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倒挂金钩山下,我们的村子叫金沟大垸。
大姑说,很久很久以前,金沟不叫金沟,而叫金钩。小时候,大姑曾对我寄予厚望,想让我长大后做一名记者和作家,著书立说,将金沟大垸还原成金钩大垸。我先天不足,后天不行,大姑在我上初中时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想找李部长李小林,让她通过行政干涉来实现自己的愿望。细姑有时也提醒大姑,这么执著地为一个地名操心,很容易被人联想,其中的寓意,是不是想复辟落败的前朝。直到前年,我从学校带回一本新县志,大姑看过后,才慢慢打消自己的固执。县志上是这么描述金沟大垸的:金沟大垸,历史上曾称金钩大垸,近代多方笔误,致使讹为现在的俗称。
大姑如此看重是因为金钩这名字是祖上取的。
用现在的话来说,从前我家祖上是财主家的狗腿子。作为这一带最大的富户,人们都称其当家人为方先生。财主爱听这个称呼,而不喜欢别人叫他东家,尽管这一带所有的人都是他家的佃户与长工。祖上小名叫鱼儿。村里的老人,在唠叨往事时,总喜欢寻找一切机会深情地说一声,鱼儿祖上,仿佛这是他的全称。就像称李小林为李小林部长,或称县里某某某县长,镇里某某某镇长,村里某某某村长一样,那称呼已从尊敬,变化为一种职业习惯。传说中,鱼儿祖上有六尺身高,一人可敌两头黄牯。夏天打场,马和牛忙不过来,他还可以独自拉着石磙满地转。鱼儿祖上空得鱼儿之名,半点狡猾心肠也没有。过去的人形容他是实心石磙,两头虽有眼,却不通气。现在的人知道肚子里的肠子是有区分的,像十二指肠,小肠和大肠。大肠又粗又直,进什么出什么,差不多是一节皮管子。鱼儿祖上就是这样,肚子里只有一根大肠。大姑有时说到谁性格直爽时,最喜欢如此比喻,说他就像鱼儿祖上一样,肚子里只长大肠,没有小肠和十二指肠。
鱼儿祖上在方先生家只干粗活,如挑水劈柴等等。方先生家人很多,曾经专有一个人挑水,一个人劈柴。鱼儿祖上长到十五岁,从方先生家的放牛娃变为内勤之后,两个人的事,他一个人干了,有空还将厨房里的几口大锅,从灶上拎起来,搬到后院,用废弃的旧菜刀,小心翼翼地刮去背面的烟灰和烟墨。这样,做饭时既省柴火,又节省时间。方先生很喜欢他。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将一个丫鬟白送给他的那种喜欢。鱼儿祖上三十岁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那时,倒挂金钩这儿还是一片野地,只要方先生不说什么,人们可以肆意放火烧荒,辟出一块地来盖上茅屋。鱼儿祖上要盖屋,方先生自然没意见,他怕鱼儿祖上离方家太远,使唤起来不方便,特别允诺鱼儿祖上可以在他家附近选块地搭间小屋什么的。鱼儿祖上不肯,他怕占了方家的好田好地,影响方先生家的风水。其实方先生那么大的家业,哪里在乎屁股大的一块地。多少年前,这儿树木茂密,就是倒挂金钩山,除了山顶,遍地都是古树参天。鱼儿祖上砍树做屋也许就是这些森林毁灭的开始。那时盖间屋子太容易了,只要方先生不反对,自己又有力气,一把锯子,一把斧,砍上几十棵树,扎篱笆一样将它围起来,再用油茅草搭个顶,人就可以住进去了。
茅屋搭起来后,有人笑话说,这么孤零零地竖在山窝里,不是强盗窝,也像个黑店。鱼儿祖上创家立业之际,正是绿林好汉盛行时节。鱼儿祖上不在乎,还豪气冲天地要让妻子给他生下三十个儿子,一年一个,直到六十岁为止。祖上的丫鬟妻子长得人高马大。虽然大家怀疑生三十个孩子是否能行,但是普遍相信生二十个左右是毫无问题的。鱼儿祖上用手在茅屋四周凭空一画说,将来这里会是姓金的一个大村子。方先生听了只是笑,毫不计较鱼儿祖上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他的地盘上胡思乱想。
