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军区大院正门右侧的配房,是来访人员接待室。除佩带着本部胸牌的干部、战士,或持军区军务部门特发出入证的本院职工、家属,其他人员要进大院,必须先到接待室填写会客单,警卫人员根据会客单上填写的被访者的姓名,电话请示被访者,得到请进的答复后,才准许来访者进入。
上官云天将填写好的会客单递给值班战士。值班战士接过来看了看,就打电话。不一会儿,那个战士礼貌地对上官云天说:“请进去吧。”并将洪青扬家的方位和楼号,详细地告诉了他。
上官云天按照值班战士提供方位和楼号,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洪青扬居住的那幢将军楼。按过门铃后,便站在那儿等待开门。他环顾着四周幽雅的环境,又望望面前这幢安静的、绿树掩映着的小楼,心中暗说:这就是知梦生活的地方,面前这幢庄重的小楼,就是知梦的家……
正在沉思,门开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面前。上官云天对自己说:不用问,这位肯定是张嫂。
“请问先生贵姓?”张嫂用带着浓重清江口音的普通话礼貌地问道。
“哦,我叫上官云天。”上官云天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一下。
“噢,您就是首长请来的那位客人,快请进!”张嫂热情地将他让进大门。
上官云天嘴里一边说着谢谢,一边跟在张嫂的身后往里走。这一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胆怯袭击了他,这幢只有二层高的将军楼也仿佛**入云似的,使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的脚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他觉得此刻自己不是去见一个瘫痪的将军,而是在一步步迈向法庭,去接受审判!
张嫂领着上官云天穿过一楼的大客厅,来到二楼洪青扬的卧室门口停住脚步。她对他说了句请稍等,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并随手把门带上。工夫不大,她从屋里出来,礼貌地对上官云天说: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首长请您进去。”说着给他打开门。
上官云天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小心翼翼地移动了脚步。张嫂在他身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上官云天踏进屋子的一瞬间,首先看到的便是半仰半坐在那张大床上的洪青扬。
这还是那个在清江军区团以上军官面前即席讲话、引来阵阵掌声的将军吗?那时,他是何等光芒四射啊,可现在进入自己视线的这个人,却是如此羸弱!上官云天望着床上的洪青扬这样想着。是的,倘若不是在这里,上官云天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英俊潇洒、魁梧强壮的洪青扬将军!在他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影子,如果不是他的眼睛还在眨动,那简直就是一具人体标本。
上官云天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病人!可是,他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在上官云天眼里,洪青扬虽然形容苍白、孱弱,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无言的威力,一种令人胆颤的力量。那力量使上官云天的内心比床上的病人还虚弱,他觉得自己就像空气中的一粒尘埃,特别渺小。
今天,上官云天穿了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那条湖蓝色加白条的领带,打得十分精致。他还特意去了一趟美发厅,请理发师给自己吹了个看上去比较老成的发型。但此时此刻,看着床上的洪青扬,他突然感到,其实,这套行头和发型并没能帮自己什么忙。
“是上官云天先生吗?”洪青扬问道。他声音虽然不高,但语调却让人感到十分亲近,“请过来坐。”
上官云天紧走了几步,在他的床前站定,轻声说:“首长您好。”他来这里是做好了充分被指责的准备的,但是,当他听到洪青扬那温和的语调时,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脸红了。
洪青扬抬起他那不灵活的右手,指了指床边那把椅子,示意上官云天坐。他目光敏锐地打量着上官云天,那么认真、仔细,一丝一毫也不肯漏过。
上官云天紧张不安地坐在椅子里。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万分尴尬。
两个男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虚弱、苍老,一个健壮、年轻!这是两个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在人的一生中,这种场面恐怕是人们最不愿意碰到的。
洪青扬注视着上官云天。他的目光虽然威严、敏锐,但里面没有任何对上官云天的敌视、不满;他一动不动的身躯,让人感到一种沉静的力量——那是一种并非每个男人都能够具备的个人魅力。
“上官先生,”洪青扬微笑着,目光一刻都不离开上官云天的脸。“感谢你能够百忙之中,接受邀请来我这里。”
上官云天觉得他的目光不仅敏锐,而且还很和善,这使他对他更加敬畏。他对洪青扬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轻声说:“首长,您客气了。”他不敢和洪青扬的目光对视,眼睛只好垂下看放在腿上的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他不得不抬起眼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董士平主任说,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找我。”
在决定接受洪青扬邀请的那一刻,上官云天就打定主意不让洪青扬知道自己曾经也是个军人,因此,昨天和董士平握别时,他对他暗示了这层意思。现在看来这是对的,否则,自己会更尴尬,更无法面对他。
“是的,一件很重要的事。上官先生,在我问你一些问题时,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这些提问而不安,我请你来,不是要你不安的。这件事对你、对我、对……”洪青扬似乎不愿在上官云天面前说起知梦的名字,他停顿一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再提高一些,“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很重要。”
“我……很惭愧!”上官云天的脸红了。洪青扬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这尤其使他感到愧疚。
洪青扬微笑着摇摇头,神情显得很愉快。他说:“我很爱我的妻子,上官先生!”
