有这一切都坏在他的笨蛋儿子楚怀王手里,我们以后再说。
楚威王第三年,即商鞅死后第三年,公元前335年,四十岁出头的惠施,从老家宋国,坐上驿站的公共汽车,颠簸着来到魏国求发展。
惠施是庄子的好朋友,以“地球物理学家”“诡辩家”和“逻辑家”名满天下。这位“名家”最大的带头人,解构风雨雷霆和宇宙万物,发明了好多可爱的谬论,多数却像《时间简史》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他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说最大的东西的外边,没有更外了,我们管它叫“大一”。而最小的东西,小到不可再分割,就不再有内部,我们管它叫“小一”。这和墨家以及希腊部分哲学家的认识一样,物质世界是由微小的不可再分的粒子构成。
接着他说:“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人们常规的认识是,厚的东西,才有可能是大(“厚,有所大”——墨家语),但是惠施说,没有厚度的东西,不能累积成厚度,但却可以大到一千里(也许就譬如几何学中理想的“面”)。于是惠施把小和大,混同为一样了。
既然大小一样,那么“天与地卑,山与泽平”,高低之间也就没有区别了(站在远处看,天和地几乎是接近的,山和湖泊是相平的)。
惠施接着篡改时间上的差异,“日方中方睨(侧斜),物方生方死”。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这简直是时间相对论。
接着惠施提出结论:“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这话怎么理解呢?如果从前面提到的“大一”的角度来看,万物都是一类的,毕同,如果从“小一”的角度(万物既然都由微小的粒子构成,当然惠施说的“小一”未必指最小的粒子,只是定性地说应该有这种东西)来看,万物都不是一类的,都相异。这就是“万物毕同毕异”,惠施称之为“大同异”。这就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从“大一”的归类视角,可忽视事物的差异性和相对性,可以说万物相同,但若从“小一”的归类视角,则万物又全是差异,没有任何相同性。从“大一”的毕同的角度说,山和湖是相同的,也就可以说是相平的。日正中和日斜也是相同的,生和死也是相同的。惠施虽然也说了毕异,但他重点想说的是毕同,因为他举的例子都是同的。这种毕同,又可以理解为宇宙的本体无差别相。
惠施紧接着又说:“南方无穷而有穷,天下之中央,在燕之北、越之南。”这就又取消了空间差异。南方是无穷的,但也是有穷的(离开地球,已经无所谓南北了)。但空间又是无边无际的,到处都可以成为中心。所以他认为天下的中心在燕国北面,越国南面(那是哪里?大约是俄罗斯或者地球背面的夏威夷吧)。
接着,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从越国回来了。”晕倒!惠施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通过“时空隧道”往返穿梭的人,是第一个体会到地球时差的人。
既然山川、天地、时间、空间都可以说毕同,那么惠施接下来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泛爱万物,天地一体。”这就带有政治学说的意味和国家治理的功效了,反映了他的“去尊”的政治概念。天地一体和去尊,也体现了战国时代布衣要求冒到政坛上层的心愿,或者说开始有了要求大一统的主张。并且“泛爱”一词,似乎说明他又认同墨子的兼爱学说。
惠施这人好辩,善谈,除了上述这些,当他疯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时,终于开始和天下人辩论“卵有毛、犬可以为羊、郢有天下、马有卵、白狗黑、火不热、目不见、龟长于蛇、蛤蟆有尾巴、老太婆有胡须、孤儿的马驹不曾有过娘、鸡有三只脚、轮子并不碾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等高难度设论。以及更多的:规不能画出圆,矩不能画出方,圆的凿眼不能和圆的枘头配套,飞鸟的影子未曾动,箭镞虽然在飞,却是既不走也不停。
最后这句使人想起希腊早一时期的悖论家芝诺“飞矢不动”的理论。飞着的箭在每一瞬间都占着空间的特定位置,因而静止在这一位置上。而静止和运动是矛盾的,所以飞箭不飞。芝诺进一步宣布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飞毛腿“阿基列斯”永远不能从后面追过乌龟。假设“阿基列斯”落后于龟一百步而比龟快十倍,当阿基列斯走十步,龟也前进一步,阿基列斯每走一步,龟也走十分之一步。如此永远追不上。
惠施上述这些高难度的设论,他自己必也对它们进行了论说,但可惜都没有留下——虽然惠施写了很多书(“其书五车”),但一页也没有保留至今。
历代的高智商人士,纷纷揪着头发想把这些高难度的设论解释通,连近代的胡适都为之努力呢。胡适校长从“卵有毛,马有卵”出发,发现了惠施的生物进化论观点,鸡蛋中有鸡的形状和毛,否则怎么变出鸡。马虽然不是卵生的,但曾经过卵生的物种阶段嘛。“蛤蟆有尾”,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那条尾巴自然也是蛤蟆的,所以蛤蟆有尾。“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本来影子就是不动的,你看见它动,那是视觉暂留现象在欺骗你。
胡校长多从科学和生物进化论角度来解释惠施的话,其实没有必要。难道惠施真的已经探索到了进化论,所以才提出这些观点的?