鱼儿祖上那天正在清扫方先生家的牛栏,他一担挑着四只箢篼,半天时间就压断了方家的两条扁担。他不好意思去找方先生要第三条扁担。方先生闻听后很高兴,让家里人将断扁担收起来,想看看鱼儿祖上这一年总共能压断多少条。鱼儿祖上却说,干脆今后只用木杠做扁担。方先生不肯,他要看着断扁担取乐。能将扁担压断真的很有趣,大姑也说扁担断了可以刺激人的劳动激情。我出生前的那股子学大寨热潮中,金沟大垸的水利工地上,就经常给一些断扁担披红戴花,挂在宣传栏上展览,并给其主人加记十个工分。方先生在鱼儿祖上压断第三条扁担后,出乎意料地要鱼儿祖上到很远的地方去收一笔梓油账。
方先生没有对鱼儿祖上说,那笔账是多少。等到鱼儿祖上搞清楚是二百两银子时,他怎么也不相信方先生会如此大胆。鱼儿祖上去的地方已经靠近了淮河平原,而我们这儿是靠近江汉平原。因此,鱼儿祖上要独自横穿大别山,其中不知有多少险山恶水在等着为难他,又有多少打家劫舍拦路剪径的绿林好汉在等着劫杀他。鱼儿祖上全不知此中水深水浅,方先生给了他一天假,让他走之前歇一阵,也好同妻子多恩爱几番,免得路途饥渴忍不住拈花惹草。鱼儿祖上一高兴,还没出门就嚷得四乡八里都知道,方先生要派他出远门到淮河边的一个码头上去讨账。方先生的这笔账,让人家欠了三年,人家也不是不给,是不敢送,怕路上遭人抢。方先生也不是不缺钱花,而是不敢去取,怕的还是路上遇到强盗。鱼儿祖上若是个有心计的人,一算账就知道三年打几个滚,光利息就不少,那样他再莽撞也不敢到处瞎嚷,扩大自身的目标。鱼儿祖上就是不往心里去想,逢人就说,自己这回出去可以见见大世面。
大家一听就笑,根本就无法相信聪明无比的方先生会派这么一个傻乎乎苕兮兮的人,独自上路拿银钱回。果真如此,还不如将银钱白送了人,免得还要贴上盘缠,甚至还要倒找一些安葬费。方先生这虚虚实实的一招,确实很高明,就好比诸葛亮用张飞,都以为张飞不会用计,偏偏有勇无谋的张飞就用了一回计。大姑每每慨叹说起这回事,就对方先生赞不绝口。本来千真万确是去讨账的,却没有任何人相信,由此可见方先生心计高人几等。
村里人爱说强中自有强中手,先生自有先生师。这话后半句的来历,很有可能源于方先生妙计虽然成功却有破绽的那段往事。世界上高人奇人太多了,方先生以拙藏巧、用愚掩智、变暗度陈仓为蚂蚁撼树,不可谓不高明,他瞒过了所有人,最终还是被一个人所识破。
鱼儿祖上出门后,进第一个歇脚店,那人就影子一样跟上了,一直跟到了淮河边上的那处码头。
那个梓油商家见了鱼儿祖上,未读完方先生的书信,就哑然失笑。他一定算定了,这银钱鱼儿祖上是带不回去的,有可能在到达返程的第一个歇脚店之前,就会被人劫走。他留鱼儿祖上在家歇了一宿。鱼儿祖上回来后说,他在淮河里洗了一下脚,看见在河里洗衣洗菜的女人长得都不如这边山里的女人漂亮。他还想在河里洗个澡,但又怕被淹死。生性怕水的鱼儿祖上,叫这个名字的确有些冤枉。祖上憨厚,又生得高大,在陌生地方他不招惹别人,别人自然也不招惹他。睡了一觉起来,梓油商招待他喝了早上酒,然后拿出一大包银子请他过目。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趁他不注意,梓油商让家人用两个一模一样的包袱作了交换。鱼儿祖上浑然不觉,放下酒盅就要上路。他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银子,方先生事先也没有跟他说个数字,只是说人家给多少他就拿回多少。一下子背上这么多的银子,鱼儿祖上有些不踏实,他在包袱上身以后,情不自禁地用力系了两把。有关这一点,大姑在说给我听时,也说只是情不自禁地用了一下力。但在外人面前,大姑则说,鱼儿祖上为了保险起见,以免梓油商将包袱掉了包,有意用力系那包袱。做包袱都是用那私人布机上织的土布,没人用洋布,洋布好看却不结实。土布做成的包袱不用剪刀是撕不开的。梓油商还没等到鱼儿祖上将包袱系好,就客气地牵着手想将他送出门。鱼儿祖上只好用牙咬住包袱的另一端作为一只手,他一发力,那包袱哗啦一声撕为两半,乒乓掉下来的都是一些与银子毫不相干的东西。梓油商当时脸都红了,转眼又变成白的,家人中几个歹模歹样的人则在暗处等着主人的号令。鱼儿祖上全然看不见凶险,他一愣后下意识地说,你们给错包袱了。梓油商心眼转得快,马上说是的是给错了。他招呼人将另一只包袱拿过来。鱼儿祖上看也没看就往身上系,这一次他小心了些,包袱没有破,他客客气气地同梓油商道了别,还赔小心说不该弄破了他的包袱。
