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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南国春来早。

出了正月,几场绵绵春雨过后,大地便悄悄披上了一袭绿衣。柳枝抽出了嫩芽,白杨绽出了小叶,松树泛出了一层新绿。风,温柔;雨,婉约;蝶,翩跹;鸟,啁啾。春天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妙,难怪诗人总爱把多情的笔墨,泼向这个美好的季节。

都说春困秋乏,一段时间以来,洪青扬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不得不叫醒他起来吃饭。知梦越发地不敢离开他的身边了,特别思念那幢房子中的人时,就在午饭后抽个空,到那里小坐一会儿。

苏海涛喜欢女孩,她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生个女儿是件憾事。而知梦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使她感到自己的缺憾得到了弥补,以至有时竟会真的以为知梦是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人,就是怪,她和方芳有婆媳之缘,但二人的心灵似乎从来没有像和知梦这样相亲、相近、相通过。云天和方芳谈恋爱时,苏海涛把方芳宝贝的不得了。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位未来的儿媳妇,似乎并不希望自己和她过于亲密。她尊重自己,可处处又刻意和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苏海涛做过种种努力,企图消除这种距离,可方芳的反应很淡漠,很不领情,很不以为然。苏海涛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直到认识了知梦,她才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人和人的相识相知是讲究缘分的,异性之间如此,同性之间也一样,强求不得。

因为知梦的缘故,苏海涛感到自己从心眼里不愿离开清江了。她推迟了回老家的日期,推掉了找上门的好几部戏。

这天午饭之后,知梦来到上官云天家里。今天她把《在军旗下成长》的文稿带了过来,装在一个印有“清江军区司令部”字样的大牛皮纸袋里。

苏海涛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知梦,你今天显得越发年轻、俊俏了,像天女下凡似的!”

知梦今天穿了一套奶白色的休闲装,一头乌发因刚刚洗过,便没像往常一样高高盘起或用皮筋绑成一束,而是自然地披在肩上。素净的衣裳,干净的脸庞,给人的感觉确实像是天上仙客。

听苏海涛这样夸自己,知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微微一红,说:“只想着快点见到您,衣服都没有换。我知道穿着这种衣服出来见您很不礼貌。”

“哪儿啊,挺好的!”苏海涛边说边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我觉得你穿休闲服比穿套装更好,套装太拘谨。你现在这样的穿着,看上去蛮有朝气的……”

两个人在客厅闲聊着。母性的本能和女性的敏感,使苏海涛很快就发现知梦的心情与往日不同。

“知梦,你好像有心事?”苏海涛慈爱的目光注视着知梦,温和地说,“能跟我说说吗?”

知梦迎着苏海涛柔和、慈祥的目光,迟疑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伯母,以后我恐怕不能常来看您了。”

苏海涛怔了一下,随即一阵愧疚袭上心头。她向知梦那边挪了挪身子,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道:“我理解。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占用你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几天见不到你,就想给你打电话。”

知梦动情地说:“伯母,我的心情和您一样,同您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很快乐。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丈夫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我是医生,清楚这不是好现象,假如有一天他在睡梦中……不再醒来,而我又不在他身边,那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宁的。”说着,知梦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是对的,孩子!我非常懂得你这种心情。”苏海涛抽出一张纸巾,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

“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应该知道,我早就把您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时间长了见不到您,心里就像长草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苏海涛拍拍知梦的手,然后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邮政快件,“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呢。今天这个剧本的导演又打来电话,说这部戏的老年武则天,只有我来演才会出彩。人家已经打过多次电话,言辞非常恳切,我要再推辞,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便答应下来。过两天,我就得去剧组报到了。”

苏海涛对知梦撒了个谎。那个剧组的导演的确跟她联系过好多次,希望她出演剧中老年武则天一角,但她都委婉地拒绝了。一来云天不愿意她再接戏,她要考虑孩子的感受;二来看了剧本后,感到不是很理想;再就是舍不得离开知梦。

“云天不是不愿您再接戏了吗?”知梦说。

“这次实在是盛情难却!”苏海涛说,“啊,演完这部戏,真的该休息了,再好的角色也不接啦。”

“就是嘛,您早就该停下来享享福了。”知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望着慈祥和蔼的苏海涛,心里感到一种坚实——那种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有的感受。“伯母,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从您这里得到答案。”

“你说。”

“您不觉得我……”知梦欲言又止,沉吟半晌才说,“您不觉得我是个很不好的女人吗?我有丈夫,他对我那么好,而我也一直深爱着他;可是呢,我却背着他和另一个男人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我同时爱着两个男人,您不觉得我很无耻、浑身充满了罪恶吗?”因为激动,知梦的脸色变得绯红。她此时的神态,不像是结婚多年之人,到像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在向一位长者请教有关生活中的一些问题。