其实还应该从他的“万物毕同毕异”的角度来认识。惠施从大一的角度得出了万物的全相同的结论,从小一角度得出万物全相异的结论,因此就可以说:从小一的万物毕异角度来讲,乌龟和蛇完全不同,完全不同类的东西,能比长短吗?他说“乌龟比蛇还长”,只是为了破常规的“长短可以比较”这个日常概念的,在小一的视角下,这个概念就破了,为了破此,他就极端一点,干脆说龟长于蛇。把小一的概念从空间转为时间角度,则每一个小一的极小的时间,鸟都投下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在这个无穷小的时间里,当然是静止不动的,所以飞鸟的影子未曾动。这并不是惠施想讲“视觉暂留”现象。同理,飞箭不动,轮不碾地也就出来了。而从小一的角度,一尺长的木棍,一次次地一分为二,永远分不完。
当然,惠施也可能用“名”(概念)和“实”(实物)的模式来辩说,这虽然有可能像是诡辩,但也属于哲学的认识论范畴。比如他说“犬可以为羊”,就或许可以这样论说:如果定义一种生物,特点是有四条腿,长着毛,依靠人类生活,都是放牧人的财产,那么狗和羊都属于这类生物,一个概念是唯一的、不相异的,那么该概念对应的实物,就是不相异的,狗就可以是羊。也就是墨子的门徒在《墨子》一书中说的:“数牛数马则牛马二,数牛马则牛马一。”按长犄角和能奔跑分类确定,则牛和马是不同的两类,若按牛马共同特性即四个细腿长个大肚子来分类确定,则牛马一,牛马自可以四足大肚子而属同类,牛马一也,也不是二也。如果站在大一的角度来看,则什么都是相同的,那么比犬可以为羊更强的结论也可以做出了。
但惠施本人到底是怎么论说这些的,我们还是不知道。总之惠施强调万物毕同。也有跟惠施唱反调的,那就是晚于惠施五十年的公孙龙。公孙龙全用名和实来论说,但强调的都是异。公孙龙有所谓白马非马,强调异。
公孙龙在自己的著作里对“白马非马”进行了反复周章的论说。他的论说翻译成西方逻辑学术语是:“马”“白”“白马”这些概念各自的内涵、外延不同。
“马”的内涵是一种动物,“白”的内涵是一种颜色,“白马”的内涵是一种动物加一种颜色。三者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马”的外延包括一切马,不管其颜色的区别。“白马”的外延只包括白马。由于“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简单说,如果认为“白马”“马”是两个概念,各自的内涵外延都不同,自然二者不同。有些概念则是相同的,比如手足和四肢,内涵外延都相同,所以不能说手足非四肢,但可以说白马的概念不等于马的概念,白马非马。实际上,公孙龙说的白马和马,都是概念(即名),而不是实物(实)。如果是一个实际站在地上的白马,当然你得承认这匹白马(实)属于马(名),这匹白马的实物,符合马这个概念(名)的内涵外延要求。但公孙龙的白马、马都是名(概念),所以并不相同。这就有实际意义,譬如勇士和士,就是两个概念(名),人君在择贤的时候,就必须分清这两个名,如果见一个人特别能斗,就把他提拔做了相国了,就混淆了勇士和士两个概念的内涵外延区别。所以公孙龙醉心于研究名,就是为了争取把握名。毕竟名属于人对世界的认识,这种认识所组建成的意识世界不能乱了。
公孙龙说:“如果要找马,则黑马黄马都可以拿来,如果找白马,则黑马黄马不可以拿来。”显然更说明他的白马、马都是概念(名)。
公孙龙从名和实角度来研究,侧重的是名的异,比如白马和马这两个名(概念)的异,勇士和士这两个名的异。
公孙龙可能认为,名的异,不仅仅是由实物(实)的异导致的,而且是由人的意识导致的,因为人的意识比客观实物更真实和客观。这就要说“坚白石”了,一块白色的坚硬石头放在地上,这是一个实物(实)。首先,公孙龙认为名并不是和实物一一对应的,比如说白雪、白石头、白马、白狗这些都是具体实物,但白本身这个概念(名)是单独存在的,并不与这些东西完全等同。坚硬的铁、坚硬的石头、坚硬的桌子都是具体实物,但坚本身,是单独存在的概念。这类似柏拉图的美的理念并非等于每样美的事物。其次,公孙龙认为名是相离的,离就是忘的意思。当你用手去按这石头,判断它是坚的时候,你就忘了白,当你用眼睛看这石头,判断它是白的时候,你就忘了坚。这就称为“离坚白”。此外,石也是个名,是石本身,对照世界上的各种石头。常人的朴素自然的认识,坚固、白是和石头融合在一起的,是一个坚固的白石头,但公孙龙则认为是坚这个名和石这个名结合,所以有个坚石,白这个名和石这个名结合,有个白石,所以,坚白石则是两个东西。坚白石二。
“离坚白”就强调了名是客观存在的,并且名是相异的。可以理解为,公孙龙并不认为客观实物是存在的,存在的是名,名并不直接对实物产生反映和指称它,名指称的是人的意识,比如坚、白、美、丑,并且每样意识是相离(相忘),从而名也相离,这样人说出的各种名的组合,都是表达其各种意(意识),指称其各种意,而不是指称具体实物。所以人在定名的时候,必须非常精细和讲究,这样才能表对意,继而别人领会其意,在世界中行动正确。这就要正名而不要乱名。可以说,公孙龙基本认为实物不是客观存在的,客观存在的只有意,名是为了指称这个客观存在的意的。而意就是人的感知和意识,并且是相离的。这就形成了很大的差异化,即便客观事物是唯一、一样的东西,但表意的名却可以有很大差异,甚至不可穷尽,如白马、马、坚石、白石等等都是名(表其意)。必须条分缕析地揪清各个名。
这样离了坚白以后,“鸡三足”也就出来了。鸡足的概念(名)是一个,鸡又有两个足(实物),合起来就是鸡三足。因为公孙龙认为意(概念)是客观存在的,如同手摸一下石头感知的坚和看一眼感知的白都是客观真实的(并且是相离的),所以鸡足的名也要算成一个。
此外,“黄马、骊牛三”。黄马、骊牛合计两个,四脚动物的名又算一个,所以是三个。
