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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第十七章

梨花满天人体彩绘现场一聚会上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

音乐还在响,却只剩下节拍器“咚哒咚哒”的声音,所有的人声和乐器的声音仿佛都被一只巨大的注射器抽走,剩下的只有单调的节拍。

大厅里忽然变得很空,狂欢的人群变成虚实不清的幻影。我坐在那里,手边还放着仍未挂断的电话,小朱略带哭腔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那里面传出来,“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红棉还在计划新年……”。

狂欢的人群仍在舞动,空中响着一支好听的歌,没有人察觉到一个美丽女人的离去,她的离开对这个世界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时间照样滚滚向前,她的位置很快就被新人占去:收音机里很快就会传出另一个甜美的嗓音,她可能叫小薇、桑桑之类,但永远不会是红棉了。红棉就像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闪亮而过,永不再来。

我和任逸从狂欢现场出来,赶去医院。

没想到平安夜北京的大街小巷竟会堵车,而且堵得那么死,在三环路上每挪动一寸,都要花上半辈子时间。车上的人因为堵车变得异常焦虑,车内响起了一首我和红棉都很喜欢的英文歌,红棉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在电台里播放这首歌。

那是一首几声部同时吟唱的歌,声浪层层叠叠,好像迎面涌来的潮水一般,有浪花飞溅到脸上,水珠被击碎,被破开,被分裂,车上每个人仿佛都感觉到那水珠的分量,不约而同轻晃动脑袋,使面孔上的水流淌下来。

我对任逸说:“可能来不及了。”

任逸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以安慰我的情绪。

等我们赶到医院,已是后半夜了。在车上我就有种预感,我可能见不到她了。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小朱一个人站在那里等我们,他说刚才来了好多亲戚,现在他们都走了。

三天后,在八宝山其中一个告别室里,有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听小朱说红棉的家人不主张通知太多人,因为女儿生前是电台DJ,喜欢她的人想必不会少。如果告别仪式上出现太多陌生人,红棉的母亲担心场面会失控,无端增加更多的心理负担,使痛失爱女的悲痛愈加深重。

但那天还是来了很多喜爱红棉的听众。他们身穿黑衣,神情肃穆地走在白雪间,一阵大风吹来,那群黑衣人同时放飞手中的白花,一时间,梨花满天,有人举着红棉的黑白照片。

她的笑声就在我头顶。

家里满是“妖艳红棉”的衣服,她像精灵一样无处不在。我在夜里听到她录播的节目,她的笑声又来了。

我和任逸静坐在餐桌前,他手里拿着一本他专业方面的书,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我在一张纸上不断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某家报纸要我给读者写一段话,祝贺新年之类,可是,我无意间写出的,全都是悲伤的话。

任逸从书中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你在写什么?”

任逸说公司将派他出国培训半年,等他从国外回来我们就结婚。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国家图书馆看姜文的新片《寻枪》,我含糊地听到“出国”两个字,立刻惊声尖叫起来。

“不——”

黑暗中愤怒的目光,如小刀子一般齐刷刷地投向我。

银幕上的两个人正在比赛骑自行车,一个是小偷,一个是警察,他们正急速奔驰,车速像飞一样快。

他们的动作,仿佛被我尖锐的声音切了一刀,两个人在银幕上同时抖了一下(被我吓的)然后我们一路吵了出来,我也不知哪儿来的斜火,一股脑儿地骂他。他也不说话,就那么听着。

我们从国图电影院一路吵出来,在下午的滚滚车流中,我们断断续续听到对方的谈话。

就不能不出国吗?

就不能让别人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决定大概主要是我一个人在说,不讲理的话说了一大堆。我们迎着北风漫无目的地走了半站地,我忽然想起电脑里还有一篇“卷首语”在等我,便招手拦了一辆车,一头钻进去逃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中午,收音机里正放着麦当娜美妙的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我正忙着把昨夜写的“卷首语”再看一遍,电话铃响了。我以为又是杂志社的人来催稿,就拿起电话说:“好了好了,我马上发伊妹儿。”

电话里的人却说:“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什么愿意不愿意?”

“出国的事啊?昨天吵架不是因为出国的事吗?”

“噢。”

昨天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写稿,写完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竟把吵架的事给忘了。

任逸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答应下来。正好下午我有时间把事情好好想一想。拉开卧室的窗帘,下午的阳光大面积地从玻璃窗里射进来,我垫高了枕头躺在床上,看着窗台上水晶花瓶里斜插着两支白色百合花。

我想,昨天我一听出国的事那么生气,主要是“出国”两个字惹着了我。

录像带的事一出,任逸就好称“出国了”。

但据知情人透露,此人并未出国,他就躲在国内。

阳光在我脸上移动,我想任逸这次出国培训,对我来说说不定是一件好事,我可以趁他不在这半年时间,把过去的事该查的查清楚,该忘的就彻底忘掉。任逸走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巫美丽。

