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秋高气爽。湛蓝的晴空下,李沨站在京城最高处的望京塔上眺望,将半数京城尽览眼底。他看着城东甫元门处聚集了无数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远远看去好似密密麻麻的蚁群。身边的小侯爷段明成出声道:“瑜王今日真是风光,不知圣上会有什么赏赐?”沈天集则收回目光,他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上,拿起方桌上的棋子敲了敲棋盘:“我说,咱们今儿个不就是出来躲清闲的吗?还看他作甚?”段明成凭栏眺望,闻言扭头对沈天集说:“你还说,这场子还是我从国师那里借来的,他可没说允许我们在此处畅饮。”他意有所指,沈天集微微一笑:“哈,你知道我带了酒来?”他性格不羁,但今日脸上多了几分失意。李沨走过去和他对坐,一言不发地拿起手边的白棋落下一子。沈天集看见他落子,直起身来也随之落子。二人你来我往,根本没有什么思考的余地,几乎是一人刚下完,另一人便紧接着落子。段明成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远处入城的凯旋大军上,但耳边传来接连不断的落子声。白玉和墨玉制成的棋子晶莹光亮,拿在手中温润光滑。原是为了下棋之人能够在思索时细细品味,却不想被这二人这般急切地下子。玉石碰撞的声音极其悦耳,段明成忍了好一阵,终究忍不住开口。“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如你所见,下棋。”李沨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棋子,他举起来朝段明成晃了晃。“哪有你们这么下棋的?”段明成抱怨着,离开围栏走近方桌。看见玉质的棋盘上已经落了大半棋子,他仔细察看,果然他们没有认真落子,只是随意发泄着内心的情绪。段明成叹道:“你若是真的喜欢,便叫你父王去提亲,别在这里做撒气的事。”沈天集恍若未闻,催促李沨:“到你了,快些。”李沨没有落下棋子,拿在手中“当当”敲了两声:“明成说得对,你不去试一把,怎能知道结果?”沈天集冷笑:“她对我只是当成一般世家的族兄,而且郑相一家都盘算着把她送到宫中,我去挑明了,只会更加失意罢了。”见李沨没有继续的意思,沈天集索性把手中的棋子丢在棋盘上,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早先放入的酒壶,打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对面的两人看见他这副模样,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沈天集自从那日马场初见郑相女儿郑嘉妍,惊鸿一瞥后念念不忘,趁着妹妹沈令伊将自家马场借出来供诸位同学修习骑射,他也做了几次老师。一来二去,心中的悸动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因为相处交往,日渐加深。但他清楚,自己在郑嘉妍的心中没有特别的地位,贸然表白只是会把她吓得远离。沈天集想等两人相处时间久了后,春雨润无声一样把自己装进郑嘉妍的内心,再倾诉心意。谁知前段日子一场宫宴过后,郑嘉妍被皇上选中,被赐予太子做侧妃,太子正妃是御史程奇的女儿程涵。因为之前太子的婚事屡屡不成,皇帝只指了一正一侧两位妃子。皇帝金口玉言,当着诸位朝臣和亲眷面前,此事落定。沈天集的目光在郑嘉妍面上转了几次,见她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心中百般滋味,不知何处说。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到现在,李沨前几日才从建安归来,和李沛入宫回复,等他忙完,从段明成口中听闻沈天集的事情,便拉着他去喝酒,但沈天集推辞,反向段明成问望京塔如何上去。段明成过世的父亲与国师吴渊是多年好友,吴渊出门跟着太后出门远行,便把望京塔的钥匙交给了段明成保管,他时不时会叫人进去洒扫,自己偶尔也会进去观景。好友有事相求,而且这事情只是举手之劳,段明成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便有了今日这一幕。段明成和李沨没有阻拦借酒浇愁的沈天集,段明成还好,李沨竟然起身坐到沈天集身边,接过他的酒壶自己豪饮起来。沈天集愣了下:“你喝什么?我看你和那小姑娘不是挺有缘的?前两天不是还说在建安偶遇了?”李沨把酒壶递回去,轻叹道:“你不知,她对我,就好像郑嘉妍对你,根本没有任何心动。”沈
天集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差点把手中的酒壶砸过去:“你们不是要被赐婚了?怎么?礼部还在拟圣旨?”段明成闻言摇头:“你不知,他去问过太子怎样推却婚事,太子指了个昏招,叫我去找国师排二人的八字。你知道,国师跟着太后出去,等他亲自算了八字寄信回来,不知要过多久。”沈天集指着李沨哈哈大笑:“你竟然去问太子?”李沨被他笑,也不气恼,一脸淡然地说道:“那又如何?我总不能直接冲到父皇面前否决。”沈天集笑了一阵,察觉有哪里不大对,遂问李沨:“你不是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为何要推三阻四?”李沨被戳到痛处,饮了烈酒变红的桃花眼瞪了沈天集一眼:“她说不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天集笑得差点捶桌,他从未想到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这般傻里傻气又执着怯懦。笑着笑着,心中的悲凉逐渐站了上方,他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拍着李沨的肩膀:“你啊,比我幸运。但是做人不要太君子,想要的首先要尽在掌握,才会来日方长。”说罢,不去看其他二人是什么面色,沈天集径自走向外间,站在观景台前凭栏远望,任由高处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城门处的大军是此次战役的主要立功者,余下的士兵则驻扎在京郊附近,等待皇帝的奖励。此时先头的将领已经走过大半的康宁大道,浩浩荡荡直奔皇城。