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上海轿车跑起来比长途汽车站发出来的破客车舒服多了。大姑在后排座上仰头酣睡,那祖传的鼾声几乎压过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听见鼾声,胡局长刚开始还笑眯眯地回头看。时间久了,他那眉头就越锁越紧。
司机忽然一扭头对我说,你大姑幸亏一辈子守寡,不然可将哪个男人害苦了。
我说,害人的事恐怕只有你这号人才会做。
我找不出别的话,只好硬呛他。
胡局长赶忙说,其实打鼾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习惯了就行。好多女人听惯了丈夫在枕边打鼾,一旦丈夫出门了,反而怎么也睡不着。
人精一样的司机知趣地跟着胡局长说,我听人说,李厅长睡觉也打鼾。
胡局长问我,是吗?
我对李小林的情况知之甚少,但又不便在他们面前露馅,只好含糊地说,别瞎议论人,人家打鼾不打鼾与我们不相干。
司机说,很对,打鼾也好,不打鼾也好,都是革命工作需要。
大姑的鼾声忽然停了。她睁开眼睛扫了扫车内和车外,然后问,长江过了没有?
胡局长说,没有,还有百把里才到哩。
大姑喃喃地说,到了长江可别忘了告诉我。
说着话,大姑低一低头便又睡去。
司机一揿车上录音机的按键,一阵歌声飘扬起来。几首歌唱罢后,我又听见了《萍聚》。那旋律一起,心里就有几分伤感。
车窗前面迎面扑来的路越来越熟,越来越亲切,我已经嗅到读书时,待了两年的美丽黄州城的气息。不止是每次离家上学必须从这条路上走,还因为那年踏青时节,凌云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在这路上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地播下了许多亲密。凌云说这是密植,回来时一定是大丰收。
那天晚上,凌云和我果然有了大丰收。
他收获了我。
我收获了他。
爱情也从精神的虚无浪漫,一跃成为生命的实在快乐。
此一时,彼一时,眼前冬日苍茫,一派迷蒙,枯枝败叶在寒潮中不是萧瑟也是萧瑟。那种满目嫩绿,春光鹅黄与浅红,似不经意的轻描淡写,只存于难以捕捉的幻想之中。
大姑的鼾声慢慢平缓下来。她的眼皮眨了眨,人还是没有醒。
我让司机将磁带倒回来,再放一遍《萍聚》。
梦里的大姑在这歌声中的睡相非常深情。
小城黄州到了。我嗓子里有些发干,两眼紧盯着窗外,师范专科学校的围墙最先出现,随后便是那棵从围墙上探出头来的大雪松。离校那年坐在汽车上看,它只高出围墙三尺,现在足有一丈多了。录音机里的歌声正好唱完“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一种戛然而止的东西猛烈撞着我的心。我忍不住抓住大姑的肩膀摇起来。
我说,长江!长江到了!
大姑睁开眼睛说,哪里?在哪里?
四周只有街道楼房与行人车辆。
胡局长回头说,快了,出了城就是。
大姑说,你怎么比我还性急!
大姑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会就移开,转眼间又飘回来。再回来时,大姑的眼神一点一点地从疑惑变成关注又变成温情脉脉。
大姑说,刚才是路过你的母校吧,那字牌一闪就过去了,我没看清楚。
我点点头。
大姑又说,回来时,应该顺路去看看小小。
我又点点头。
大姑忽然捏住我的手,小声说,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我摇着头否认。
大姑说,你脸也红了,心跳也快了,还不承认。谈了几个?
我等了一会儿才说,就一个。
大姑说,还爱他吗?
我说,不晓得。只晓得心里老惦记着。
大姑说,你也会惦记人?
我以为大姑是说我,抬头看时,见大姑一个人有些怔怔地发愣。她嘴唇在喃喃地动着,我将脸贴上她的肩头,想听她在念叨什么。我将听到的一些零星字拼在一起,组成一句话:惦记是爱情吗?我对大姑能有这样的孤独思考多少有几分吃惊。这还只是一组机械的词语。大姑嘴里流出来的那些字与字,词与词的空余之处,似乎还有许多沉郁柔曼的往日情绪。我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没反应,我又叫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大姑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大姑,你好像比我的心事还多。
大姑眼睛里有一道伤感的光泽。她说,人老珠黄,只有在心里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不比你年轻可以做。
我说,你年轻时不也做过吗?
大姑说,人到死前,才晓得年轻时做得太少了。悔不能从老年到少年里,再重新活一遍。
我说,若能那样我们可太吃亏了,天下的好男人会被你们抢光的,会弄得我们的爱情都成为劣质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