惠施从大一、小一的角度,侧重立论在于事物在某些视角下的同,于是引发泛爱万物和去尊概念。公孙龙从名和实出发,着重强调意识是相离的,指称意识的名也是相离的,也就是异,所以公孙龙的意识世界全是差异。而这带来的政治意义是君主王公必须研究好如何定义名,否则就在直觉判断的误导下变得浑浑噩噩了。比如说,同样对于一个贤人,他是勇还是仁还是智,这些名的认知必须细究,这样的一个人也就不是一个了。把握了他的名,才能委任他合适的事,你用白石去筑墙,用坚石去装饰,就惑矣。用仁的贤人领兵,用勇的贤人治国,就也惑矣,乱了名了。你认为会画画写毛笔字的人,也会治国,那就更乱名而惑了(后来的汉灵帝还真是这样)。认为能出使保住君王尊严的蔺相如也能治理好国家,也都是乱名而惑了。
惠施强调同,可能因为他比较早,社会还有春秋遗留的贵贱世家庶人的等级差异,所以侧重说同,以便他这样的布衣能够带着自己的才华冒出来,所以他也说“去尊”。公孙龙是战国晚期了,士人们全冒出来了,而且太多太滥了,到处浮说,都称说自己的办法能平治天下,这时候就要强调异,去伪存真,辨名定实。
总之,惠施大同异(事物没有差异)和公孙龙的“离坚白”(意识和名全是差异)走向两个极端,各自获得一粒真理,莫名其妙地启迪着人们的智慧,并且把“名实相符”的政治主张推向诸侯世界。诸侯各国内部,名实不符的东西太多了,人君往往糊里糊涂,张冠李戴。某种君主好什么虚名,比如好贤,好和平,好仁义,但其实又全不是那么回事,自己还不醒悟。这都需要名家来为他们剖析。
惠施、公孙龙等名家人物谈论坚白同异,分析清楚事物的种种的名和本质,于是就引发出“综核名实、循名责实”的政治主张,包括要求君主对臣子进行绩效考核,等等。法家也称为“刑名”,带有“名”这个字,应该就是受了名家的影响吧。
二
公元前335年,商鞅死后第三年,惠施坐着车子,从老家宋国,来魏国求发展。这是因为魏国在马陵大败之后,魏惠王痛定思痛,认识到了人才的重要性,于是在列国打出广告,谁来投奔我,重金好礼等候着。惠施就从宋国西部北上不远来大梁碰运气了。
惠施来到大梁,运动王公,游说进身,凭着他名家掌门人的嘴皮子功夫,站在农贸市场门口,仰望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在群众的簇拥下侃侃而谈:天空的形式多么单纯,天空的线条不可比拟,时光与历史所终不能开垦的土地,即使星星也不夺目,像五月一闪而过,绿色与星光并不就是天空与土地……这是一种从天地之初,人们就开始进行的游戏,我试图阐述一些理念像太阳的光芒取之不尽同时神幻莫测,但这让发光体太沉重太耀眼,以致我难以触摸……
这个伟大的哲学家的呓语,终于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被安排进入智囊班子,甚至被魏惠王称为“仲父”,魏惠王一度要把国家禅让给他:“上古拥有国家的,都是贤人。现在我实在是不如你,我愿意退居二线,而把国家传给贤德的你。”
惠施推辞。魏惠王坚决要给,说:“寡人把国家不要了,而传给贤人,民众看了跟着学,他们的贪婪争夺之心就停歇了,希望先生为了这个而听我的吧。答应吧。”
惠施说:“像大王这么说,我就更不能答应了。大王本是万乘之主,把国家给别人,这榜样还不错。我是个布衣,可以有万乘之国却辞掉它,这样来教民众停止贪婪争夺之心,就更厉害了。”——可真会说啊!
惠施如此受宠,魏国现任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相国白圭,就对他产生了猛烈嫉妒。
白圭是个经济学家,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专门倒腾粮食和生漆、丝绸,带着业务助理去攫取利润的时候,就像鸷鸟猛扑,野兽抢食,俩眼珠子冒血。白圭还兴修水利工程,把大梁北边的黄河与南边的淮河水系用运河连接起来,可以航运,可以灌溉,繁荣了两岸好些知名城市,叫作“鸿沟”,后来演变成汴河,最终被京杭大运河收编,千年流淌不息。
总之,相国白圭有一千个理由对哲学家惠施看不上眼。惠施这一天来拜访白圭,说了一大堆批评和建议,白圭都说不过他,无以回应。惠施走后,白圭就对旁人说:
有一个新媳妇刚过门儿,本来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可是这位新娘子刚上了出嫁的花车,就说话打听:“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啊?”[注释2]
车夫说:“借来的。”
“那可得照顾好了,不然还得赔,中间咱那匹马也不能乱抽啊!”
花车到了丈夫家门,新娘被搀扶下来,看见屋里灶火烧得通红,她抻着脖子就喊:“伴娘——,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火太旺,会失火的。”
一只捣米脱壳用的石臼又挡在路上,她又赶紧吩咐:“快把它搬到窗下去,这儿真乱!别磕着别人。”
这个新上门的新娘子,屁股还没坐稳,就先变成了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哈——!
这些话都是讽刺惠施的,惠施刚到魏国,就叽叽歪歪地瞎指挥,乱抨击,指手画脚,讨厌死啦!
惠施听人转述了这些话,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不对。《诗经》有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道德如果大而且长,就可以做民的父母。父母教育孩子,哪还要久等着再开始呢?白圭怎么能把我比作新媳妇呢。我真白把他当人了!”
白圭说:“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又不熟。这鼎虽然高大漂亮,不过却没有用。施惠的话,就跟这大鼎相似。”
施惠说:“不对。假使三军士兵饥饿难耐,看见这只鼎,弄到了蒸饭用的大甑,和这鼎配合在一起,用来蒸饭,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白圭说:“无用的东西!看来只能在他上面放上甑,蒸饭用啦!”(白圭骂得也够损的啦!)
