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天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仰面躺在床上,心绪烦乱。他做梦也没想到方芳会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为了个人利益,一点也不顾亲哥哥的感受。此时此刻,他和弟弟断绝关系的念头都有。
上官云天苦苦思考着怎样对付方芳。他明白,方芳这次是深思熟虑、有备而来!以往让云飞捎话,都是为付诸此次行动做铺垫的。她选择这样一个中国传统佳节即将到来、母亲又在这里的时机来到清江,可见她在这个问题上动了多少心思!她知道自己是孝子,不会在母亲面前和她吵得不可开交,让母亲陪着生气;她清楚自己的弱点:看不得别人流眼泪、听不得别人说忏悔的话。她一定认为自己此次到来,必胜无疑。
然而,生活已历练了上官云天,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方芳可能的忏悔和眼泪。
他也在不停地想着知梦。她受辱后的委屈情态,在他眼前不停地闪现。知梦是因为他才平白无故受辱的啊!想到知梦,上官云天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真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她的心情,从而连年都过不好。哦,如果那样,简直就糟透了。必须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上官云天这样想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抓起电话,按下一串数字,就在他要按最后一个数时,耳中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上官云天下意识地激灵了一下。他断定这是方芳在敲门,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无奈地放下电话,坐在那里既不去开门也不吭声。他望着那扇笃笃作响的门,巴望着门外之人在他的沉默中知趣地走开。
可敲门人很执著,门板依然笃笃笃有节奏地响个不停。上官云天被这声音吵得心烦意乱,他“呼”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猛地一下将门打开。
门外的方芳看了上官云天那张阴沉的脸一眼,便侧身走进房间。她必须要侧一下身才能进来,因为上官云天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戳在门口。
方芳四下打量着这间她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心不由自主地酸了一下,眼泪差点冲出眼窝。自己是这座小楼的女主人,这里的一切她都那么熟悉。在客厅,当她看到那儿的摆设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时,心里感到很熨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充满了信心。她觉得,上官云天的心底深处一定还为她留有一席之地,否则,他不会让屋子保持原样。然而,当她踏进这间往日她和上官云天共同居住的卧室,她的热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房间显然重新布置过,原来以白色基调为主的家具,如今全部换成了栗色的欧式系列。大床、梳妆台、精巧的电话柜,件件都那么精致,件件都透着高贵,和卧室相连的阳台上,过去那两把休闲软椅和小圆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和这间屋里家具一样品质的贵妃椅;四壁的颜色也变了,原来清爽的淡蓝色,现在改成了温馨的淡粉色。
噢,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了!
刚才在门外时,方芳还激动不已——马上就进入自己和上官云天共同住过的房间,她怎么能不激动呢!并且,她还想着怎样利用屋内的一草一木,去唤回上官云天对过去的绵绵记忆!
但是,此时此刻,她看着面前的一切,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哀鸣,心内那道自信的宫墙也濒临坍塌。她不得不暗暗对自己说:让他回到自己身边的希望太渺茫了!然而,方芳对任何事情从来不轻易服输,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言败!
方芳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些家具上收回来,强装欢颜地咽下喉咙处的酸楚。她转过身来,见上官云天依然背对屋内站在那里,便走上前去,在他的身旁站定,沉吟片刻,轻言细语地说道:
“云天,你能原谅我吗?”
上官云天不语,也不动,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方芳不理会上官云天的冷漠,继续娓娓地说道,“从我踏进家门那一刻起,你就冷面对我,这让我感到很欣慰,因为你这样,说明你依然在乎我,心里依然有我。爱之越深,恨之愈烈,这个道理我懂!”
半晌,上官云天才缓缓转过身来。他望着依旧年轻漂亮、周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方芳,心里说:她历练得越来越老到了,她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材料;她心里明明对什么都像明镜一样,却偏要朝着相反的方向说,城府多么深的一个女人啊。上官云天瞥了方芳一眼,转身走到阳台,在贵妃椅上坐下,头靠在贵妃椅的靠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方芳轻轻地将门关上,随后也来到阳台。贵妃椅前,她迟疑了一下。她在考虑是紧挨着上官云天坐,还是和他拉开点距离。最后,她还是挨着他坐下来。方芳温情脉脉地望着上官云天,说:
“这屋子布置的很有情调,也很温馨。你的创意?”
好大一会儿,上官云天才睁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舒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不喜欢绕弯子,你是知道的。”
方芳低下头,沉思片刻之后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真诚与深情:“那,我就直说了。云天,我们不要这样继续冷漠下去了,和好吧!你永远不会知道,分居的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靠回忆咱俩的过去打发日子,我们两个在一起时的生活,天天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我一直在忏悔,一直变换着方式惩罚自己,以减轻自己对你犯下的过错!
“都说亲情、友情、爱情这人生三情中,缺少了一情遗憾,缺少二情痛苦,三情要是都缺少了便生不如死;可对我来说,失去了你,才是真的活着不如死了好,这是我的心里话。
“现代人都说‘不在乎以前怎样,只在乎以后能否拥有’,云天,忘记我的过错、原谅我的过错,好吗?再给我一次爱你、回报你的机会,好吗?”