沈天集转身对李沨和段明成说道:“他们快进皇城了,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吗?”李沨摇头:“我得进宫,不过晚上去便是,等下估计是在朝廷中嘉奖功臣,我们到不到场无所谓。”三人接着喝了一阵,把沈天集带来的酒全部清空,这人倒是爽利,把陈年的佳酿装了三四壶带来。酒醉微醺,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倚在栏杆上朝下俯瞰京城,被夏末初秋的微风吹过,晕沉沉的头脑变得逐渐清醒。又在望京塔上坐了一阵子,直到日头西斜,李沨才和两位友人作别,回到宫中。他的王府已经快要修整完毕,但李沨习惯住在宫中,皇帝并不在乎他住在哪里,还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寝殿看起来亲切舒适。李沨利用短暂的空余时间洗漱整齐,换了件天青色圆领锦袍,上面用银线绣了云纹,行走间风流倜傥,仿佛之前在望京塔上醉酒的人不是他。李洵见到李沨不免又是一番数落:“你为何不来殿前?父皇还问起你,我借口你去到城郊帮我去查验狩猎装备,到时候父皇问起别说差了。”李沨敷衍地说道:“知道了。”今晚的宫宴只有立功卓越的将领以及皇室成员参与,后日才是众朝臣与亲眷同宴。李沨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随意地四下观察,无意间竟然看见瑜王李溪跟在皇帝身后缓步走进大殿。他身边是七皇子李济,今年十四岁,人小鬼大。李沨低声问李济:“瑜王怎么会跟在父皇身后进来?”李济白了他一眼:“四哥要不是偷偷溜走,就会知道瑜王立了多大的功劳?”李沨拍了李济的头:“好好说话。”李济被敲得头疼,他这个四哥平时嚣张霸道,宫中的皇子都被他教训过,因此李济乖乖回道:“瑜王在宁州使了一个空城计,唬地那群胡人以为宁州驻兵全部被调去了成集,趁着夜黑风高想一举攻占宁州。谁知被虚晃一招,反而全歼主力,之后章蔚然又主动带兵出击,围剿那群落荒而逃的胡人,活捉左贤王。迫使他们派出使者签订合约,五年之内再也不敢骚扰边疆。”李沨听到李济的介绍,也从心中生出一种敬佩:“章蔚然竟然如此厉害。”他对章家的二公子章牧晏印象不佳,但对于他这个大哥却十分敬佩。章家一直是武将世家,章蔚然自幼习武,十五岁上便随父亲征战沙场,不过五年便能独当一面。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竟然能立下如此战功,不知今后还会如何光耀。虽然已经许多年没见过章蔚然,李沨还是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他挺拔的身影。章蔚然一身玄色长衫,墨色的底衫上用金线绣了团蟒。他长身如松,身姿卓绝,样貌又同章牧晏有几分相似,远远看上去与世家公子没什么不同。但等他走近,才会从他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和绝
然的气质上察觉到此人的与众不同。章蔚然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跟着皇帝和李溪走到座位上入座,他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目光,遂毫不示弱地直射回去。向他看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大约不到弱冠之年,俊朗无双的外表与太子李洵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四皇子了吧。章蔚然柔和了神色,见李沨笑着对他举杯,也回了一个举杯。两人在空中对着举杯,共同饮下一壶酒。酒宴正酣,李沨抓着李济,从他口中问出了早前的朝堂上有哪些趣事。李济哪里知道他嘴里的“趣事”是什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趣事,李沨拍拍他的头,笑着说小七怎么还是那么傻。李济摸不着头脑,被李沨这么一笑,不知怎的从背后冒出一阵冷汗。好像,上一次他四哥对他这么笑的时候,他好像被四哥狠狠追着打了一顿。李济对李沨说道:“四哥,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呗,何必来吓我?”李沨不急不慌地拿起酒杯,对着李济说道:“说吧,我听着。”李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比如李溪的功劳不小,但是皇帝却格外青睐章蔚然,甚至授予他骠骑将军的名号。当然,对于李溪这个侄子,皇帝还是很喜欢,还准许李溪向他提一个要求。李溪却说此承诺太贵重,他担当不起,不肯应下。皇帝遗憾地收回成命,赐给李溪一只免罪金牌,这一次李溪没有推却。有点意思,李沨摸着下巴勾出一抹微笑。他这个堂哥说起来,也与皇位有几分渊源。先帝建成帝早年间立了皇后的嫡子为太子,可惜太子寿命不长,只活到二十三岁便撒手人寰,留下一个遗腹子,也就是李溪。先太子去世后,皇后为了不使当时的贵妃宁氏所出的六皇子被立为太子,便扶持孤身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为太子。皇后背后的家族势力远比贵妃强大,先帝不得不考虑和权衡利弊,最终改立现在的皇帝为太子。皇帝继位后,把自己的生母,早逝的月嫔封为太后,为此惹恼了扶持他登基的太后,太后索性带着国师离京远去,美其名曰探访仙踪,实则是出去散心。李溪身为先太子的遗腹子,自出世便被封为瑜王,因为年纪过小,根本不曾被先帝放在继承人的考虑范围之中。他早些年被太后送到外祖家中抚养,远离京城夺嫡的是是非非,但前些年被外祖家送回,曾经襁褓中的稚儿已经长成了高大俊朗的青年。皇帝既感到欣慰,又从心底生出许多猜忌。毕竟论起来,李溪的生父先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他不过是太后在当时权衡之下作出的最佳选择。皇帝见到出类拔萃的李溪,就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当初意气风发的先太子。他心底的晦暗无法言明,但李溪却敏锐地察觉出,在京城呆了几年,便自请离京去往西边戍守边关。这一去,就是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