甑类似现在蒸包子的屉,屉片带有网眼,屉上边放米。把甑坐在鼎上,鼎里煮水,水蒸气上去,就可以蒸小米干饭了。
白圭只顾骂街,自己爽了,魏惠王却不高兴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白圭不给惠施面子,就是不给魏惠王面子。骂惠施只会说漂亮话,等于骂魏惠王认惠施做仲父是瞎眼。
于是魏惠王让白圭办退休手续:白先生年纪大了,就别再当相国了,由惠施接任吧。
白圭被迫退休,一身轻松地去游历列国了。
从此,惠施谱也大了,他一出行,多的时候后边跟着几百辆车子、几百人步行侍奉,这些人都是他的幕僚和门客,全靠出主意谈天论道混饭吃。有人就到魏惠王那里告他,说惠施这帮人都不耕而食,都是吃白饭的,好比损害庄稼的害虫。
魏惠王说:“这个意见提的很尖锐嘛,太难为惠施了。不过我们还是听听惠施自己怎么说。”
惠施说:“比如筑城墙吧。有的人拿着石杵在城上捣土,有的人背着簸箕往城下运土,都是大汗直流,两腿哆嗦。但也有轻松的,比如有个人,拿着勘察仪观望方位的斜正,似乎很轻松,其实不轻松。这是分工的不同啊。我就是拿着勘察仪观察方位的。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处置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管理农夫的人,怎么把我比作害虫呢?”一席话,不管理歪理正,把人说得没脾气。
相国惠施志得意满,他还制定了新法令,下达之前,先给国人看,国人都觉得很好。又给魏惠王看,魏惠王也觉得好。可是翟翦看了却说:“这法令是好,但是不能下达。”
魏惠王奇怪了:“怎么好却不能下达?”
翟翦说:“譬如抬木头吧,前面人喊‘呀喝’,后面人应‘呀喝’。不是也有郑卫之音吗?而且更好听,但抬木头为什么不唱郑卫之音呢?因为不如‘呀喝’更适合抬木头。”
看来这种说法由来已久,就是这法令虽好,但不适合“中国国情”。
这时候,惠施从前的好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庄子,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一位醉生梦死之徒,流窜到魏国来了。
下边吃白饭的人赶紧告诉惠施说:“庄子来了,他是想取代您的高位啊!”
于是惠施很恐惧,在大梁搜查了三天三夜,想把庄子揪出来,踢出大梁去。
庄子却主动跑来投案自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你听说过它吗?这种鹓,是一种高尚的凤鸟,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一只可恶的老鹰,嘴里叼到了个臭耗子,鹪鹪打头上经过,老鹰立刻仰面而视,嗷嗷大叫——嚇!哇!滚开——别抢我的臭耗子(相位)!今天,你也是想这么对我嚇哇吗?”
于是惠施醒悟了,把庄子留下,整天聊天,谈论人间第一等的大道理。
到了星期天,魏国的天气很好,城里的人都出去植树造林,惠施也带着庄子,经过护城河,走上河上的长桥。俩人趴在桥栏杆上,无聊地低头看水。
庄子说:“快看,小鱼们出游从容,真快乐啊。”
惠施终于得了机会,诘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我不知道你;子也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之乐。证明完毕!”
庄子急了,把英语都冒出来了:“Let us go back to your inal question.You asked me how I khe happiness ofthe fish.Your very question shows that you khat I knew.I k from my own feelings on this bridge.”
俩人面红耳赤讨论的话题涉及了移情作用的心理学范畴和认识论的思辨,总之都是我们现代小青年很少关心的晦涩学科。
就这样争论着消受着桥上的波影,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个小故事一直被哲学界传为美谈,是当时人们精神生活高尚的写照。现代人一起见面吃饭,大约只谈哪里买房子便宜的事情。
后来惠施又对庄子说:“魏王最近给我了一个大葫芦籽,我把它种下来,结果葫芦长成了精,大得像个游泳池,能装五石东西。可是装什么好呢,装水的话,它又撑不住,怕压碎了。把它切成瓢的话,这么大的瓢,往哪儿舀东西都伸不进去啊。”
庄子说:“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个救生艇,拴在身上,而浮于江湖,多么畅快!看来你的心性还没有修炼到澄空啊!”
葫芦是古代流行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发大水的时候,还可用作救生工具。河南民间至今还用葫芦船。住在黄河南岸的农民,要到北岸种地,就是抱着葫芦渡过去。当地的旅馆多以葫芦为幌子,认为葫芦是救生的象征。
惠施又说自己有一棵大树,大樗树,大得要命,却东扭西曲,不能当房梁,实在也是没用。
庄子说,你有一棵大树,却怕它没用!你何不彷徨乎无为于其侧,逍遥乎寝卧于其下。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谁也欺负不了你,你什么痛苦也没有,多过瘾啊!
惠施气坏了,说:“庄子,你所有的话,都没有用——不光大树没用,大葫芦也没有用。”
庄子离开惠施以后,过了很多年,惠施死了,庄子在惠施的墓前感慨万千:“从前,郢都有个卖把式的人,把**涂在鼻尖,薄若蝇翼。让一个木匠大哥,运斤成风,从上往下劈,一下子就削去了那层薄粉,而鼻子毫发无伤,面不改色。后来,这鼻子的主人死了,木匠大哥却再也无法表演他那绝活——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搭档了,不敢劈了。如今我的老搭档惠施死了,我再也谈不出任何高妙的道理了!”