苏海涛望着她,怜爱之情油然而生。面前这个女人,使她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丈夫去世后,为了两个儿子,她一直没有再嫁,但她的生活中是有一个男人的。那是市委一位主管宣传工作的领导,很欣赏她,也很爱她。多年来,一直关心着她的生活、她的工作,但他不能给她一个合法身份,因为他有自己的家,而她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去解体家庭,她觉得只要心中有一份爱、一份美好,就足够了。

可这份爱、这份美好,也让她的灵魂遭受了炼狱般的熬煎。虽然丈夫走了,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她也曾不断地这样问自己:你怎么可以爱着两个男人呢?她常常感到自己罪恶深重,尤其当面对两个懂事、可爱的儿子时,这种罪恶感就愈加强烈!她为自己的行为痛苦不堪,她一直对自己进行着残酷的审判!可是,他们又都无法停止对对方的爱恋。他们在矛盾中苦苦地相爱着。后来,这位领导在一次出国考察返回国内的途中不幸遇难。从那时起,她的心就彻底死了,再也没让哪个异性走进过自己的生活。

现在,知梦遇到的是和自己当年一样的困惑,所不同的,是她的丈夫还活着——仅仅是活着而已。这样说未免有些残酷,可事实就是如此!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自己有能力回答吗?自己不是好女人吗?知梦不是好女人吗?好女人和坏女人该怎样划分呢?

苏海涛凭着女性的敏感和过来人的直觉,清楚知梦和自己一样,不是因为不能忍受寂寞和孤独,才在婚姻之外寻找异性来排遣内心的烦闷,以满足精神上的某种需要。不,完全不是这样。她洁身自好,把爱看得极为神圣,因为丈夫一息尚存,所以,虽然和云天相爱,之间却始终保持着那份圣洁。这也许正是云天对她肃然起敬的地方。苏海涛已然感到,除了知梦,云天的心再也装不下其他女人了。

“知梦,”苏海涛轻轻地将知梦垂到额头的一缕头发往上捋了捋,神态慈祥,话语温和地说,“单就你丈夫多年瘫痪在床,而你对他一直不离不弃、悉心照料这一点,我就认定你是一个非常好、非常不简单的女人。我常常想,是什么力量,使你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怨无悔地精心照料他?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并不是每个做妻子的都能够做到像你这样,因为,那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毅力!归根结底,还不都是因为你对他那份沉甸甸的爱吗?!

“至于你和云天的关系,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吗?你们之间那么纯粹、那么纯贞,你不觉得那是人生的一份美丽吗?你说你同时爱着两个男人,怎么说呢,说到底,我们是俗人,是性情中人,唉……”

苏海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在企图说明这个问题时,内心那么虚弱。不管怎么说,婚外恋情总是一种被世人嗤之以鼻的行为,纵然你有千万条理由,纵然你毫无功利色彩,纵然你不需要任何承诺和回报,它也不会被人同情。可这种情感,在现实生活中又确实存在,屡见不鲜。一位哲人说过,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按照这个逻辑,那么,该怎样解释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这种情缘呢?

苏海涛对知梦毫无保留的讲述了珍藏在自己心底的、从不向任何人谈起的那段恋情。说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安地问道:“孩子,现在你了解了伯母,知道了我曾经的经历,你是否觉得我这个女人很糟糕?”

知梦为苏海涛对自己的信任感动,更为她的那段经历感动!她连连摇着头,身不由己地拉起苏海涛的双手紧紧握着,说:“不,伯母!您是圣洁的!只是,老天爷也不厚待您,让两个爱您的、和您爱的男人,都那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是的,老天爷不厚我!但是,我们不能不善待自己。”苏海涛从知梦的手里抽出一只手,取了一张纸巾,擦去眼角处的一滴泪水。她的泪水早年已经流干,她的泪腺早就枯竭,她有好多年都没有掉过眼泪了,当然演戏的时候除外。

“知梦,你丈夫那么爱你,我想,他一定不愿意你生活得这么孤寂。”苏海涛说。

“是的。他不希望我总是守在他身边,他愿意我经常出去散散步、逛商场什么的。可是,自从认识云天后,每当他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时,我便感到罪孽深重,对自己特别厌恶。”

“如果说有罪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我们都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有许多因素促成。所以知梦,别总这样折磨自己。”苏海涛拍拍知梦的手,用怜爱的目光望着她,“你想想,你和云天做错了什么呢?虽然相知、相爱,可又不越雷池半步,只不过偶尔聚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这样的真情实意多么难得啊!如今有些人热衷一夜情,只要自己痛快或有利可图,也不管有没有感情,刚认识的两个人就什么都可以做;还有些人一个劲地在说‘动什么别动感情’,这是什么话嘛!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富有感情,不动感情的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说穿了,说这种话的人就是不负责任!也许我老了,接受不了这些新观念……哦,知梦,我说这些,你不会觉得我在怂恿你什么吧?”

“不,不会。”知梦连连摇着头。

“我只是崇尚一切具有真情实意的物象,我希望你不要一味地自责、一味地自寻烦恼,我觉得……”

“啊!今儿虽是阴天,但一进屋,我却感到阳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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