说到这里,方芳已是泪水涟涟了。她突然跪在上官云天的脚下,双手搂着他的腿,将头埋在他的腿上,哽咽着嗓子,动情地说:
“云天,你那么善良,那么宽厚,曾经那么爱我,我知道你还会要我的。当初,我也是因为太爱你了,才跟你任性、跟你赌气。我一直认为那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决定了,是心里没我、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我心里就有气,气愤之下就想报复你。这样的心态支撑着我,使我做下了终生懊悔的事……云天,我早就知道自己
错了。有人说,忘记一个人很容易,可我却忘不了你,尤其是每当看到我们的儿子——我俩爱的结晶、共同的血肉时,就更加怀念你。”方芳抬起头,泪眼迷离的双眸,深情地望着上官云天,“其实,你也一直没有忘记我,对不对?你把这间屋子变得没了一点往昔的影子,就是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带给你痛苦,对不对?……”
上官云天听着方芳这番表白,心里平静如水。上官云天太了解方芳了。在和她共同生活的几年里,他已经领教过她这招的厉害。只不过,从前她是他宠爱的妻子,她身上反映出的一切,即使是缺点,他也把它视为女人的撒娇、任性。那时他觉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修成婚姻的正果不容易,要使家庭生活美满、幸福,有些事就不能太认真、太计较,何况自己又比人家大了几岁,让着点理所应当,女人生来是需要被男人宠、被男人让的。后来他才意识到,她的一些所为,不仅仅是“任性”两个字的问题。真实的她,其实很复杂,可她却偏偏善于用貌似天真的“任性”,掩盖自己的复杂,惹得人往往对她顿生怜爱之情。现在,她把她这个特点运用的更加圆熟了。
上官云天看了跪在面前的方芳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应对她这种情意绵绵的主意。他往前欠了一下身子,使自己的上身离开贵妃椅的靠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调比较缓和:
“方芳,起来说话好吗?”
方芳一听上官云天这温婉的语气,心里立刻又来了精神。她感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表白和泪水已经奏效了。她暗中笑了一下。但她没有把这种情绪在脸上显露出来,她用那种孩子般天真,少女般动人的目光望着他,双手依然紧紧搂着他的双腿,跪在那里不动。
上官云天不得不伸出手,将她那紧紧箍住自己双腿的胳膊拿开,指指贵妃椅的尾端,说:“坐下,有话坐下说。”
方芳听话地站起身,但她没有坐在贵妃椅的尾端,而是紧挨着上官云天坐下来。
上官云天却站起身,走到贵妃椅边的饮水机前,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递给她,然后自己在椅尾处坐下,略一沉思,说:
“方芳,感谢你刚才的一番表白,你真的让我很感动。这次相见,你使我觉得这几年你更加成熟、更加老练了,你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有了这些成熟和老练,你在工作和生活中,会更加如鱼得水,更加风光无限,不是吗?听云飞说,你就要荣升副市长了,恭喜你。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不要忘了我们在‘宏晨公园’的约定。”上官云天说到这儿,站起身来踱到窗前,面朝窗外站定。此刻,冬日阳光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使他的面容显得异常刚毅。
方芳想了想,说:“云天,我这么拼命的干,都是为了你、为了儿子,为了我们的小家,我们和好吧,啊。”说着,她用那种极具杀伤力的悲切切的目光望着上官云天,等待他的反应。
上官云天摇了一下头,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说:“不!我们之间,就像作家创作小说,该写结尾了还不收笔,非要费时费力地去拉长,你说这样的作品好的了吗?”
“不不,云天!”方芳也站了起来,她把水放下,走到他身边,激动地说,“我们两个之间不能就这样结尾,为了儿子也不能收笔。我们只不过才有了一个上篇,让我来写下篇好吗?我将用自己的后半生和对你的忠诚,来完成下篇的续写!云天,从前我年轻,不懂得什么是爱,不知道疼你、不会疼你;如今我懂了,知道该怎么疼你了,我们从新开始,啊!答应我,云天!”
上官云天望着泪眼汪汪的方芳,苦笑了一下,说:“你又任性了,方芳。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并不适合你,你心目中的爱人,应该是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并且和你一样具有冒险精神。而这些,我都不具备,我充其量是个书生,是个文人。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对我也下过这样的定语……”
“那是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的!你真的为气头上的一句话而耿耿于怀一辈子吗?我知道,你没那么狭隘。再说了,生气的时候,能有什么好听的话嘛。”方芳急切地说着,话中带着哭腔。即便在这样一个时刻,她也很注意措辞,注意话怎样说才能打动上官云天。她心里明明对上官云天对自己的态度恨得不行,却偏偏还给上官云天戴高帽,说他没那么狭隘。这一点上,不得不让上官云天这个曾经作过团政治处主任、并且是政治委员人选的男人自叹莫如。
“是的,生气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好听的话说,可多少家庭的解体,都是因为气头上的话而伤害了对方!”上官云天轻叹一口气,说,“不过方芳,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的矛盾,还不仅仅是这些问题,不仅仅是因为谁做了伤害对方的事,不是。就像你说的,我确实没那么狭隘。导致我们闹成现在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分歧。”
“云天,”方芳从上官云天的身后搂住了他的腰,头偎在他的后背上,“不要这样冷酷,不要以人生观、价值观上有分歧为借口来拒绝我,好不好?只要你要我,我的一切和你不同的观点,都将以你的为标准去改变、去和你保持一致,我……”
上官云天拿开方芳紧紧搂着自己腰的手,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说:“方芳,唯心地活着,是痛苦的。我不愿意别人因为我而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