随后,庄子继续在中原游荡,不名一文,朝不保夕。困难的时候,他就去某植物漆生产园当业务员,因为开的工资不够买肉,业余时间他就下河钓鱼,添补点儿生计,不过他媳妇还是被他连饿再气地弄死了。
庄子不以为意,敲着破盆给他媳妇送葬,边敲边唱,唱个不停,非常开心,别人还以为他家有喜事了呢。
庄子就是这样,他属于道家,最喜欢像他自己这样不成材的人。他认为大树一旦成材,就会有人来砍,不能终其天年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赋闲在家,做一个“无用”的人,这样才能全生保真。同时认为智慧也是要不得的,人最好就“混沌”,一旦凿出五官,能听能想,就要死了。
庄子的美,只在顺乎自然,他财产不多,但情感却不少,他对水草山川宇宙万物以及他自己,都很满意,反对一切人为,反对把仙鹤的长腿嫁接给麻雀。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他只求内心更明媚,更浓绿,更热烈,他不关心城市生活,不关心诸侯经济,不关心开发民智和缩短贸易逆差。他也不关心这一季人民的温饱。当然,人民也不关心他。
三
不提庄子放任自流,惠施待在大梁城里当相国,积极用事。商鞅死后第三年,公元前335年,惠施来到大梁不久就当了相国,魏惠王六年前东败于马陵,次年西丧公子印大兵于西河,但是此时他还是改不掉向中原胡乱用兵的鲁莽,对相国惠施说:“齐国是寡人的仇国,死也不能忘,我总想着发兵报复他,相国觉得如何?”
惠施说:“现在国家缺乏守战之备,想攻齐,不现实啊。人常说王者、霸者,但不论何者都要能度量自己。您从前就是不能正确估量自己和敌人,所以和赵、齐一个打俩,吃了大亏,现在又不知度量,又要打了。”
魏惠王说:“那怎么办?”
惠施说:“我有个办法,是根据我的万物毕同,天跟地一样低,山跟湖一样平,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又同时西斜,天下中央在越国之南和燕国之北,马有卵,卵有毛,犬就是羊,总之万物都一样,贵人和庶人也一样,所以泛爱万物,同时应该去尊——去掉差异。既然天下万物希望相同和去尊,那如果叫齐国尊起来,比如您作为王,却做齐国的臣子,叫齐君也当王,那它就被尊得太厉害了,他一定会被万物打下去的,因为万物的规律在于去尊。这样,您就向齐国报仇了。”
魏惠王说:“我有点儿不懂,谁会去打他呢?”
惠施说:“楚国啊。楚威王这人,即位四年了,他脾气大,爱打仗,又爱虚名,听说大王以臣子身份奉齐国为王,齐王就大大高出了他一截,他必发兵击齐,把他这个尊给弄下去,您的仇就报了。”
于是,魏惠王在惠施陪同下,去了东方齐国,找田因齐。但是魏惠王一行并没有受到当地官员和人民的友好接待。魏惠王干脆改戴上布帽子,穿上丧国之服,在鄄城把自己拘禁起来,请求以战败者身份朝拜齐国。田因齐还是不肯接见,不肯“求同存异,使两国关系不断取得新的进展”。魏惠王急了,使出最后一招,一口接一口地喊田因齐是大王,大王!大王!大王啊!
终于田因齐听得痒痒难耐,索性答应也称王。于是田因齐来到鄄城,接见穿着丧服戴着布帽子身上还捆着几根绳子的魏惠王,接受他的下拜。下一年,魏惠王又拉着韩国***韩昭侯一起跑来齐国,在徐州(今山东滕州南四十里)搞了个仪式,这回他穿着好点了,穿戴正经的冠服,但是怀里抱着“质”(档案),手上捧着玉璧,以臣子礼朝拜齐威王,与韩昭侯一起拥戴田因齐为王,是为齐威王。本来只有周天子是王,现在齐也是王了,跟天子平级。
齐威王也乐了,态度也和蔼了,也承认魏惠王的王者身份。这就是所谓的“齐魏相王”。两国关系恢复到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以前的友好水平。
这时候的天下,已经有魏、齐、楚、越、周五个王了!
对此,老周天子没什么意见。但是楚威王不乐意了。他一看天下又多了个王,而且中原的这个魏惠王还以臣子的身份顶着头上这个山东的齐威王,这是鄙视我这个大王啊。为了表示对“齐魏相王”的愤怒,次年楚威王就举兵讨伐齐威王(田因齐)。他亲率大兵远征齐国,在徐州击溃齐军,俘虏齐主将申缚。魏国却躲在一边看热闹,算是出了当年马陵之战,太子死在齐国的恶气。
齐威王看魏惠王只向自己磕头,楚人来伐时却不给我帮忙,心中怨恨,他的相国田婴连忙揪来魏惠王派在这里的人质董庆,一通叱责。董庆说:“楚王战败贵国之后,之所以没有深入,是怕魏军断他的后路。如果贵国杀了我,这就表示齐魏决裂,魏国也只能走投楚国,则齐国危矣!”
田婴是齐威王的少弟(孟尝君的老爸),叫唤了一通,只得罢休。
接下来,魏惠王的“王道”日子并不舒服,西边商鞅死后,秦国继续它那艰苦卓绝的“战时法西斯主义”和“富国强兵改革”。秦兵骁勇,咄咄逼人,要再次向东进攻魏国。
四年后,公元前330年,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出兵践踏西河之地,俘虏魏国西河前线总指挥大将龙贾,斩首八万。魏国西线主力全军覆没。龙贾所修筑的千里西线长城,成为秦人的国内旅游景点。上世纪末吴起所开拓的黄河以西军事要地,如今丢失殆尽。
同年,秦惠文君(原太子驷)的弟弟“右更”樗里疾又出兵陕西东部函谷关(黄河大拐弯处),夺取关外的魏国要塞曲沃和焦两城(都在今河南西北角的三门峡地区)。
下一年,秦人又越过秦晋大峡谷之中南北流动的滔滔黄河,侵伐河东地区,夺取魏国在这里的汾阴(今山西万荣县)和皮氏(今山西河津市)二邑,这里靠近晋国从前的都城绛城,都是当年晋国的“龙兴之地”,从而印证了吴起六十多年前的预言:“河山之险,不足以保社稷也!”
