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清晨异常沉闷。
大清早,油了土红色漆的棺材就被抬到了张长发的家门口,张大头端了满满的一碗饭,走到棺材跟前,把那碗饭砸在了棺材的上面,饭碗碎了,饭撒了一地。这个饭碗砸了,张长发就再也不会回来吃阳间的饭了。
然后,张大头把一张写着张长发名字的白纸,贴在了高高翘起来的棺材头上。棺材就被抬进了张长发的灵堂里。张大头在棺材的四面糊上了白草纸,然后在棺材的底部垫上了干稻草。
这时,张大头让人把灵堂的门关了起来,在窗户上遮上了黑布,把光挡在外面。一个老头用一根扁担插到张长发尸体的底下,撬了一下,接着上来几个人把张长发的尸体抬了起来,安放进了棺材里。张大头就往棺材里的尸体上撒纸钱,张长发活了多少岁,他就撒多少个纸钱,另外加撒两个,一个给天,一个给地。张大头又把张长发用了一生的那杆老铳放进了棺材,作为殉葬品。
料理好这一切,张大头让人把门打开,摘下了窗户上遮光的黑布。
现在,要开眼光了,传说死者不开眼光,来生就会变成瞎子、哑巴和聋子。很多乡亲走进了灵堂,其实,开眼光的仪式也就是让大家最后一次和张长发的遗体告别。张长发没有儿女,这个仪式就由他的干女儿张秀秀来完成,在开眼光的仪式中,在场的人都不允许哭,只能认真地看。
张秀秀用哭丧棒沾了菜油,往张长发尸体的眼睛、嘴巴以及耳朵上抹,一边抹一边说:“开眼光,看八方;开嘴光,吃八方;开耳光,听八方——”
人们神情肃穆地看着张秀秀为张长发开眼光。
开眼光的仪式完成后,就要盖棺材板了。
长明灯突然灭了。
张大头口里念念有词,重新点燃了长明灯。
张大头最后看了张长发一眼,眼睛湿了,然后大手一挥,张宏亮他们就把棺材板盖了上去。
凤凰村就响起了钉棺材板的声音。
一共要钉七个棺材钉。
钉棺材板时,张秀秀跪在了旁边。当张宏亮钉左边的棺材板时,他每钉一个钉,张秀秀就要叫一声:“张长发向右躲钉——”当张宏亮钉右边的棺材板时,他每钉一个钉,张秀秀就叫一声:“张长发向左躲钉——”张宏亮的嘴巴里也喃喃地说着什么。钉完棺材钉,人们才可以哭,很多人就抽泣起来。张秀秀也哭了起来。
钉完棺材板,张大头就和张宏亮他们一起,把棺材抬到了门口。张大头把一只小公鸡绑在了棺材上面,大家都知道,这是“叫魂鸡”。
做完这些事情,吹鼓手们就敲起了锣,吹起了唢呐。鞭炮声也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张大头走到了棺材的前面,他要亲自给张长发抬棺。张大头等十二个人站好后,他弯下了腰,把杆子放在了肩膀上,大吼了一声:“起灵——”十二个人同时把棺材抬了起来。前面一个老者边撒着纸钱边说着话引路。抬棺的人跟在他的后面。棺材后面跟着吹鼓手。吹鼓手后面是披麻戴孝拿着哭丧棒哭得像个泪人般的张秀秀,张秀秀的后面是穿着白孝服的村民们。
送葬的队伍朝山上走去,留下了一路的纸钱和一路的忧伤。
这种乡村的忧伤在这个沉闷的早晨弥漫着,一个人就这样走完了他一生的路。
有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用空洞的眼睛看着送葬的队伍,她失明的眼中流下了浑浊的老泪。
这个人就是瞎眼婆婆。
这天中午,凤凰村热闹非凡。张大头把丧席办得相当隆重,好像是办一个大喜事,他用好酒好肉把全村男女老少招集在一起,以酒宴的方式向张长发告别。张宏亮端着酒碗大口地喝着酒,感叹地说:“长发叔好福气呀!死了有人这样办丧事,我要死了,如果能这样,就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很多人附和他,都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张大头听到了他的话,端着酒碗走过来,和大家干了一碗酒,然后大声说:“怎么,你们有想法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张大头活着一天,以后村里谁过世了,我都隆重地给他操办!人他妈的活着都不容易,死也不容易!”他的话说完后,响起一片叫好声。
张秀秀没有去吃饭,一个人躲在闺房里,郁郁寡欢。
村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去吃丧席,那个人就是瞎眼婆婆。
阳光灿烂。
空气中浮动着热烘烘的气息。
凤凰村后山上,张姓人家的坟场上的那座新坟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瞎眼婆婆,她可以闻到新坟上新鲜的红土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息,热风吹拂过来,坟前的纸钱飘飞。瞎眼婆婆看不到那些飘飞的纸钱和新坟的模样,但她可以感觉到某种凄凉和落寞。
许多风云从她空洞的眼中飘忽而过。
瞎眼婆婆长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命运!