上官云天发现,当洪青扬说起知梦时,他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因为我深深地爱着她,所以身体残损后,我一直很痛苦。我这副身子你已经看到了,形同朽木,要死不活。可她还很年轻,却被我拖累着……”洪青扬望着上官云天,眼里掠过一丝悲伤
,“天天守着这样一具躯体生活,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是残酷的,但是,她一直对我非常好。”
望着痛苦的洪青扬,上官云天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低声说:“她非常爱您!”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此刻,他为自己给这个重残之人增添了烦恼,而感到深深地羞愧了。
直到这时,上官云天才真正明白了知梦为什么在洪青扬瘫痪之后,还依然那么爱他、忠诚他。他们早年结下的深情厚谊,使厄运到来后,并没有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彼此之间相互体谅、相互支持,凭着这种相互体谅和支持,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是的,知梦属于这里,属于洪青扬!但是,自己能够停止对她的爱吗,能够忘记她吗?
“是的,她很爱我,我从没有怀疑过!”洪青扬说,“可我毕竟是朝不保夕之人,正在走向生命的终点,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我多活一天,就多耗费一天她的好时光。”
“可是,她对您那么依恋。只有您在,她才感到踏实。”上官云天说。
“是的,这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是个孩子,她是在我遭遇车祸之后,突然长大的。”洪青扬叹口气说,“可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我这样一个人身边,我很难过、很痛苦。如今,我能给她的,除了痛苦已经没有别的了。”
“不是这样的,她一直为如何能治好您的病费尽心思……”上官云天感到这是他一生中非常奇特的时刻。他们共同爱着一个女人,但他俩似乎不是情敌,而像一对挚友谈论着他们共同关心的话题,并互相安慰着对方。“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选择,从来没觉得您是她的拖累。”
“她太善良了。其实,她应该抱怨。我就怨恨这种生活,为她,也为自己。”洪青扬似乎累了,他闭上双眼歇息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她是个苦命之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好在有她舅舅、舅妈宠爱,也算孤儿不孤。我很想多疼她几年,多照顾她几年,可老天爷给我疼她、爱她的年头太少了……”他重新睁开眼睛,注视着上官云天,那目光如刚才一样敏锐。“上官先生,我请你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向你诉说这些烦恼,我让你来,是想了解你的情况。士平曾是我的秘书,很可靠,但他并不知道我找你什么事情。当然,即便对他讲了,也很安全。可我还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不愿任何人误解她,明白吗?”
上官云天点点头,说:“首长,能不能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接到一个叫方芳的女士的来信,她说是你的妻子。”
“噢!”
“你应该了解她。”
“是的,她曾威胁过我,说如果我执意离婚的话,就打电话给……”说到这儿,上官云天戛然而止,咽下了已到嘴边的“知梦”二字。从谈话一开始,两个男人似乎都在极力避免说知梦的名字,“给您的妻子,可我没想到她会给您写信。”
洪青扬点点头,说:“方芳在信中告诉我,你和她来往已经有一年的光景了。哦,请把水杯递给我,好吗?”
上官云天连忙端起床头柜上那个带吸管的口杯,送到洪青扬的手里。等他喝过水后,上官云天重新坐回椅子里,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从信中,我知道你是个作家,还是清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方芳女士信中告诉了我你的联系电话。她说由于我妻子的原因,你执意要和他离婚,她说为了你们的儿子,她不想离婚;她希望我能够阻止你们的来往。”
“一派胡言!”上官云天有些激动,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把自己为什么要和方芳离婚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向洪青扬叙述了一番,但他巧妙地隐去了自己曾经是军人一节。
“噢,是这样。”洪青扬舒了一口气,残败的肢体在被子下面动了动。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明白,方芳女士为什么要向我这样一个病人求助!”说着,他将目光投向上官云天的脸上,友好地望着他,“我想问一下,你和她是怎样相识的?当然,你也可以不说。”
上官云天便把自己如何在晶莹湖边见到知梦,后来又在火车上幸运地和她同在一个软卧车厢以及在江州“归家饭庄”巧遇的过程,详细地对洪青扬进行了叙述。最后,上官云天红着脸说:
“洪先生,不瞒您说,第一次在湖边见过她之后,我就被她的气质、她的美丽打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