魏国四面遭受削割,就像阳光下的冰块日渐消融。
这主要归咎于魏惠王的战略失误,不该向中原胡乱用兵,人才战略也是失误,重用宗族高干,而流失了像吴起、孙膑、商鞅、公孙衍、张仪这样的布衣人才,变为敌国效力。
指挥这一时期战役的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先生,刚刚把西线魏军斩首八万的,就也是魏国人,为了开发大西北而跑到秦国,当上了大良造(和他的前任商鞅走得近似的路子)。
魏国的关键人才流失率,真高啊。
公孙衍是个缺乏炒作的真正牛人,“合纵连横”就是指他与张仪之间的火热较量,却被后来的媒体全部安在了苏秦头上了。然而,在当时的媒体眼中,公孙衍是个牛人,孟子的徒弟万章曾羡慕地说:“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真要气死人了,张仪也是魏国的布衣,祖上跟国君一族还有一点儿亲戚(但到他那辈儿已经全不顶用,基本是个穷光蛋,不得不自谋出路)。长大以后,他做了鬼谷子的高材生,比孙膑、庞涓那一届学生晚了二十年。不过据说他行为不好,可能爱偷同学的铅笔刀和晾在外面的衣裳。导致大家只好互相偷衣裳穿。毕业以后,他到楚国鬼混。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张仪在楚国吃不起饭,就靠着外出赴宴,才摆脱了在家里被饿死的危险。
“上柱国”昭阳这次举办宴会(上柱国就是从前的司马),张仪也厕身其中。当大家吃到贼饱的时候,昭阳先生突然发现他的一块高级玉璧不见了。
下边的帮闲都说:“没错,准是张仪。又穷又缺乏自律,以前就爱偷别人铅笔刀,一定是他盗了相君的玉璧。”
于是大家一起起哄,去抓张仪。张仪这次肚子吃得胀极了(照着一个礼拜的量吃的),还以为大家要做游戏呢,被带到堂子中央,按在地上以后,才知道是要挨打。张仪很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吃这么多了。
“我不想肚子朝下躺,”张仪在被痛打之前提出要求,“那样我会爆炸的!可是,翻着
肚子朝上挨打,我也受不了啊!”
最后大约是选择了跪着手扶砧板,被竹板或荆条抽打了几百下,基本体无完肤,像一条被全身切割成小菱形块块的松鼠桂鱼,嘴也大张着,叫不出声来。
奄奄一息的张仪被抬回租住的房子里,他媳妇看见门口抬进来一个胖大海(泡过了的),惊问:“哟,怎么今天喝这么多,也比以往吃得格外胀啊?”
“什么胀啊!胡说,你看这是胀起来的吗?我,我基本已经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啦——唉呦呀呀,快来扶——”
“怎么被打了?你这么斯文的人,谁打的呀——?”
“哎,别说啦。君子之身,能屈能伸,丈夫之志,可大可小,这算什么啊。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呀?”
媳妇像牙科医生那样扒开看了看:“还在呀,软软的还在。上边还有味蕾。”
张仪把宝贝舌头收回去放好,偷偷坏笑着说:“舌头在就足矣了。以后全靠着它呢。”
“你还想出去蹭饭啊?”
张仪嘿嘿一笑,不作回答,然后一头栽倒在席子上。
四
尽管已经普遍进行了一轮法家改革,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改革家没得好死,而诸侯国仍然是任人唯亲,亲属、裙带、宠幸,还是干部选拔的标准。齐、楚尤为突出。齐国的执政和将领大都出于田氏,比如现在相国是田婴,武将曾是田忌、田盼,楚的重**位更被前两代君主时冒出来的屈、景、昭三大王族分支包揽。这些都是贵族,即王族亲戚们。机会自然轮不到张仪这样血统低微的人。
张仪身上的鳞伤好了以后,怅惘地卷了行李,带着老婆离开楚国,准备到秦国去,因为那里是外来打工者的天堂,政治体制改革也最彻底,任人唯贤。
半路上拉了一笔赞助,东周洛阳城里一个封君昭文君,觉得张仪气度不凡,给他了一笔车马费。
凭着这些钱,张仪进入了秦国,时间是秦国夺取魏国河东二邑(汾阴、皮氏)这年,公元前329年,商鞅死后第九年。张仪到了秦国,就置办了像样的衣裳和名策(竹简上写的简历),求人推荐,接受了秦惠文君的面试(秦孝公的儿子,犯法导致老师被商鞅割鼻子的那位爷——太子驷是也)。
秦惠文君问:“你从楚国来,知道楚**。楚威王此人如何?”
