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做客马来西亚,参加《星洲日报》花踪文学营的活动。
其中在槟榔屿逗留了两天,那是一座很有中国味的热带城市,和广东、福建的建筑格式,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在城里走来走去,毫无“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在一次与文学爱好者的交流会上,一位本地的中年人,我想他可能是位教师,站起来侃侃而谈,说到清末民初的那位文化怪人辜鸿铭,就出生于马来西亚这个海滨城市时,很为之自豪。虽然,他在当他的满清进士时,做两湖总督张之洞的幕宾时,籍贯都写的是福建厦门同安,其实那是他的祖籍。他出生在槟城,八九岁就到英国读书去了,还曾到德、法、意、奥诸国游历求学,然后才学成归国,再从头投入儒学的怀抱。他和大部分学有所成的中国人不同,先在国内奠定深厚的学养基础,然后到国外再充实自己。大概人是有一种喜新厌旧的趋向,对于先前耳熟能详的一切,常常会被后来才了解的事物的新鲜感所压倒,所以,辜老先生与那些到了外国以后盛赞月亮也是外国的圆,而对中国则视之若敝屣的假洋鬼子不一样,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表现出强烈的尊崇。
那次槟城演讲会上,提到这位名人时,上了年纪的听众,还略有回应,而很多与会的年轻男女,对辜鸿铭三字,表现出耳生的神态。估计,在我们这里的青年人,对这位曾经与俄国托尔斯泰通过信,曾经是印度泰戈尔的朋友,曾经被英国毛姆虔诚地表示过敬意的大学者,知之者也不多了。
然而,他的名字曾经很响亮过的,至少他的怪癖,使他成为在本世纪一二十年代,京师轰动,举国侧目的一位人物。他用英文写成的《中国人的精神》(TheSpiritoftheesePeople)一书,对于西方世界,产生的反响,其热烈程度,还没有一个其他的中国文化人,可以相比拟。罗曼·罗兰说他“在西方是很为有名的”,勃兰兑斯说他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可见评价之高。于是,在那个有点暖雨,有点热风,但一会儿又雨住风停、月明星稀的南洋之夜,主人陪着我转悠在槟榔屿的港湾曲巷、滩涂木屋,旧街老店,庙宇祠堂之间,想探究与这位名流相关的遗址残迹。真遗憾啊,沧海桑田,黄鹤已飞,除他的名字外,这个城市里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了。
知道辜鸿铭这个名字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那根在民国以后的北平知识界中,堪称独一无二的辫子,那是辜鸿铭最明显的标志。连为他拉洋车的车夫刘二,也和他一样,拖着西方人嘲之为猪尾巴的辫子,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第一个成就,便是全中国的男人头顶上那个辫子,一夜之间,剪光推净,独他却偏偏留起来,自鸣得意。他在清廷,算是搞洋务的,按说是维新一派,但皇帝没了,竟比遗老还要遗老,这也只有他才能做出的怪异行径。那时的他,戴瓜皮帽,穿方马褂,顶红缨辫,穿双脸鞋,踱四方步,出入北大校园,在红楼的课堂上,大讲英国诗,据说是当时的京城一景。
他在北大教书,学期开始的第一堂,叫学生翻开Pageone(第一页),到学期结束,老先生走上讲台,还是Pageone。书本对他来讲,是有也可,无也可的,他讲授英国诗,举例诗人作品,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如翻开诗集对照,一句也不会错的,其记忆力之惊人,使所有人,包括反对他的,也不得不折服。据女作家凌淑华回忆,辜鸿铭到了晚年,还能一字不移地当众背出上千行密尔顿的《失乐园》,证明他确实有着非凡的天才。
在课堂上的他,挥洒自如,海阔天空,旁征博引,东南西北,那长袍马褂的样子,不免滑稽可笑,但他的学问却是使人敬佩的。他讲课时,幽默诙谐,淋漓尽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用中文来回答英文问题,用英文来回答中文之问,间或又插入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阅历之广泛,见解之独到,议论之锋锐,令问者只有瞠目结舌而已。因此,他的课极为叫座,课室里总是挤坐得满满的。
他有许多幽默,也传诵一时,譬如:一位外国太太反对他赞成纳妾的主张,问他,既然你辜先生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太太,那么一个女人,是不是也可以有四个丈夫呢?这个拖小辫子的老头子对她说,尊敬的夫人,只有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没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道理。譬如:他说蔡元培做了前清的翰林以后,就革命,一直到民国成立,到今天,还在革命,这很了不起。他说他自己,从给张之洞做幕僚以后,就保皇,一直到辛亥革命,到现在,还在保皇,也是很了不起的。因此,在中国,他说,就他们两个人堪为表率。
那时的北京大学,就是这位蔡元培先生任校长,他主张学术自由,主张开明精神,不光请这位拖辫子的遗老来讲课,也请胡适、陈独秀、周树人兄弟这些新派人物执教。这些新文化运动者,尽管不赞成他的保守的、落伍的主张,但对他的学问,却是敬重的。当时,学校里还有不少的外国教授,也是世界上的一流学者。这些洋教授们,在走廊里,若看到辜老先生走过来,总是远远地靠边站着,恭迎致候,而辜氏到了面前,见英国人,用英文骂英国不行,见德国人,用德文骂德国不好,见法国人,则用法文骂法国如何不堪,那些洋人无不被骂得个个心服。就这么一个有个性的老头子,不趋时,不赶潮,我行我素,谁也不在他的话下。
光绪年间,他从国外归来,在张文襄幕府当洋务文书,时值这位总督筹建汉阳兵工厂,他参与其事,张之洞接受另一洋务派,也是东南大买办盛宣怀的建议,委托一个外国商人主持此事。辜鸿铭和洋人接触几次以后,封了一份厚礼,请他开路了。过了几天,张之洞想和这个洋人见见面,他的下属告诉他,那洋老爷早让辜师爷给打发了。他把辜鸿铭叫来责问,辜正色地对他说,不一定凡洋人都行,有行的,也有不行的,我们要造兵工厂,就得找真正行的。辜鸿铭遂委托他的德国朋友,请克虏伯工厂来建造,结果,汉阳兵工厂在各省军阀建造的同类厂中,是最好的。这个厂出品的步枪“汉阳造”,一直是很有名气的。
所以,他对于洋人的认识,和那个时候普遍的见了外国人先矮了半截的畏缩心理,完全相反,他是不大肯买外国人账的。五四以后的文化人,言必欧美,一切西方,恨不能自己的鼻子高起来,眼珠绿起来,也是很令人气短的。直到今天,这种贩卖外国文学的唾余,来吓唬中国同胞的作家、评论家,还是络绎不绝于道,实在是让辜老先生九泉下不会很开心的。
有一次,一位新应聘而来北大的英国教授,在教员休息室坐着,见一位长袍马褂的老古董,拄着根手杖,坐在沙发上运气。因为不识此老,向教员室的侍役打听,这个拖着一根英国人蔑称为“pigtail”(猪尾巴)的老头是什么人?辜鸿铭对此一笑,听他说自己是教英国文学的,便用拉丁文与其交谈,这位教授对此颇为勉强,应对不上,不免有些尴尬,辜叹息道:“连拉丁文都说不上来,如何教英国文学?唉!唉!”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