那个汉子呢?那个曾经拉着那个姑娘走向血与火道路的汉子呢?那时,那姑娘躲在残墙下的角落里如一片秋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是他带着她离开了毁灭的村庄,他们知道,他们是这个村庄的幸存者,是否有别的什么人还活着,他们一无所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到那生养他们的地方。
汉子带着她,一路寻找新四军,因为他知道,新四军是抗日的队伍。他们经常得知新四军在某地,可是赶过去后却不见了队伍的踪影。这样追寻了近两个月,他们终于追上了新四军的队伍。
那是个傍晚,他们闯进了新四军的营地,新四军把他们当成日本人的探子给抓起来了。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
当他被新四军绑起来时,就大声喊叫着:“我不是汉奸,我是来投军的,我要和你们一样,拿起枪杀日本鬼子!狗日的日本鬼子烧了我的家,杀了我家的人!我恨不能挖他们的心,吃他们的肉!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姑娘只是流着泪,什么也没有说。
汉子的大喊大叫,把新四军里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吸引过来了。
当官模样的人审视了汉子一会儿,便对手下的兵笑了笑说:“给他松绑吧!”
他手下的兵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当官模样的人还是微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他不像是汉奸,他也是个苦大仇深的汉子。”
新四军把他留下了,却不收留那个姑娘。
姑娘一直流着泪,不知说什么好。
汉子“扑通”一声给当官模样的人跪下了:“长官,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相依为命,无家可归了,你就连她一起收留了吧!”
汉子的眼中淌下了滚烫的热泪,还给他磕头。
当官模样的人说:“快起来,快起来,我们新四军里不兴这一套,你不应该朝我下跪!”
汉子倔强地说:“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当官模样的人见他如此决绝,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们把她也留下,就让她去做卫生员吧。”
姑娘知道,她还没有和汉子成亲,只是他的未婚妻,汉子这一生也再没有给任何人下跪过。姑娘参加新四军后,一直在新四军的卫生所工作,很少见到汉子,汉子也从来不去看她。姑娘只是听一些送到卫生所的伤员说起汉子来。说他是个打枪的天才,第一次上战场就打死了好几个鬼子。汉子很快就在连队里成了有名的神枪手。在一次夜袭中,部队被鬼子的一挺重机枪挡住了,一下子就死了好几个战士。汉子端起了手中的步枪,也没有怎么瞄准,一颗子弹射出了枪膛,鬼子那个机枪手就趴倒在那里了,机枪一哑火,战士们就扑了上去……听到伤病员夸汉子,姑娘的心甜滋滋的。她相信她的汉子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姑娘在参加新四军的两个月后,发现自己怀孕了……
2
朱未来睁开了眼睛,头很痛,像是头骨某处裂开了一条缝,还有冷冷的风透进脑缝。
他身在何处?