“楚威王虽然威,可惜英雄命短,在位才十一年,今年却死了。他儿子楚怀王即位,以我所知,此人全不足虑。魏王前几年向东合于齐,与楚为敌,此时魏王趁着楚国新丧,想教训一下新即位的楚怀王,攻打楚国设在中原腹地的前沿要塞陉山。”
“那我国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去年,贵国大良造公孙衍刚刚歼灭魏军西线主力,夺得西河诸多要塞。魏人被迫宣布放弃河西之地,但是一直拖着不肯交割。今年,贵国又兵跃黄河,取得河东二邑。我们不如以河东二邑中的皮氏邑本地兵力,士卒万人、战车百乘,资助魏人对楚作战。魏人信心激增,必然与楚国死战,如果他能得胜,出于对您的感谢,必献上西河尚在他们手中的那些地方。而如果他们战败,兵力疲顿,也更守不住西河,大王也必尽得西河之地。”
秦惠文君拊掌称善:“先生初到鄙国,一番高论,真是顿启懵愦啊!”于是任命张仪为客卿,相当于外籍顾问教练。
于是按照张仪的上述计划进行实施,魏惠王在秦国控制皮氏邑兵力襄助下,战败了楚怀王,但是自己也兵员疲惫,不得不按许诺的,把西河之地尚未被秦攻占的,都给了秦国。
下一年,张仪又和公子华越过黄河天堑,围攻山西蒲阳,夺取之后,又还给了魏国人,并送公子繇人魏为质。
张仪亲自跑去见魏惠王,说:“鄙国国君好心好意,把刚刚攻下的蒲阳城又还给你们。鄙国国君还把一个弟弟送来了,留到您这儿当人质。鄙国议和诚意,昭示于天,顽石死木也会动心。你们要怎么办?不得无礼于秦国啊。”
魏惠王从前强悍的时候,为了与山东诸侯争霸,把国都从山西夏县(安邑)迁到中原的开封(大梁),在河南的腹心,虽然是个进取的举动,却落到了从前郑国的地位。身处四战之地的河南,使得他东与齐,南与楚,北与赵,西与秦,四面受敌。这个战略上的大败笔,导致魏国四面受到侵削。东、南、北三个方向,魏惠王一贯与列邻对战,围力大伤,武卒尽死。西边这个方向,则最惨,不但西河主力尽丧,还失去黄河以西之地(陕西省东缘),如今山西也受到侵伐。
此时,受张仪诱吓,魏惠王只好破罐子破摔,为了保住山两诸地,魏惠王同意,把陕西东缘的“两河之地”以北的地区(叫作上郡),即从陕西延安到陕西榆次一线,合计十五个县,全部献给秦国,作为秦归还蒲阳的回报。从此,魏国势力完全退出陕西。
它那马蹄形的版图,失去了西边的左半蹄,只剩了右边的鸡爪子。
张仪高高兴兴从中原西行一千里,回到秦国咸阳,秦惠文君大喜,立刻加封张仪。但是大良造这个最高头衔已经有人坐了(公孙衍),于是就模仿中原的样子,创造了一个“相邦”,作为文官最高职位,赏给了张仪。
张仪入秦直到为相,前后不到两年,简直是坐着火箭上升。旁边的大良造公孙衍看看自己官运好像不再亨通了,就准备卷行李离开秦国。他等了等,发现也没有人来挽留他,就挥一挥手,不带走大西北一块土坷垃,渡过黄河,回到祖国魏国。
魏惠王没有计较公孙衍从前俘虏其大将龙贾,斩首八万的西河噩梦,让他和惠施一起辅佐自己,位置在惠施之下。
接着,张仪又挤兑走了秦惠文君驾下另一名****级官员——陈轸。张仪对秦惠文君揭发陈轸说:“陈轸这个人我知道,他出使的时候,经常向楚国提供情报。现在,他甚至想投奔楚国,您快管管他吧。最好杀了他。”
秦惠文君赶紧叫来问:“陈轸,你想跳槽到楚国去吗?”
陈轸也是个纵横大家,知名辩士,说:“是啊,我是要去啊。这事不但张仪知道,路人皆知。”
秦惠文君一愣:“怎么回事咯?”
“请问,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俩媳妇。大媳妇被人调戏的时候,破口大骂,二媳妇被人勾引,一勾就上钩。结果,这个人死了。那个调戏者,想娶这媳妇俩中的一个。请问,他会娶谁,大的还是小的?”
“应该是大的。”
“大的虽然骂过他,但大的忠贞,嫁给他,他也放心。我现在就是您的臣子,却经常把您的情报泄露到楚国。楚大王不傻,他的上国柱昭阳也很贤明,他们一定不会接受我去当臣子的,昭阳也不会愿意跟我共事的。您说是不是?他怎么会接受我跑到楚国去呢?我更怎么能指望着打算去那里呢?”
秦惠文君恍然大悟,从此善待陈轸而不信张仪。
不过,过了段时间,陈轸看见张仪为相,日益腾达,自己与张仪交恶,再混下去也没什么戏了。干脆也卷铺盖走人!并且,陈轸果真去了楚国,给楚怀王效力。
张仪确实“无行”啊,挤跑了公孙衍,又挤跑了陈轸(这哥俩后来都成为张仪外交斗争中的死对头)。张仪虽然从此得到秦惠文君重用,但秦大哥对他并无情谊,也许骨子里还很讨厌他的为人。君臣之间的关系,成了赤裸裸的互相利用。
张仪挺尴尬,觉得主子对自己有别扭,为了改善紧张气氛,就主动献殷勤,在下一年,公元前327年,入秦第三年,策划了一个“秦、魏、韩称王大会”。秦惠文君一听张仪想让自己当王,精神头确实好了很多,问:“那寡人应该怎么办呢?”
“您应该先跟魏国结好,毕竟他还一直挺牛气。你让他出面捧你的香脚,拥护您称王。你再召开大会,魏、韩都随声附和。您不就是王了吗?”