鱼儿祖上取原道往回走,一路上见过他的人都问银子讨回来了没有。祖上有这么多银子在身自然多了个心眼,他告诉他们东家哪是让他去收账,是让他去顶债,等于是卖了他。人家都哈哈大笑说是真见到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的人了。鱼儿祖上说幸亏自己力气大,将这边的东家一家人一齐逮住放进屋里贮存红薯的地洞,又抽去梯子这才脱身。他拍着包袱告诉人家,他顺手拿了他们家的一些庄稼种子。鱼儿祖上最后差不多说的是实话,他的确十分羡慕梓油商家里留存的那些庄稼种子,他要是有地,一定会开口朝梓油商要一些。淮河边土地真肥,种铜钱长银子,种银子长金子。鱼儿祖上这样说后,别人就问种金子长什么,他只是笑,答不上来。没有人不相信他的话,只有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心里明白,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
后来,鱼儿祖上有了田地,真的跑到淮河边上买回许多种子。
鱼儿祖上一个人走路时总爱管点闲事。他看见有人挑着柴样子很累,就上前去帮忙,一挑就是十几里,直到与人家分手各走各的路。遇到挑窑货的,鱼儿祖上最高兴,与他们同路可不是很短的十几二十里。往回走的第二天,鱼儿祖上碰见的两个挑窑货的人,竟同路走了三天。鱼儿祖上一路替他俩分挑货担,他们歇的时候多,祖上歇的时候少,祖上也不太计较。挑窑货的人走南闯北一路上不停地讲故事,惹得祖上还觉得自己沾了他们的光。挑窑货的人说,强盗行中有一条规矩,什么人都可以偷可以抢,就是不可以碰挑窑货的,因为窑货是装财宝钱粮的,将窑货抢了别人家财宝没处放,反而会断强盗们的生路。
跟着鱼儿祖上的那个强盗,的确很恼火这两个窑货佬,让他白劳累了三天。
同挑窑货的分手后,鱼儿祖上在白天的路程里,总可以碰上需要帮助的人,包括牵牵瞎子,替老人赶赶牛等。
也是跟定鱼儿祖上的强盗太贪,想吃独食。白日里对付像鱼儿祖上这样力大如牛的男人,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又总是缠上一两个人做伴。
剩下夜晚时光。
鱼儿祖上不似那些有钱的讨债人,总怕招惹谁,以为雅静高贵的住所最保险。其实,对于绿林高手梁上君子,这些地方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演练场所。半夜三更,房客们都反锁着门,外面有点动静,只事不关己,断断不会有人贸然开门引狼入室。进出之路虽窄犹宽。鱼儿祖上若是住在这些地方,早就两手空空,无脸回去见方先生了。他是粗人,白天晚上都喜欢找伙伴,住那种十几人一间的大通铺,遇上谈得来的就呷上几两酒,拿话当菜,由着兴头呷去。像鱼儿祖上这种性格的人,总能找到谈得来的,说完了倒头就睡。住在这种烂店的都是穷人,穷人怕官不怕强盗。富人正相反,怕强盗不怕官。穷人见了官都躲着走,见了强盗便一哄而起一哄而上,撵不上也要追几里,吓吓强盗。店烂人杂,看似容易下手,也的确容易下手,脱身却难。特别是放单飞的强盗,退路比进路更重要,没有十二分的把握,绝不会在这种烂店里动手。
鱼儿祖上还有一种绝活,其鼾声足以与那身躯相配。鱼儿祖上的鼾声,经过许多代遗传,到了大姑这儿还可以见些端倪。大姑在四十多岁时开始打鼾,那鼾声同呻吟声一样,也是使我不愿同她睡觉的原因。隔三差五,大姑就要打场鼾过过瘾。鱼儿祖上鼾声的威力自然要比大姑大许多。在他睡觉的屋子里,没有人能在他睡着的时候睡着。那些醒着的人心肠都好,不如此他们也不会一辈子受穷。他们总是看着鱼儿祖上枕着包袱,在鼾声中熬到下半夜,然后才叫醒祖上,说现在该轮到我们睡觉了。
影子般跟定鱼儿祖上的强盗,上半夜没有机会下手,下半夜鱼儿祖上睁眼坐在铺上,更是无隙可乘。别人的银钱对强盗的煎熬,使他总也睡不好。梦里也是醒着,时时猛地爬起来,一双大眼瞪着鱼儿祖上。祖上以为他不想睡,同他搭了几句话,然后就邀他下铺喝酒,一呷呷到天亮,两人就熟了。强盗因此夜夜睡不好。
白天里他绝不与鱼儿祖上同路,总是或前或后,偷偷地打探地形与风声。几天下来,人已折腾得疲惫不堪。那一夜他为自己松口气,找了一个采花的地方逍遥一宿,天亮后出门,脚下竟打起了飘。熬了一天,到晚上,人就病倒了。