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贞观之治,开元之治,包括武则天临朝,频繁改年号的那些岁月,在中国历史上,都称得上是盛世。凡盛世,都有贤相,例如太宗有魏徵、房玄龄;武后有狄仁杰、张柬之;玄宗有宋璟、张九龄,在这些名相的辅佐下,国力强大,国势鼎盛,仅当时的长安,常住的外国人就达好几万,是座国际都市,可以想像当年辉煌的程度。但李隆基晚年,信任非人,用李林甫为相,遂导致安史之乱,从此就由盛而衰了。
到了他的孙子德宗,本可以振作一番事业,但由于他“猜忌刻薄,以强明自任,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故其疑肖复之轻己,谓姜公辅为卖直而不能容,用卢杞赵赞则至于败乱,而终不悔。及奉天之难,深自惩艾,遂行姑息之政,由是朝廷益弱,而方镇愈强,至于唐亡,其患以此。”(欧阳修《新唐书·德宗纪》)奸相作祟,宦官当道,藩镇作乱,外族入侵,从此则由衰落而走向唐王朝的最后灭亡。
德宗李适,在中国三百多个皇帝中间,不是名声最坏的。因为他虽无德政,但贞元之治,总算太平了一段年月。不过,李适在排斥贤良,宠用奸佞方面,也不弱于他的祖父李隆基,以致政治腐败,战乱频繁,横征暴敛,百姓遭殃。因此,定他一个昏君或者贪君,大概是不冤枉他的。
有一次,坐在朝上的他,居然对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说出这番议论:“你太过于清廉和谨慎了,各道州府到长安来,送给你一些礼物,是人之常情,你全都拒之门外,一律不受,这不很合乎情理的,其实,如果送你一根马鞭,一双皮靴之类,收下了,也是无伤大雅的。”
历朝历代的皇帝,像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对手下掌管国政的宰相,恩准其腐化堕落者,还很少见。他连表面文章也不顾,明明白白地告诉陆贽,小小不言的贿赂,无妨收下,其实,等于暗示,即使是大撒手地纳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个李适,实在很有一点教唆犯的意味。
李适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诱使臣下公开纳贿呢?因为他本人,就是聚敛无度,永无厌足的贪君。他除了国库以外,还设“琼林”、“大盈”两座私库,储藏群臣进贡的财物,而他的臣下陆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使得他有些难堪,就得动员陆贽。这也是时下只要查出贪污渎职的官员,一定是一串、一窝,然后一锅端的缘故所在。因为他自己下水了,也得拉别人下水;因为看别人下水,有了油水,跟着来不及地下水。可陆贽不是这样的人,他坚决不下水,皇帝拉,也不下。
《后汉书·马援传》里,载过一首讽刺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民谣:“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丈,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儒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由于德宗带这个收受贿赂的头,上行下效,地方官员也在正税以外,用“羡余”的名义,搜刮民财,老百姓可就倒了大霉,以至于达到“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民不聊生的地步。
当时的大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一组诗,记叙这种惨状,题名《秦中吟》。诗人在诗前的序里,明确指出:“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贞元”,就是这位贪君德宗的年号。
其中第二首《重赋》,就写出了从皇帝到里正的层层盘剥,对百姓造成的苦难。“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里胥迫我纳,不许暂逡巡”的凶狠,“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的悲惨,可以想像贪官盘剥之狠。一方面,皇帝和官府巧取豪夺了这些财物,堆在仓库里,任其腐烂;一方面,老百姓却饥寒交迫,连遮体的衣衫也无有。所以,诗的最后,感叹系之:“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陆贽是个非常严谨的人,“本畏慎,未尝通宾客”,“小心精洁,未尝有过”,拿今天的话说,是个廉政的模范干部。欧阳修《新唐书·陆贽传》载他年轻时,曾经到寿州去拜见当地的刺史张镒,这位刺史是很孚众望的大人物,和陆贽谈了三天三夜以后,对这位年轻人的学识见解,治国抱负,钦服之至,就要求和陆贽成为一对忘年朋友。分手时,张镒送给他一笔巨款,说是:“请为母夫人一日费。”陆贽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刺史当然坚持要他收下。最后,陆贽只好让步:“敢不承公之赐!”但仅仅受了他礼物中的一点茶叶。唐代的茶叶都压成团,所以,他拎了一串龙凤团茶离开张府,可见他是多么严格要求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