于是,秦国前来拉拢魏国。陕西东缘的西河、上郡,不能再给魏国了,就把四年前右更樗里疾从魏国抢来的函谷关外要塞曲沃、焦城(黄河大拐弯外,河南西北角),还有三年前抢到的河东二邑汾阴、皮氏邑中的皮氏邑(黄河未到大拐弯处的龙门附近,黄河东岸,今山西河津市,是重要渡口)都还给魏惠王。魏惠王哭笑不得地举手赞同。韩国一直是魏国的跟屁虫,也没有二话可说。本来还想叫上赵国来捧场。但是赵国的新国君赵雍今年刚即位,还是个小孩儿(即未来英雄的赵武灵王,“邯郸之难”的赵成侯的儿子赵肃侯的儿子),所以干脆先算了。
有了外界支持,接着又在国内搞预演,制造舆论导向。下一年,公元前326年初,张仪和秦惠文君跟广大人民群众,搞了一个庆祝腊祭活动。“腊祭”就是过年,中原诸侯早就有这传统了,其热闹程度据子贡目击报告是“一国之人皆若狂”。但秦国以前落后,现在才有。
秦国人民为了庆祝丰收,庆祝西河、上地回归(在秦国人眼里,这些地方历来就是我秦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秦穆公时代就是我们的地盘了),全国人民热烈参与,男女齐集,来到陕西韩城东北的龙门(两岸峭壁对峙,鲤鱼跳动的地方)。国家***秦惠文君和张仪一起出席,慰问劳动人民,走到群众之间,和群众亲切握手,但当时没有鞭炮,大家就把好多竹片堆成小山去烧,噼里啪啦,非常热闹。这个大联欢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甚至北方的戎狄部落也赶来敬献哈达。有人带头,大家一起山呼:“称王!称王!称王!称王!称王!称王!——”
次年,公元前325年四月初四,秦惠文君举行称王仪式,这是商鞅死后第十四年,也是秦惠文君登基第十四年。
按照上次“齐魏相王”的先例,魏惠王和韩国***接受邀请,一齐赶到秦都咸阳,推尊秦君为王,是为“秦惠文王”。同时秦惠文王也承认魏、韩二国国君的王号,并有许多小国参加朝见。
如今,天下就有秦、魏、韩、齐、楚、周,六个大王了!
张仪上述的这一举措,很好地起到了巩固秦国与魏国、韩国连横的作用,为秦国深化改革、发展经济和积聚力量创造了有利的外部和平空间。如果不是张仪,刚刚起步腾飞的秦国,有可能就像从前的魏国那样,在混战中把改革刚刚取得的优势消耗殆尽。
五
张仪把泰国***包装称王,与魏惠王、韩宣惠王“三王连横”。两年后,张仪的政敌,被张仪排挤到魏国去的“前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就准备对着干。你连横,我就合纵;你包装出三个王,我就包五个!
公孙衍掰了掰手指头,现在还没称王的大诸侯国就剩三个了:赵国、燕国和中山国。
燕国,国都在北京的西南角(广安门到房山区之间),由于地处偏北,所以没有兵患,老百姓不穿战甲,但是战争给社会带来的技术进步、政治改革和经济竞争、强迫发展等等有益的方面,也就不光临燕国,所以当地经济作物都不发达,老百姓不怎么开荒种地,主要吃大枣和栗子,也蛮顶饱的。人也憨厚,大男子的心眼,跟小孩差不多,对于来家的客人,就让自己的媳妇陪他睡觉。
燕地的别称“幽州”就是荒远、冥暗的意思,幽的古代字形,上边是“丝”,下边“山”表示火。火焰细弱如丝,可见晦暗不明,少许寒意,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燕地的一般看法:朔风吹撼,白沙平野,人气寡淡。
燕国的国君禁不住公孙衍一路诱惑,答应称王了,是为燕易王。
然后公孙衍又联络了赵国和中山国(分别在河北省中段和南段,燕国在河北省北段),说服他们称王,以及现在已称王的魏惠王和韩宣惠王,五个王找了一个离大伙都近的地方,发起“五国相王”大会,意图抵制秦国。这五个国家,位置从北向南,纵向排列,所以称为“合纵”。
五国大王在会盟上振臂高呼:“打倒帝国!”
“打倒哪些帝国?”公孙衍问。
“打倒齐帝国,打倒楚帝国,打倒秦帝国!”大家拣最牛气也是民愤最大的大牌国家喊。
“不对!我们只打倒秦帝国。齐楚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公孙衍纠正。
“好,打倒秦帝国!打倒秦帝国!”
事与愿违的是,齐国人听说了“五国相王”以后,齐威王大骂:“我是万乘之国,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进如锋矢,战如雷霆。中山国不过千乘之国,一度还被魏人灭掉,现在勉强复国,怎么敢跟我齐国齐名,他也敢叫中山王!我命令,不许中山使者进出我国关隘。派人割地贿赂燕赵两国,遣两国给我出兵攻打中山。”
中山国虽然早期是狄人建立的国家,但汉化得很厉害,能说会道的知识分子在那里很有市场,一个叫张登的跑到齐国去游说,忽悠齐威王说:“我有一个更省事的办法可以叫中山君去掉王号,就是诳他来齐国,说只要来齐国通报一下,您就承认他为王。等他来了,您就扣押他,迫使他去掉王号。这不比请燕赵打他更方便吗?”
齐威王傻乎乎地同意了。张登又走告燕赵两国,说齐王邀请我国国君出访,说到了就承认他的王号。燕赵大怒,你叫我们替你打中山,你却偷着跟他讲和,承认他的王号!于是不肯伐中山。齐威王气得直拿头撞案子,但也没办法了。
齐威王刚刚被迫息怒了,南边的老楚,听说“五国相王”,觉得对自己没好处,即便这五国不是针对我的,但客观上也抵制了我,特别是魏惠王还在自己即位初年,发兵袭击我边境要塞陉山。楚怀王立刻派出争面子部队,由上柱国昭阳率领,向北进攻魏国,围攻东南要塞襄陵(今河南睢县),击败赶到襄陵附近的承匡来援救的魏将公孙衍,夺得襄陵等八个城邑。
昭阳先生觉得还不过瘾,移动胜利之师,攻打东边的齐国。
齐威王遇上这么个没来头的冤家,非要来打自己,很不爽。正好“秦国****”——辩士陈轸,显灵了,他这时候还没有跳槽去楚国,而替秦出使齐呢,于是替齐国去游说昭阳先生,阻止昭阳攻齐:“上国柱先生,我问您,以您现在的官爵(相当于从前的司马,武将之首),如果再立了新功,大王应该如何赏赐您。”
“按道理应该做令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