这是一个洞穴,深不可测的洞穴。朱未来发现自己被捆绑着双手,捆着他双手的是一根韧性很强的藤蔓。他用力挣扎了一下,无济于事,根本就挣脱不了。他那被树汁伤害的手背已经溃烂了。
他被放置在一个角落里,头靠在石壁上,石壁潮湿而且冰冷。朱未来的心颤抖着,想起了那黑乎乎的枪口,和那个怪人。
朱未来看到了一堆火,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那堆火上面还有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吊着一个钢盔,钢盔上好像在烧着水,朱未来听到水开了后在钢盔里滚动的声音。朱未来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已经干裂开了几条缝,疼痛极了。他多么想喝水呀!可他的手被捆绑着,浑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的嗓子冒着火。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时间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钟非呢?他是不是也被那个搞不清楚是野人还是野鬼的怪物抓到这个洞穴里来了?还有沈鱼鱼,她现在在哪里?还在梅花尖的顶峰等着他吗?沈鱼鱼让他心痛,他第一次为一个女生如此心痛。朱未来十分沮丧,自己原来如此的不堪一击,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
男子汉了呢。
朱未来使出**的力气,喊了一声:“钟非——”
洞穴里传来沉闷的回响:“钟非,非,非,非——”
朱未来期待着钟非的回答。如果钟非在这个洞穴里,他会感觉到某种心灵的依靠。可过了老大一会儿,他也没有听到钟非的回答。
朱未来听到了脚步声,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也许是钟非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在朝他走过来。那是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想起了沈鱼鱼在山顶时和自己说过的话,心又凉了,这个走来的人不是钟非,而是那个怪物。
果然,不一会儿,那个浑身焦黑,面目狰狞,长发蓬乱的怪物就出现在了朱未来的眼帘中。
让朱未来惊骇的是,怪物枯槁的手上抓着一条蛇。
那条蛇又粗又长。
他的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掐住蛇头,蛇身缠在他的手臂上。
怪物朝朱未来走过来,朱未来浑身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惊惶地注视着怪物手上的蛇。
怪物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满是伤疤的脸挤在一起,嘴巴咧了咧,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朱未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语言。
怪物边说边把蛇头在朱未来的眼前晃了一下,朱未来惊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裤裆里一热,尿都被吓出来了。
怪物看到朱未来吓坏了的样子,叽叽地笑着,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夸张地扭曲着。然后,怪物站了起来,离开了朱未来。
怪物走到那堆火边,一手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刺刀,把蛇头放在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用刺刀活活地把蛇头给切了下来,蛇头落到了一旁,还在抽搐着,嘴巴微微地开合着。
怪物没有理会蛇头的痛苦,他把蛇一段一段地切下来,扔进了钢盔滚滚的开水里。怪物给火堆里添了几块木柴,然后走到洞穴的一个角落里,抓起了那支步枪。
朱未来重新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怪物抓起步枪时的那个熟练的动作,朱未来还发现,那个角落里堆着许多枪,还有一门迫击炮,另外还有不少看上去像军用品一样的东西堆放在那里。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个怪物的真实身份又是谁?朱未来的脑海里一片迷雾。
怪物抓起了枪。突然半蹲下来,端着枪朝他瞄准。那姿势是十分标准的军人瞄准的姿势,看上去像受过军事训练的样子,朱未来参加过军训,他心里很清楚军人是什么样子的。怪物手中的枪又一次对准了他,如果说在浓雾的丛林里,怪物没有朝他开枪,那么现在呢?
朱未来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面对着黑黝黝的枪口,朱未来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也许钟非也是这样被怪物捉到了洞穴里,然后怪物端起步枪,向他瞄准,怪物的枪响后,钟非应声倒下,血流了一地,怪物用刺刀把他的头割了下来……朱未来惊魂不定地想着时,怪物手中的枪响了。
清脆的一声枪响,朱未来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颗子弹朝自己飞过来,他张开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
3
钟非的确听到了那一声沉闷的枪响。枪声响过之后,洞穴里还有嗡嗡的回响。钟非在黑暗中想,这枪是谁放的?难道是洞穴地上那些骷髅干的?钟非觉得很冷,一阵一阵地发抖。脸上的伤口一定是发炎了,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饥饿还是死死地折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