任逸出国了。最后一夜我们一起听舞曲,有一首特别好听的叫做《我们都是星星做的》。我们一直在不停旋转,在星星般的空间里旋转。我们好像上了弦的木偶,转呀转呀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我听见有星星相互碰撞的声音。

流水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

做梦的声音。

我依偎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幻觉中有无数绵软的海草柔柔地在空中招摇着,天空倒置,地面碧蓝。我们脚下踩着棉软的云朵,海水在头顶缓缓流过。

我觉得疲倦,大脑既兴奋又疲倦,旋转还是无法停下来。我先是笑,后来笑着笑着又开始掉眼泪,把任逸吓坏了,他扳住我的肩,不让我再转下去,他开始吻我掉下来的眼泪,他说“我不走好吗?你别哭好吗……”。

我还在掉眼泪,好像一个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不知如何关上。我们坐到沙发上去,任逸不停地给我拿纸巾,我一个劲儿地对他说:“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一夜缠绵。

第二天一早,我们急急忙忙赶往机场。

任逸临上飞机前,说了句让我深感意外的话,他说:“你以前的事,其实我都知道——”后面的话,被播音器里广播登机的柔软女声掩盖掉了,“某某班机现在正在登机。”我没有听清任逸后面的话,再看他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我给人体模特巫美丽打了无数电话,说我想见她,跟她聊聊。自从女友红棉去逝之后,巫美丽成为惟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那桩“桃色新闻事件”一定是有人幕后一手策划的,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那只幕后黑手从阴暗的角落里揪出来,把事件摊在阳光下,让阴暗的东西彻底曝光。

巫美丽在电话里总是不能确定自己的行踪。

比如,原本说好星期三中午见面,临时她又变卦了,说跟人约好了拍照(不过她强调是裸照,说我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看看)。我在一张纸上记下她说的地址,把那张纸夹进一本书里。

三天后之后,那张纸上的地址把我指引到一个奇妙的空间。

天气晴好,我刚刚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心情很好地走在街上。手心里攥着一张纸,不时展开来看一眼。皱巴巴的小纸片上,画着奇怪的地图,那是我根据巫美丽在电话描述的路线,用签字笔歪歪扭扭在一张纸上绘成的。我走进老城区的一条古老胡同,蓝天在胡同里变成狭窄的一条,两边是令人窒息的灰墙。

我走进最普通的一户人家,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落。院中嗅不到任何艺术的味道,院子里晾着一排红红绿绿的小孩衣服,那衣服像是被人刚刚从水里捞出来,没有经过洗衣机的甩干,衣服滴滴嗒嗒滴着水。

一个胡同里寻常小院,窗台下面堆放着呈错落形摆放的蜂窝煤。

有洗衣粉味的滴水。

什么人正在厨房里煎药,苦涩的味道布满四周,使人想起院中可能居住着一个卧室不起的老人。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正欲转身离开,听到有个清亮的女声在我背后响起:“玫瑰,你来了?”

门上的小窗蒙着蓝底小花布,门打开或者关闭的时候,门上的花布兜着风,一颤一颤地动。“进来吧,”巫美丽说,“马上就要开始人体彩绘了。”摄影棚就是民居中的一间,这让我感觉颇为意外。外面照常过着常人的日子,隔着一道门,摄影棚里却别有洞天。

巫美丽坐下来画面部的妆,她还没脱掉身上的衣服,正专心地坐在镜前画眼线。

我有点无法想象待会儿她脱掉衣服时的情景,总觉得可能会有一点尴尬和不自然。

当巫美丽化好妆,她就开始脱衣服了,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种尴尬,她显得自然极了,她把身上的白毛衣向上一掀,露出里面一截雪白的身体和胸衣。她很快脱掉上衣,只剩一条紧身牛仔裤,她的身体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令人看一眼,只会感觉头晕。

牛仔裤也脱下来。

她的身体具有一种完美比例,修长,丰满,结实,我从没见过像巫美丽这么美的女人体。彩绘艺术家是个梳小辫的男子,他蹲在那里,面无表情细细地画,就像面对画布。模特的左乳被画上一朵硕大的牡丹,牡丹是怒放中的形态,花的中心就是模特骄傲的乳头。

绘制完毕,摄影师开始拍照。

她动起来,身上的牡丹花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那些妖冶迷人的花,每一朵都像真的。女人摆出女人姿势,花朵摆出花朵的姿势,它们就像是相互独立似的,独立而又诱人,我仿佛闻到了花朵芬芳的气息。

晚饭我请巫美丽一起吃,原本想谈谈录像带的事,没想到巫美丽滔滔不绝谈起安栋来。她说安栋老缠着她,她说她一见到安栋就喘不过气来,因为那个人太烦人了,正说着,服务生拿了菜单来,我示意让对面的小姐点菜。

巫美丽一边翻看菜单一边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对不起,最近囊中羞涩。”

我忙说:“哦,没关系,我来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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